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念胡乱地睡了一晚。第二天早起忙事,临近傍晚又焦虑起来,决定抽空去看看鹿斟。

    她提食盒推开鹿斟房门之时,鹿斟正含着鱼干,拿根细竹竿抵住窗,和窗外想进来讨食的小猫僵持。黎念走过去拿他不喜的蛋黄打发了小猫,这才坐在床边,问鹿斟感觉怎么样。她打趣:“你这药是永远只喝半碗啊。”

    “老谢的药是真的苦。”鹿斟难受地皱脸,声音有些哑,“一口闷不尽,过会凉透就得兑水喝,越喝越多,然后再也喝不完啦。”

    他嘴里寡淡,不沾荤腥的菜粥同样咽不下,碰巧和他混熟的衙役早上偷偷塞了一根鱼干给他,他便背着谢枕安含一含解馋。

    黎念担忧地打量他。入村这些天他们都过得潦草,今日仔细看才发现,鹿斟悄然瘦了一圈,中衣下凸出几分单薄的肋骨,脸色没太大变化,嘴唇有些发干开裂。

    她下床倒了一杯水给他,特意找些轻松的话题和他聊天。后来话题不知怎地,又绕回吃食上。

    “要是解药我当然就喝得快啦!”鹿斟吐槽,“我还想早点解脱,回去吃别庄的条头糕和糖蒸酥酪呢!”

    说到这儿他临时起意:“你等会和老谢说说,一定要我喝上第一波解药啊。我最怕病中的难受劲,旁的药是半点都不想喝了。”

    黎念取笑他,他却急起来,攥着她衣角不放:“阿思,你答应我呗,答应我呗。”

    “我答应……你个大头鬼!”黎念轻轻地送他一个弹脑门,抽回自己的衣角。她下意识觉得替谢枕安允诺不太好,说先去问问谢枕安,在鹿斟委委屈屈的表情里出门了。

    她替鹿斟去找谢医师,走了一半,正好碰到睡眼惺忪的君原推门出来。君原看到她,问她急匆匆地要去做什么,黎念简单答了几句。答着答着,她无意识回忆起方才鹿斟所有的神情变化,心头猛地蹿上一股怪异的直觉。

    不对劲。

    她掉头便往回走,池君原莫名其妙地跟着她,与她一起回到鹿斟的宿处。他们推开门,床上只有被子没有人。再定睛一看,鹿斟脸朝下栽倒在桌子旁,手边还有一碗打翻的水,大约是口渴想起来喝水,却晕倒了。

    黎念连忙把地上的鹿斟翻过来,一摸他的额头,滚烫。她骤然慌了,要池君原快去把谢枕安叫来。

    等待谢枕安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极漫长。直到门吱呀一声被重新推开,谢枕安背着药箱大步而入,黎念才回神,发觉自己被吓出浑身的冷汗。她来不及打招呼,让座后急问:“老谢,我不给他搭被子,他就打冷战;我裹了,他反倒要用被子一层层把自己捂昏过去,这可如何是好?”

    谢枕安不和她废话,坐在床边先把了一会脉,表情却愈发沉重。他终究还是开口:“昨天鹿斟咳得整夜没睡,灌下去的汤药和粥全都吐出去了。今天虽然昏睡过去,大约浑身都在疼,所以不自觉抽搐。你不给他被子是对的,再捂下去会出事。”

    黎念一颤,抓着池君原的胳膊才勉强扶住自己的身形。她长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解药的事可有进展?”

    谢枕安因此事也一夜未眠,眼下均是乌青。他揉着眉心聊作提神:“昨夜便在屈磊所说的地方找到了余下之毒。我和柳大夫、常大夫查验至今早,发现里面大半的材料,我们均不认识。不过它最核心的用料,我似乎在哪里见过,多半是谷里的某本旧书上。”

    黎念问:“所以这用料是什么?”

    “虫卵晒干后制成的粉末。”谢枕安答,“因此我觉得它与其说是毒,不如说,更像是炼某类蛊时伴生的附产物。若是这般,以前医书上记载过近似的情况,我有小半成把握能开出疗治之方,不过需要先试过几轮,方能调整出有效的材料和制法。”

    “那能不能先试试?”黎念急,“鹿斟真的不能等下去了。”

    “药材那边,胡城尉已经亲自去找商会想办法,若是顺利,亥时前便能快马送来。试药的话……”谢枕安犹豫,“鹿斟此前就与我争取过这个名额。其实情急之时,仓促行方、走一步看一步是常事。但鹿斟坚持不肯拿他人的性命来赌,他想自己来喝这第一碗药。”

    黎念思索片刻:“你如此踌躇……说明试药这事有待商榷,你不敢贸然答应他。”

    谢枕安点头:“习武之人的体质本就与常人不同,鹿斟又施过针,任何药下去,成效都比其他人发作得剧烈几分。好处是,若我的药方大体正确,在他身上起效最快,能赶在银针彻底作废前就救下他;坏处是,若我的药方偏失方向,他也……殒命得最快。”

    黎念明白过来。难怪鹿斟要缠上她,骗什么都不知道的她先答应,好劝谢枕安允诺。

    谢枕安并非不识轻重缓急之人,只是鹿斟非要将试药之事揽在自己身上,堪称拿捏住了谢枕安的软肋,逼他正视此事的全部风险。他叹气,仁心少有地起了一点波澜:“若是我中了这毒就简单了。”他想怎么试便怎么试,医死自己也是顺从本职,心中丝毫不会后悔,自然也不会烦恼。

    黎念无法坐视同伴痛苦,偏偏术业不合,对医道一窍不通。她咬着下唇反复思量,余光瞥见池君原若有所思的神情,忽然想起来请教:“君原,你……你可有什么想法。”

    池君原没好气地拒绝,“我说了你不高兴怎么办。”

    “怎么会!”黎念很是真诚地求他,“我现在迫切需要你的智慧。”

    池君原却懒懒地转着扇子,无论如何也不肯开口了。

    少女毫不气馁,正想再央求几句,胡城尉的手下来报鹿斟,说屈磊那边出了事,胡城尉不在,他们需要人帮忙拿主意。

    鹿斟昏沉地睡着,梦里仍在愁眉紧锁,睡不安稳。黎念要谢枕安再等等,别仓促下决定,等她回来继续商讨;而后带池君原随衙役出门,代鹿斟往关押屈磊的米仓而去。

    她一路上给自己打气,心想一定要在鹿斟生病的时候撑住大局,莫教他担心。饶是如此,看见米仓外连绵的火把时,心中还是骇然一瞬。

    村人们披着仓促剪出来的白巾或麻布,正聚在米仓的小门外,轮流上前将手里家人的遗物放下。飘摇的火焰映照出他们的神情,决然又凄怆。见惯村人在“疾疫”里花式作妖的样子,乍碰上他们平静有序,黎念反倒觉得有些惊悚。

    “各位,”然而她半分都不能退缩,只能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打圆场,“夜已深了,大家聚在此处彷徨,亦是叫逝者担忧记挂。不妨暂且散去,后几日我们请大师过来,专程为逝者诵经引度,可好?”

    “既已枉死,何来解脱?”排在最前的女人抱着孩童的肩,抹着泪痛苦地说,“大人,我们无心闹事,我们只想让里面的这个人记住,他害死了多少人,身上背着多少条人命!等下了黄泉对着十殿阎罗,别想着装聋作哑赖账,一报一报,都得他亲偿!”

    黎念心道不妙。完了,全知道了。

    为了避免再生事端,她原本是赞成早点公布“疾疫”有望化解的喜讯、但隐瞒有人刻意行凶真相的,却不知屈磊是幕后凶手这个秘密泄露得如此之快。难怪昨夜商讨此事的时候,池君原曾欲言又止,他怕是早就预料到瞒不住,村人激愤下会做出点什么不理智的举动。

    黎念带着几个兵士和衙役借搀扶女人拦在最前,一边安慰一边想着解局的话,心中正乱糟糟,背后的赤虹郎突然斥喝道:“你在做什么!”

    他挥长枪击歪趁夜色接近米仓的村人的手腕,那村人手里的东西哗啦一声碎裂,向后泼洒出一片酒香。

    失了酒的村人很快被衙役联手制住,他心有不甘,仍然想着往米仓墙根的干草堆扔火把,被抢走火把后尤不住地在半空中蹬腿。衙役们拦得焦头烂额,便说漏嘴:“勿要冲动,上边有令,里面这个人的命要留着啊!”

    这句话如水点掉进沸腾的油锅,哗地炸开一片暴怒。

    “为什么要包庇一个罪人!”“你们护着他,那谁来还我儿的命!”“赤虹郎,难道你们没有同袍因此而死吗?你们军中就是这样对待杀人犯?”“滥杀无辜的屠夫,就该当场斩首示众。”“岂止是丧尽天良,他一定和他父亲一样,是叛国的逆贼!”……

    群情激愤,推搡着要黎念和城衙给个说法。偏偏池君原一点也不怕乱上加乱,大声道:“诶呀,你们冲得这般猛,难道是想要杀了他吗?”

    有他拱火,或者说,经他戳破,所有人的愤怒都似有了目标:“杀了他,替天行道!”“我们按村里的规矩处决他,不行吗!”“爹,终于能为你报仇了……”“一命还一命!一命还一命!”

    他们叫喊着,痛哭着,抛出手里所有的东西往米仓砸。挥舞的火把和乱拳将黎念和兵士衙役们逼得踉跄后退,再退几步后背便要抵上米仓的小门。又一支火把砸近,黎念仓促地拿手臂挡在胸前,脚跟却忽然有点滑,踩中一小块湿软的泥地。

    浓重又熟悉的药香因拥挤出的热气升腾,飘进她的鼻腔。向后歪倒的瞬间,她猛地反应过来,是先前的守卫把应送进门的汤药全倒在了门边,半点没留。

    没人想要屈磊活。他们确实是要,一起杀了他。

章节目录

风月寄朝野[穿书嗑CP]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凌木亦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凌木亦并收藏风月寄朝野[穿书嗑CP]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