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中不知道谁挤过来撞了她一下,令她勉强站稳。黎念在众人的推搡里挣扎站起,大声道:“住手,给我停下——住手!”

    愤恨里的村人不依,有人甚至奋臂抛石块过来,擦过黎念他们的侧脸砸向米仓的小门。

    那小门本就只有一人高,成年男子要低些头才能进入,此时被石块击中薄弱处,竟直接破出一个半门高的大洞。

    有衙役在,黎念身边的赤虹郎本不愿向寻常百姓露凶,但见到事态难以控制,终于横枪震开冲在最前的几个村人,拔出旁边衙役的刀护在黎念前面。他虽只身一人,却没有再收敛常年苦战训炼出的硬冷威势,硬生生在公门几人和村民间逼出一条界线。

    村人们有些畏惧他的刀,片刻后才有老人厉声问:“赤虹郎,你是南雍的将士,为何要对南雍人挥刀?”

    那赤虹郎面色不改:“城尉与村正取药未归,但城衙信物俱在。君命如此,你们强破囚牢,是要造反吗?”

    老人气红眼,村人们更是怒火冲天,七嘴八舌尤要争辩,却听黎念暴喝一声:“够了!”

    她上前一步夺过村人的火把,要他们好好看清自己的神情:“你们同我吵公义和感情,我便与你们好好谈谈它们。”

    “我且问,你们今日聚众杀了屈磊,死去的家人便能回来了吗?”

    黎念的目光在所有人面上扫过,就是要强硬地、毫不客气地点明他们在亲手处死一个大活人,“沾上人命,日后陪他一起下地狱,就仇者痛亲者快了是不是?”

    妇人揽着的小孩还没到听懂官话的年纪,但感受到黎念的气势汹汹,哇地一声哭了。

    黎念狠狠心,直视着对面的村人,将自己的声音逼得更广更大:“你们要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和你们一起手染鲜血,便能解恨,是不是?”

    全场鸦雀无声,只有他们手里的火把在顾自燃烧,偶尔传出一两声噼啪的轻响。

    黎念叹了口气,沉声重复一个事实:“屈磊死一万遍,已经走了的人都不会再回来了。”

    乌压压的人群里有人抹了一把脸,而后无声的哭泣扩散开来,随风追云。

    黎念维持住自己摇摇欲坠的镇定,尽力不去记住他们痛苦的眼睛。她的声音柔和些许,浸着月光说:“但还有人在生死界限上挣扎受苦。那些诊棚里的病者,奔劳里中招的大夫药童、兵士衙差……他们在等着奇迹发生,他们尚在求援。”

    未经他人苦,黎念不想高高在上地劝村人们放下,可她知道,成为下一个凶手绝不是眼下该走的路。

    她将火把还给村人,轻声相告:“从来都没有人想为屈磊开脱。你们的委屈和痛苦我都知道,所以不要做傻事。”

    说完这句话,她在他们的呜咽哽泣里转身,与负手而立的池君原对上目光。

    池君原闲闲地提着扇子,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黎念却清楚地知道他在等什么、自己要做什么,停留一个瞬刹便径直朝前走去。

    她推开那半扇破落的小门,弯腰步入黑暗中。

    夜色里的男人手脚上均安有镣铐,被锁在米仓正中,侧坐在自己咳出的血污里,浑身都是血垢和泥灰。他是狼狈的,却也是安静的,像一枯待死的植物,死气沉沉地枯槁下去。

    黎念想起白日的见闻,想起衙役换班回来偷偷地碎嘴,说屈磊被关押后谁也不见,连谢枕安也不愿见。但他向别的大夫问过一句话,徒劳地问是他病得重还是鹿斟病得重,他来不来得及赶在鹿斟之前快一点死。

    他在有意激怒所有人。可惜大夫存着本心,全当没听到,照样医治。

    只是消沉之中,毒发得愈加迅猛,现在黎念看着他,确实说不好鹿斟与他,孰病得更重。

    黎念已经不想问他有没有犹豫过不对鹿斟下手,也不想问他有没有后悔。她站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简单平常地告诉屈磊:“谢医师已经在准备解毒的药方。他此前没有遇到过这种怪毒,有小半成把握能成功,如今需要一个试药人。”

    屈磊垂眼坐着,宛如一具还在微弱呼吸的死尸,没有说话,也没有动。过了好一会儿,黎念都差点以为他不会搭理自己,他的肩膀才动了动。

    屈磊的视线侧过来几分,无悲无喜地问:“这就是,对我的惩罚吗。”

    有一瞬间黎念想,如果这是一篇不用理性、不代入自己的爽文就好了,随便她大杀四方。

    奈何她迈不过自己这关。她扮演不了小说世界里快意恩仇的角色,除了做自己,什么都做不到。

    “我找上你,不是出于憎恶,所以要惩罚一个罪犯;也不是看谁可怜,希冀谁忏悔赎罪。我现在,是在询问一个病人。”

    黎念完全是办事者的立场,没时间沉浸在滔天的舆论里,不想关心其他,“战事在十几年前就结束了,现在是明主治世的年代。你有没有罪、该不该上刑场,等‘流疫’结束后,自有官府来定夺,我没有资格替他们审判,也不会代替律法做任何事情。我只是一个有余力的普通人,帮谢医师救死才是我的初衷,我很急,我想让更多人活下去。”

    她一口气将自己的话说完,这时才发现她的态度界限感十足,主动隔绝所有情绪,相当冰冷。

    是了,托她现代时那份该死的工作,她迷恋规则、捍卫规则,妄图用秩序破开这片滞连过往与未来的迷雾,撕出自己能大口呼吸的空间。

    所以她清醒,锋利,有些不近人情。

    “……你想让我活下去?”屈磊不在意她的冷酷直接,沉默片刻后,面无表情地问。

    “我想让生病的人都活下来。”黎念郑重地答。

    屈磊没有立刻回复。他看着眼前的墙壁咳嗽,咳意平复后发着呆,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你可以再想想。毕竟仅有小半成把握能解毒。”关系到性命,黎念觉得他犹豫很正常,抛下这句话准备抽身离去。

    走到门边时,却意料之外地听到身后传来男人的答复。

    他声音嘶哑,语气平静:“……好。”

    ——

    从屈磊那处离开,黎念没事人一样,自如地与谢枕安说明她的建议和屈磊的允诺,又在城尉回来后忙着帮忙清点药材。等深夜睡下,第二天却起不来了。

    这具身体底子薄弱,心情又在“疾疫”里反复大起大落,最终没扛住,大病一场。

    待她三天后再睁开眼,一切接近尾声。鹿斟已经能下地,正借着探望窝在她房里偷她的鸡汤喝,被抓包后赶紧猛喝一口;池君原则站在屋外与妇人闲聊,套妇人的家长里短打发时间,低语间夹着笑。

    窗户支起来些许,春日的阳光晴暖,晒得黎念有些恍惚。她愣怔着,还没听明白鹿斟在天南海北地漫聊什么,大胡子怒气冲冲地闯进来,与黎念告饶一声,拎起鹿斟的脖子把贪嘴的少年架走了。

    鹿斟大病初愈,舍不得这些天里吃到的第一顿荤腥,急急地求:“大胡子,你就装没看见不行嘛!再上我尝一口,就一口,都没嚼到肉呢……”

    他试图挣扎,奈何大胡子谨遵医嘱之心坚定,连二姑娘也不能动摇。

    黎念被他们的拉拒逗笑,正看着他们的背影乐,便听得一窗之隔传来妇人有点结结巴巴的关心。妇人好奇黎念怎么仍是沉睡不醒,池君原分明听到屋内的动静,却佯装不好意思,故意答:“……做过那档子事后,她身体似乎就有些虚,需要补补。”

    黎念一口茶差点喷出来:等等,大佬你倒是把话补全,别乱造谣啊!

    她平复着自己的呛咳,那头池君原毫无“以色事人”的羞赦,抱着折扇可怜道:“可惜她身边的人来来去去,这个少年将军那个蒙面账房,不会只有我的。没关系,纵是这样,纵使夫人的心不全在我身上,女人只要能回家,什么都可以。”

    那妇人是个热心肠,闻言立马为他出加深夫妻感情的主意,唯有黎念听出大佬在阴阳怪气地点她,无语地敲敲窗沿。

    池君原很快会意,找借口与妇人告别,推门进来。他刚进门便换了神色,收起为人新夫的柔和清隽,懒洋洋地问:“这心事重重的是怎么了?我还以为你平定风波,一觉醒来会轻松一点呢。”

    无人再和黎念提起过屈磊,但看池君原这副百无聊赖的模样,黎念确定屈磊的性命已经转危为安。她拿到了想知道的答案,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却后知后觉地,有一些道德上的拉扯。

    “我起初在想,我求助你时你避而不答,或在米仓外煽动群心推波助澜,是不是对我若有若无的挑唆。”她仍旧陷在对试药之事的思索里,老是复盘自己做得适不适当,“直到我慢慢想明白,你只是看穿我的内心,仅此而已。”

    君原不置可否。他漂亮的眼睛直视着她,剖析她如同审判:“黎念,你可能是世上最后一个还想救他的人。你想给他的人生最后一次机会,哪怕是死,也在解脱一些、释怀一些后。”

    “我总觉得屈磊对谢枕安没有那么恨。他以前看老谢永远是趁老谢背对他的时候,悄悄地,小心地偷看。人对自己讨厌的东西,是不会有那种眼神的。”黎念慢慢抱紧自己的膝盖,“所以,或许能换个说法。我请他试药,其实是我潜意识里同情心泛滥,给我自私虚伪又没什么用的善良找了个出口。”

    池君原对她的反思很是无语:“你做都做了,纠结那么多干什么?”

    看黎念更加郁闷,他不情不愿地坐在她床边,一边替她叠薄被一边调侃:“好人哪里那么容易当?大多数时候,人能坚持做正确的事就已经很难,遑论在道义上毫不亏欠。”

    黎念闷笑:“你在拣我爱听的话说。”

    “不然呢,让你不开心,不还是我受罪?”池君原放下被子,理直气壮地吐槽,“我自然选择做让我安乐的事。”

    看她似懵懂稚雀般负气地团紧自己,池君原坏心上来,决定过一阵子再告诉她屈磊暂时不能死的其他理由。

    不过眼下还是要哄一哄小姑娘,方便等会撩着玩:“试药这事没有你想象得那么严重。不是你下这个决定,也会是别人,甚至可能是我,无非出发点各异罢了。”他咽下后半句:无非是由你来做,会格外有趣。

    池君原的话音温润纯良,宛如金灯盈夜,内容却似冰面下的烈酒,辛辣非常:“总有一天,你会面对更两难的抉择,在更对等或更不对等的死伤里踌躇痛苦。我很好奇,你那时又会如何选?”

    他话里有话地俯身,气质矜傲禁欲,声音却蛊惑,“可别让我失望啊,黎念。”

    黎念眯着眼睛拒绝他再靠近:“……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她在心里补充:兴趣使然的混乱中立人士。

    但有一句话她现在便想说,于是如实分享,“某种程度上,我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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