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坤昱快步走过去,冲谢枕安一拱手,而后眼睛明亮地寒暄:“多年未见,令师可还安好?我托江湖上的朋友向谷中寄过一些薄礼,不知你们可有收到一二?”

    谢枕安不记得他,纳闷地回敬他一个迷茫的眼神。

    赵坤昱倒没生气,热情地向这个比自己小的年轻人介绍自己:“是我疏忽,您恐怕不记得我了。七年前乾江沿岸洪灾,家父是江左的名士,曾和药王谷一同清理灾后之地。家父他素有心疾,还是谷主顺手送了良方才从阎王那里挣回一条命,如今已然大好,鲜少复发。梓里也多亏有药王谷相助才免于滋生疫病,同窗逢年写信于我,偶尔还会提起百姓将你们的事迹写进小戏、时时称颂呢。”

    谢枕安模糊地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他似乎见惯了这种场景,很是平静地回答:“不必言谢。谷中有医圣之志以待传承,战乱中亦曾蒙受各方相护,救死扶伤乃份内之事。我师父未曾回信,大约也是怕你们感恩以报,反倒违背药王谷的本心。”

    我去!黎念听到这直呼我去!

    天亮前她和鹿斟嘀咕破局之策的时候,曾说最好给谢枕安编个名号,鹿斟听完随口说了句“药王谷”,她当时以为是鹿斟的灵光一闪虚构之辞,后来唬老村正的时候还往夸张的方向加工了加工。

    没想到原来都是真的?

    她空降的这个别庄真是藏龙卧虎,连大夫都是顶配。那原书没有写过、突然闯入主线的池君原……黎念偷偷看了一眼身边的君原,不动声色地揣摩,他又会是什么人呢?

    毕竟是城令,赵坤昱知道轻重缓急,很快将话题绕回眼前。

    他向谢枕安言明自己如今的城令身份,要谢枕安将此间情形告知于他,谢枕安便跳过自己那些推理,简单和赵坤昱说明了结果:“有些奇怪。寻常疫病大多因为战事、水害、旱蝗或地动而起,常见于都城周遭或要道沿线人员流动之地,比如七年南雍所遭是洪疫,十六年前明夷边境所遭是兵疫与鼠疫。但旗亭村的流疫太过莫名,似乎不在以上之列,所以我一直想查明这起疾疫的源起,只是有些抽不开身。”

    赵坤昱松了口气:“无需忧扰。我既已来此,你有什么短缺尽可向官府言明,我必亲自挑人来协助。村正……”

    他本意是要村正差人给谢枕安使用、并去驿馆叫他的下属过来主事,老村正和葛姓青年却才反应过来,方才并没有听错,面前这名三十多岁的男人真是乐阳城的城令、这片土地的顶头要官。

    老村正想起自己刚才对赵坤昱的忽视,有些窘迫,他还未开口圆场,自己的侄子突然跪伏在地,忍着悲愤膝行相求:“城令大人!这事急需您做主,您快救救旗亭村吧,我们实在是没法子了!”

    他这架势震住了所有人,黎念率先反应过来,冷静地问:“你不是被村正派去芦门镇上报流疫之事吗?可是不顺利?”

    葛姓青年细细将自己今日的遭遇说出,满腹皆是委屈。

    他在芦门镇找到对应的小吏上报流疫,小吏倒很客气,立时便写了呈文盖印送去乐阳城,结果呈文却在驿馆被扣。他找去驿馆询问,这才知道小吏情急之下错装了外封,驿馆的人一摸便知是送去太白渡的函件,轻飘飘地打发青年回去等。青年多催了几句,驿馆便说,急也没用,就是要走个三五日,毕竟太白渡不归乐阳城司理,等渡口有了巡检再加急吧。

    青年见状无法,折回去想找小吏重写一封,小吏却知他在驿馆吃了瘪,又怕自己的粗心暴露,称病跑了。青年气到自己拿了外封,讨回函件重装,驿馆的人见到是他,又为难说盖印在封口的位置不对,不合章程。这一来二去就到了驿馆关门的时辰,他们要赶客了。

    “荒唐!”赵坤昱的情绪刚因为见到谢神医而平复,听完青年的诉苦瞬间又炸了,“怎能如此荒唐!”

    他一直知道朝中分立了国主与肃王两派,两边的人日日针锋相对各自为难。赵坤昱虽然没有深度参与其中,但总归是国主之臣,刚获官便被前辈特意提点过自己的身份,外任乐阳城后又受过不少驿渡使的气,心怨于肃王的人插手航运,难免坐视底下的小吏与对方互找麻烦。

    他偶尔想着不破不立,矛盾向上暴露总好过一直发酵;却不曾想有朝一日作茧自缚,让他们蒙蔽视听,险些误了大事。

    赵坤昱又气又悔急得眼晕,离他最近的黎念扶住他,无奈地冲他摊手:看,不是我们行事彪悍,没有办法嘛。

    她在这乱局里反倒平静下来,不疾不徐地陪赵坤昱想办法:“再指望驿馆走流程恐怕是没有用了,赵城令此番巡查农务,可有什么带在身边信得过的下属能拨过来支援?我们这边有快马和识路的人可以报信。谢医师你也说说你的急缺,城令说过,他有办法解决。”

    她开了话匣子,后面的人便好说了。赵坤昱接着黎念的话补充:“谢先生,人和粮你无需担心。药材这边,你且写个单子于我,我命人去乐阳城的各大药铺医馆采买,最早……”

    谢枕安行医经验丰富,赵坤昱说话不好听,思路却清晰,很能分得清轻重缓急。他们密集地讨论了一会儿,赶在薄暮前定下多条计划,赵坤昱便急着要走,打算亲自派人去督办了。

    谢枕安看赵坤昱体质虚弱,在赵坤昱临走前附送了两个方子给他,一个用来防治今日的疾疫,另一个存着方便入夏后调养。赵坤昱拱手谢过,没走两步,忽然回头嘱咐:“那谢先生也记得饮几剂这防治的汤药,如今最要紧的是保住你这根主心骨,你只需为救死奔劳,其他的琐事自有我承担。”

    再走两步,瞥到鹿斟,又驻足添上一句:“鹿兄,在赵某的干吏和衙役赶到前,就劳烦你和诸位‘赤虹郎’先行操劳了。”他方才听村正说过鹿斟自报的身份,没戳穿鹿斟的谎言,而是聪明地帮鹿斟圆了话,“我会去问问驻兵那边的进度,尽量和他们一同前来相助。”

    又走两步,摘下腰间的名牌朝黎念道:“还有管事姑娘,如若谢先生和村正治疫再被为难,可拿我的……”

    黎念终于忍不住吐槽:“赵城令,原来你是妈妈人设吗?”

    赵坤昱:?

    黎念接过他的名牌,按着他的肩膀把他转向来时的方向,飞快地说:“没事。你的人直接和我对接就好了,有什么话我会转达给各方执行的,这就安心走吧,冲冲冲!”

    可惜送走了赵城令,却送不走身边心思瞬息万变的新夫。她和池君原去给算不清份数的厨子帮忙,正走在路上,黎念意识到池君原有些出神,试探着搭话:“大佬,您这不发一言,是不是有什么别的高见?”

    池君原提着灯笼,于四合的暮色里啊了一声:“我只是在想,怎么有些人被赵城令刁难,多聊几句便将恩怨轻轻揭过。我想让阿思宠爱于我,不过略逞小计,她就对我百般提防。你说,这是不是挺奇怪?”他倒没有生醋的怨嗔,似乎更多是打趣。

    黎念无法回答。倒还真被君原说中,她上班向来不记仇,只要能把事情好好地办完,许多沟通时的摩擦会被她抛之脑后,睡一觉就忘。

    但这怎么能和君原说?说前者是工作,而她是穿越而来的卑微社畜;还是说后者是她没见过的主线,大佬您小秘密这么多,我还不想送命?

    黎念耍起赖,装作没听见,加快脚步往前走,池君原便没有再追问,闲懒地提灯缀在她身后。

    他们逆着人潮往村口走,经过一户人家时,临路的木窗忽然被支起。窗内是和村正报过信的那位刚出月子的妇人,她喊住黎念,说娘家曾送了几匹布给她,还从未开箱看过,是干净的。妇人踌躇着,问他们有没有需要、能不能拿去救人。

    于是黎念的怀里多了一匹油纸包裹的布和一把剪刀。

    他们又走了一会,别庄的护院停下来和黎念打招呼,说他已经用马车将老嬷嬷送去安全的地方。老嬷嬷走之前还记挂着她和君原,整理了几身换洗衣裳和辟邪香囊要他带来,想必是要他们照顾好自己。

    离他们不远处,有年轻的村民加入帮忙,原先有些混乱的土灶和饭摊终于也井然起来。脸上带伤的男人跟在厨子身后干力气活,此时已经结束他的活计,坐在木桩上擦汗。而厨子舀出最后一勺米饭后,忽然想起了什么,拿着一罐小药瓶追着男人涂抹。

    黎念悬着的心慢慢在秩序里放松下来,这才感觉到浑身的疲倦。

    她实在顶不住了,早早便睡下。以为这一天就要这么终结时,夜深后发生了一桩小意外。

    他们睡在村子边缘某户新盖的空屋舍,只有两间屋子安了门窗,原本是谢枕安、鹿斟和池君原挤一间通铺。半夜鹿斟却敲开旁边黎念的房门,直接把睡得迷迷糊糊的君原扔到了她房里。

    黎念将君原扶着放在条凳上,一头雾水地问鹿斟:“这是怎么了?”

    鹿斟气愤地控诉:“你家君原睡觉一点都不安分,到处打人,把我从床这边锤到另一边!”他已经连轴转了一天一夜,困到崩溃,“我不管了,你的人你自己留着睡,别想让他再踏进我房间一步,别想!”

    鹿斟啪地把门合上,转身逃回了自己那间房,全程黎念甚至都来不及再说话。她有点哭笑不得地回头,无奈地发现君原也不安生。刚被扔进房间的池君原还说会拿被子睡在地上,结果一眨眼的功夫他便趴在临时当桌子用的木箱上睡着了,黎念只好把他硬拖到床上去,再一点点把他推到床的里侧。

    做完这一切的黎念手和腿都打颤,已经没有被迫同床的尴尬。她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四肢是累的,连把被子扯出来盖的力气都没有,脑海里却模糊地转着明天待做的六七八件事,身体和意志疯狂打架。

    后来也不知到了哪个时辰,她在半梦半醒里听见窗外有些吵,有人们走动的声音,也夹着门被打开的细响。

    她听到了陌生的声音和谢枕安说话:“……对,我们济民药局的郎中和几个徒弟都来了,我师父原本也要来,被劝住了……赵城令还好,就是熬夜后嗓子哑得不行……走之前商行同我说,他们会倾力以助,还托我向你的……”

    黎念松了口气。她像是灵魂有了落处,一沾枕头便睡意上来,彻底陷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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