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斟疑惑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有意追问,短暂的情绪爆发后,屈磊却闭口无言,不愿再解释。

    眼看着一切秘密皆要掩藏在缄默里,田垄上远远传来一声呼喊:“鹿大人、胡城尉,且慢——”

    不多时,病中的老村正被家里人背了过来,他拦住众人逼问屈磊的动作,颤巍巍地请鹿斟和胡城尉到一旁,单独听他陈述。

    鹿斟和胡城尉依言照做,谢枕安想了想,也跟过去听。

    待他们走到路边窃谈,池君原仗着亭台的高度眯眼辨认出四人的口型,随口和黎念分享:“原来屈磊和他娘还真不是血亲……哦?原来如此,屈磊的父亲以前也是军中之人呢。”

    “你是说,屈磊的身份,其实和别庄的护院们一样?”黎念缓过来些许,隐晦地小声问,“那他怎么……”流落在外,活成这个模样和下场?

    “哪有那么多将士能幸运地被肃王记住,”池君原冰冷地评价,“而且有时候,‘偏待’反而是一种‘不公’啊。”

    黎念没听懂。池君原却话题一拐,“还记得十七年前的大乱吗?”

    黎念点头,池君原于是接着说,“乱的不只是南雍,是大境的所有国土,包括现在南雍的临国‘明夷’。如今的陵南大营镇守在南雍西疆,与明夷的石荆等边城遥遥相望,目的是防范明夷来攻。而在十几年前,举境变乱之时,闻家之师与明夷的关系曾经很复杂。”

    池君原一边偷听老村正的讲述,一边分心侃侃而谈:“因明夷暗中纵容过前朝的复国乱军,南雍和明夷一度视对方为仇敌,反复争夺交界处的几个边城;而定国公和肃王即将攻回南雍王城时,石荆几城闹起很大的兵疫,定国公却一改态度,放神医谷的大夫过境,甚至出兵出药相送,帮助他们救治石荆的百姓。——护送的小兵之中,便有屈磊的父亲。”

    池君原用折扇敲打着掌心,漫不经心地说:“这位小兵曾经也是位不怕死的义士。但在他的同伴一一在兵疫中丧命、他几乎孤身功成返回南雍后,摆在他面前的,由欢迎,变成了惧怕。”

    ——

    纵使屈磊一直垂眸看着地面,他亦敏锐地感受到鹿斟忽然朝他投射来猛烈的、复杂的目光。

    屈磊有点想笑。他想,听完自己的过去,这位高高在上的军爷一定在可怜自己吧?

    抑或因为同情,所以愈发觉得他可恨?

    可他先恨了,难道有错吗?

    在他记事之前,这场恨便深埋扎根。他那“好运”的父亲,曾侥幸在明夷的兵疫里生还,结束帮援返回南雍不久,南雍的兵营忽然也起了一场莫名的疾疫。疾疫去得快,但流言便就此散布开来,说他的父亲是带疫而归、连累边军。

    加上父亲在征战和疫事中伤了肺腑与右手,请乞返乡,这道流言便跟着他们一同回到乐阳城;又因着父亲总是做不好事,“偷窃”别人的功劳而被遣回旗亭村,在小小的村子里迅速发酵,演变出他头上“瘟神”的祸名。

    这是笔糊涂账,早没人知道当初疾疫的真相是什么。但屈磊跟着父亲一路辗转,已渐渐长到记事的年纪,他知道父亲的纡郁难释、死气沉沉是真的,父亲除了打仗、什么都难以适应也是真的。

    他的父亲早就油尽灯枯、无处容身,没过几年,便在幼时长大的破屋郁郁而终,留下无依无靠的屈磊,偶尔“享受”村正临时起意的照顾,永久背负沉重的、压得他抬不起头的过去。

    最过分的一次,村里的孩子们骗他去踩浮板,害他掉入冬天的河水里。那时屈磊才六岁,根本不会泅水。成年人不在意的水深,于他是踩不到底的万丈之渊,倾刻间便没顶。他在冰冷的河水里扑腾,就快要溺死过去时,是路过的妇人把他捞了上来,好心相救。

    屈磊幼时瘦弱,在坠河后大病一场,于妇人家中躺了几个月才从鬼门关回来。那妇人是被公婆赶回娘家、娘家又早已搬离旗亭村的寡妇,因为曾小产过,如今又孤身一人,对屈磊起了恻隐之心,将他当自己的孩子照顾。后来妇人因病残废,屈磊想报答她,便搬来与她同住。

    村里人嘴碎,讹传妇人是他父亲的相好,所以偷偷认回屈磊做儿子。时间久了,便都混淆记忆,无人记得当初的作恶,无人在意这不过是苦命人凑一对母子,勉强过过日子。他们装得大度,对屈磊维持最低限度的体面,只有屈磊知道一切都没有过去。

    他们会当面说屈磊是瘟神的儿子,会故意嫌弃他疏远他,会在他被欺负、忍不住挥拳反抗时,说他果然戾气重,身上流着忘恩负义的血。

    就连村正都疲于处理村人的指控,要屈磊听话一些,别整日与他人起冲突。明明是他通沟引来的水,被邻人无故占用,村正却下意识觉得是屈磊说话态度差,是屈磊又与人斗狠。

    经年累月,怎么会不恨呢?父亲死后的第十七年,当报仇的机会摆在面前,屈磊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借水来报复。

    他终于不负众望地,成为他们口里的妖魔。

    理清这些往事后,黎念渐渐回过味来:“所以你说,肃王的‘偏待’成了不公。他放屈磊的父亲回乡,是有体恤之意在里面的,但也许是承受不起中伤,也许是不能容忍自己苟活……这种照顾,在他父亲那时便种下苦种,逼死他的父亲;而后又在成见的滋养下,于儿子身上开出恶果。可明明,明明……”

    “黎念,”君原那句话显然不是她理解的意思,但池君原可以暂时抛下分歧,为她开解其他的困惑,“连年的动荡与兵戈,本就会在所有人心上撕开一道裂缝。你说寻着血味渗进那道窄缝的,会是人,还是鬼呢?”

    答案显而易见。

    ——

    残月自暗云后冒头,清辉平等地洒落人间。

    那头刚刚语毕,这头的屈磊回忆完自己并不精彩的平生,心头的郁气愈积愈烈,直接把他逼得喷出一口血。

    胡城尉一直用余光观察着这边的动向,故而反应得最快。他大步赶回屈磊身边,仗着经验上手点穴,又扒开屈磊的嘴查看。葛家侄子看着胡城尉的动作,这才反应过来:“他、他是要咬舌自尽吗?”

    慢胡城尉几步的谢枕安拨开众人,半跪着搭上屈磊的脉,片刻后眉头一皱:“他自己也中毒了。”

    “怎么回事?”黎念震惊地站起来,“屈磊不是下毒之人吗,怎么会……”

    池君原淡定地说出论断:“或许是不小心,或许是为了秘密不泄露,或许是抱着同归于尽的死志。总之,屈磊自己也吃了有毒的饭菜,并且就没想着活下去。”

    鹿斟听完君原的推测,面色骤变。他不可置信地推开身前的衙役和赤虹郎,想走过来说点什么,却突然猛咳起来,一咳便收不住,捂着嘴有些喘不过气。

    胡城尉看得心中焦急,揪住屈磊的衣领喝问:“解药在哪里?”

    屈磊视线有些模糊,听觉尚还完整。他对着胡城尉的方位大笑,露出几分带血的齿,那笑容毫无快意,反倒有些凄怆。

    谢枕安突然有些了然:“屈磊,你也不知道这毒的解法,是吗?”

    他话音一如往昔,平静耐心得如他与屈磊初见之时那般。却仿佛大雨兜头砸下,将屈磊浇了个清醒。

    胡城尉从屈磊的沉默里得到答案,慢慢地、不甘心地松开了手,转为去扶鹿斟。屈磊一失去支点便无力地跌坐回地上,像病得没有骨头一般,难以支撑灵魂。

    众人的背影里,死寂持续了好一阵,唯独谢枕安还盯着屈磊,眼神里没什么波澜。他看了一会,怀疑屈磊是不是昏厥过去时,屈磊垂下头,蜷缩着脖颈闷声问:“……谢先生,如果早知有今日……你还会,给我那碗热水吗?”

    谢枕安不知该如何作答。

    但屈磊也没有等。他平生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了:“如果早知有今日——”他不敢看谢枕安,顾自喃喃道,“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该把你的脖子折断。”

    这句话其实是很恶毒的。

    不知道为什么,黎念却只感觉到巨大的绝望和悲伤如海潮一般向她涌来,猝不及防冲溃她的情绪。

    于是池君原看屈磊被赤虹郎架走,兴致缺缺地扭头找黎念说话之时,见到的便是黎念唰地流下两行眼泪,止也止不住。

    “别管我。”黎念完全顾不得擦。她红着眼,倔强地说,“我就是……见风泪。见风泪。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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