黎念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然大亮。她回头一看,池君原还在安静地熟睡,抱着被子的姿势和昨夜几乎没什么变化,听见她的动静脸上还飘过一丝不悦,皱眉往床的更里侧拱了拱。

    这睡相挺规矩的,也没有拳打脚踢的迹象啊?

    黎念有点恍惚,仿佛鹿斟气到半夜起来扔人的事都是她的一场梦了。

    不过一闲下来,她忽地想起了先前那个关于鹿斟的噩梦,莫名地忐忑起来。

    她想去看一眼鹿斟,正好避免等会君原醒来又要面对同床事实的尴尬,于是狗狗祟祟地下床,穿好衣服便出门了。

    她找到鹿斟时,鹿斟大约已经忙了一早上,正站在村口和身着官服的男人说话。她靠近些才听到男人被称做“胡城尉”,他带了衙役过来治疫,与鹿斟商量着分工和人手。胡城尉话说得精简,身形亦彪悍,人倒是挺有耐心,看得出是公事公办的性子。

    鹿斟明显也更喜欢和胡城尉这样的人打交道,没一会儿便和对方商讨出结论。不过待得胡城尉被人叫走,原先挺稳重的鹿斟便垮了肩,开始原地转圈,不停嘀咕怎么办该怎么办。

    黎念奇怪地走上前拉住他,鹿斟看到熟人,这才露出自己的真心话:“无语啦!主子他就从营里拨了十个人给我,十个!连别庄之人的一半都没有呢!”

    “噗。”黎念莫名被戳中笑点,后来又觉得不太好,于是便收起笑容,认真地替他分析,“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你家主子觉得这边终究归城令管,他发函要城令干活就可以了,相较起来,反倒是涉及运粮的太白渡更重要;另一种是他觉得旗亭村这边有你就够了,他很看重你哦。”

    “看重我?”鹿斟惊得都要跳起来,摆手道:“不行不行,太可怕了,我巴不得他不要看到我!”

    黎念忽然深深地看着鹿斟。她想,这样不爱管事的鹿斟,后来究竟是怎么失了自由、最后身殒于王都的呢?韩英的命运,她姑且算作与天夺来几分变数;那鹿斟的人生……她还有机会改变吗……

    她这具身体的寿命在谢枕安口中还有半年,拿印象里的剧情点来估算,南雍王都的那场爆炸大约也就发生在多半年后。究竟是她这个“女主”提前来到半年前改写自己的人生;还是她要在临死前做点什么,来改变原书“女主”的未来?

    想不明白。

    不过黎念决定先不纠结。管它主线怎么走,她现在是黎念,不能对疾疫坐视不理。

    况且她的CP只是异地了又不是决裂了,她还指望着押注一支潜力股日后开花结果呢!

    她的心理活动千回百转,好在鹿斟还在忙着愁苦如何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和多让城尉表现,压根没注意到她的反常。

    两个人调整完自己的状态,又陷入细碎的活计里,再无暇交流。然而如此辛苦,旗亭村也只表面上安定了几天,情况并没有真正好转。

    真正接触下来,黎念他们才明白这场流疫的凶险之处:扩散广,发病急,死状也不好看。有的病人离世前如同被堵着喉咙,于窒息里疯狂抓挠自己的脖子和脸;或是咳嗽到极致,趴在地上咳出血来。

    虽然村人大多被勒令呆在家中、确定染恙才被挪到一处集中救治,但消息还是散布开来,整个旗亭村传着得病后会发疯挠人、有逝者的人家会招惹伥鬼、伥鬼借病血传布秽毒的流言。

    曾经向别庄报信、常与谢枕安往来的那位药农因为自己无碍,出于好心来旗亭村送过一次草药,不知怎地也被村人知道,传成药农故意在村子里散播流疫,好借机捞一笔。每日为救人奔走的谢枕安,在一些人嘴里也沦为被药农收买的帮凶。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流言渐渐对准了谢枕安和他身边的人。那日黎念得空去看望问诊中的谢枕安,便遇到一次大骚乱,始作俑者竟是这些天主动帮忙维持秩序的村民。

    那些曾经的“义士”不满意村里的一位青年跟在谢枕安身后做事,说青年是借着脸上的伤和谢枕安套近乎走了关系,所以能偷懒不再干体力活。一来二去,又扯出来这个青年曾因犯事和谢枕安一同被关在地慈庙、一向是泼皮无赖常让老村正为难、祖上就是瘟神云云。

    被攻击的青年麻木地站着,而谢枕安不善言辞,只答出两个字来反驳:“不是。”

    他寥寥二字更激起村民的情绪,那些人挥拳抗议,仿若谢枕安在包庇真正的瘟神一般。直至听到消息的鹿斟提刀冲进来,大声喝退围着谢枕安的村民:“这个屈磊识字、能学着分拣药材,是我安排他给谢神医帮忙。”他踱步挡在谢枕安前面,目光一一扫过村人,声音洪亮,“当时胡城尉亦在场,你们是要和我去他面前核对吗?”

    他一语震慑了不少人,但还有零星不服气的村民在小声嘀咕着坏话,看得黎念想笑。她礼貌地反问:“这位屈先生每天的活都要和病人打交道。你若是积极,换你来干这容易死的活计,你干不干?”

    这才把流言暂时压下去。

    待得人群散去,黎念悄悄鼓励鹿斟说他的反应很快很机智,鹿斟却哭笑不得地答他说的都是实话:“虽然没有问过,但老谢脸盲,他大概率已经把这屈磊给忘啦。”

    那反倒更好。只有事实无懈可击,黎念安心了些。

    这安心却浮在表面,难以持久。

    谢枕安不在意村人说了什么,他头疼的是找不到流疫的成因,过往的药方亦没有太大作用,连暂缓病情的作用都甚微。

    救治总是来不及,死亡总是猝然发生,最急的一个上午刚被接进来,中午人便无声地走了。屈磊刚在隔壁棚子腾出收治的空间,这边的棚子里,济民药局的郎中和学徒便突然沉默下来,有人还忍不住开始低哭。唯有谢枕安扯了白布过来,默默地盖在逝者身上:“送出去吧。”

    黎念还是傍晚和鹿斟核对逝者数字、兼吃那天第一顿饭的时候,才知道诊棚那边已经崩溃过一轮了。她心里酸涩,还剩一半的饭立时便吃不下去,想去看看谢枕安怎么样,一直无所事事的池君原却突然抓住她的手。他不知道在哪里寻到一块饴糖,要黎念用盐温水吞服后再去探望。

    黎念起初并不清楚他的用意,只模糊地吃出糖里加了核桃仁、心情稍有和缓。直至她走到诊棚外,差点被浓重的药味和零星的腐败味激得呕吐,这才明白过来君原递糖的想法,他是提前要她压一压。

    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糟糕的是,她又撞到有彪悍的村人闹事。此人大约是亲者因病离世,不知怎地逃出衙役的看管,直接寻到谢枕安面前,一掌打飞了谢枕安端着的那碗饭。他没有戴面巾,可能以为谢枕安是朝廷派来的人,冲着谢枕安大声唾骂:“一个人都救不了,不知道你们有什么用!”“死这么多人,怎么还能吃得下饭!”……

    他很快被鹿斟和医馆的人拉住,余光瞥到谢枕安起身时因为太累而没站稳,不忘兴灾乐祸地朝谢枕安的方向啐上一口:“呸!草菅人命的东西,活该!”

    黎念心头火起,被气清醒了。谢枕安面上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还是那副淡定的神态,饭没了再托人拿一碗,该做什么依旧做什么。

    只是他越平静越被怀疑,以至于医馆的学徒都小声问自己的师父,是不是在病者面前保持这样的平静不太对。

    不小心听到这问话的黎念都被问懵几个瞬刹,鹿斟却挑起布帘,探头进来说:“为什么不对?如若大夫面对生死都不冷静,还有谁能抓紧时间救下一个人?”

    “那个撒泼的已经被我亲自拎去了他该去的地方。”少年拍拍未来郎中的肩膀,很有义气地说,“我的人还没全军覆灭呢,忙好自己的事,别的别想。”

    鹿斟稍稍振作了诊棚里的气氛,到得谢枕安面前,就有些抓耳挠腮。谢枕安苦寻疗愈之方未果,托鹿斟寄了几封信向自己的师父和江湖上的朋友求助,一时间却还收不到回复。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压力沉重。

    黎念估计二人等会还有些私密的事情要和城尉商议,便主动告辞不再打扰。她转身没走开几步,那名叫屈磊的青年突然跑过来,与她擦肩而过。他大约听说了刚才的事,以为谢枕安是受他连累才被骂,踌躇后垂头闷声说,或许他离开诊棚、回去挖埋尸体比较好。被道歉的谢枕安则有些迷惑,淡淡地回了一声“没事”。

    黎念没时间听完,记挂着她没干完的活朝来时的方向走。提灯候在路边的池君原看到她回来,收起与送饭妇人闲谈时的笑容,朝她打了个招呼。

    黎念勉强地嗯了一声,余光撞上抬着新发病的村民赶向诊棚的衙役,面上强撑的镇定便再难维持,露出大片的茫然和忧郁。

    她实在过于敏感。白天尚且能靠斗志熬着,待得夜幕降临,这些天听到的每一句刻薄攻击便从记忆里翻腾起来,搅得她情绪低迷。

    池君原看出她情绪不佳,沉默地陪她走了一会儿。他们不知走了多久,走到某条小路的尽头时,听见旁边柴门里有人号哭。再一抬头,远处义庄焚尸的火和浓烟依然没有消散,蒙蒙地遮着月色。

    黎念忽然有些走不动了,她被沉重的绝望压得有些喘不过气。

    君原亦停下来,漫不经心地引了一句:“人如薤上露,易稀灭。”

    他的话音轻飘飘,仿佛只是客观评价。黎念却一下子情绪崩盘,无法置身事外,不能从容处之。

    她在现代社会长大,是典型的无神论者,从来没有对神祈求过任何,还对所有狂热于宗教的信徒都嗤之以鼻。

    这一刻她却无比希望世间有神明存在。

    她在想,天啊,快来一个神救救这些痛苦的人吧。

章节目录

风月寄朝野[穿书嗑CP]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凌木亦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凌木亦并收藏风月寄朝野[穿书嗑CP]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