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念掀帘进去时,身后斜雨连绵,中军帐里灯火通明,温暖安逸。

    肃王闻弈换了身便服,正坐在一幅巨大的地图前忙碌,桌案上堆着如山的文书。他没有抬眼看黎念,听见黎念进来,自然地说了声:“坐。”

    黎念忐忑地挨过去跪坐在他对面,紧张中胡乱地想,闻弈比她想象得年轻一些,如今大约三十多岁,气场却已经在连年的征战里积淀得很是威严,一看便是格外认真又格外较真的性子,说话行事不容他人置喙,压迫感极强。

    不愧是从父辈的神话里脱颖而出的天之骄子、风华正茂的雄才战神,骨子里的锋利和自信就决定了他绝不会甘于平庸、屈居人下,难怪会让青春期的小男孩崇拜向往,心心念念好几年。

    他尚有几页呈文没有看完,没有马上理会黎念,黎念便静静地等着,直到他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低低骂了一声“蠢货”,寒着脸将手里的东西扔到一边。

    黎念吓了一跳,整个身子一抖,更加大气也不敢出。闻弈这才注意到她,揉了揉眉心:“你来了。”

    他放松些许坐姿,将盛着点心和茶水的木盘推到她那一侧,随口道:“你在旗亭村这事里做得不错,所以我破例允许你任性一次。来陵南大营找我所为何事,说说看。”

    黎念逼迫自己抬头回视他,哪怕像个落水的鹌鹑般害怕也别躲开目光。面前的男人习惯了生杀予夺,话音里夹着淡淡的不耐烦,写满“长话短说”的暗示;黎念却背负着另一个灵魂的心愿,无论如何也不想退缩。

    她咬了咬下唇:“鹿斟的事,你都知道了吧。”她不知道阿思和闻弈过去是如何对谈,但相识十几年,她本能地觉得,纵使他们本质上仍很陌生,说话时一定也不用过于客气。

    闻弈眉头一皱,漠然道:“你总不会是来找我谈论鹿斟的吧。阿思,这样的机会不多,我不认为你该浪费在别人的事上。”

    黎念被他充满攻击性的话堵到,片刻的无语过后,意识到闻弈同样在拿正常的人标准对待“二姑娘”。

    俨然一直知道二姑娘恢复神志一般。

    “我没有装疯卖傻。”知道自己其实根本不是阿思的黎念心中猛跳,而后强行镇定下来,“我只是清醒的时候不太多,并不是真的痴傻。”

    闻弈脸上没有表情,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黎念看着他,另一个灵魂残留的忧伤浮上心头,忽然便令她如真正的“阿思”,脆弱单薄,又执迷难悟。

    “谢医师同我说,不管他再怎样努力,我也只剩下半年的寿命。所以我来这里,想赶在自己死之前,为过去的十七年求一个答案。”她顿了顿,眼角酸涩,怯声问,“我想知道,您收留我,是因为……我是你的女儿吗?”

    闻弈神色一凛,罕见地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她都以为自己等不到回答之时,他叹气道:“否。”

    看来是实话。

    黎念没有气馁,继续问:“那我和别庄的其他人一样,是你的故人之子吗?”

    这次肃王的答复很干脆:“否。”

    黎念话音微抖,顺着他的话陈述自己的猜测:“……所以你养我、找人救我、每年在我生辰的时候来看我,并不是因为怀念或同情,是因为你不得不这样做,或者你有自己的顾虑,是吗。”

    她的话如同无形的鞭子,正面击打在闻弈心上。被连连追问的闻弈纹丝不动,眼里有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没说话,竟是默认了。

    黎念突然有点想笑。原来阿思那些试图记往、试图讨好父亲的努力在他眼里一文不值,他只是高高在上的看着、旁观着,从始至终,并没有想施舍半点偏爱。

    她很努力地忍住自己的泪,想了想,替阿思说:“其实清醒的时候,我偶尔觉得我和阿思是两个人。但回看还是‘阿思’的那些混沌年岁,我时常想,她在这深宅里,一定一定曾很期待你的到来。”

    哪怕那些漫长的等待和验证毫无意义,哪怕注定不能得到回应,是场彻头彻尾的误会。

    一滴眼泪猝不及防地从左眼划落,黎念愣了一下,没顾上擦。而闻弈看着她哭,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可惜最后换成一句:“你该回去了。”

    黎念霎时从“二姑娘”的悲伤里惊醒。她想起“黎念”此行的目的,抹掉眼泪说:“我想离开别庄。甚至……离开南雍。”

    “阿思。”闻弈冷声道,“你已经逼着我纵容过你一次,这样的事不可能发生第二次。”

    他说的纵容,大概是说阿思买下君原那件事吧。黎念抓着自己的裙子,抬眼道:“刚才那个提问,是你应允‘我’的。现在这个提问,是我来求的。”

    她本着商量的心态,向肃王游说:“我很快会死,对你已经没有什么旁的价值了。既是如此,我想静静地、自由地活完这半年,最后挑个自己喜欢、无人打扰的地方安眠。这对你来说没有坏处,甚至应该是很好的。”

    但肃王不为所动。

    黎念只好向后退一步,低眉俯首,第一次摆正位置,卑微地跪求。

    ——虽然还是很倔强、很大胆。脊背挺得那样直,分明一点都不想低头。

    闻弈有些头痛。他沉思须臾,敲了敲桌案示意她起身。待得黎念挪回原位,他才开口道:“我有条件。”

    黎念很难说清楚他是无所谓,还是纯粹不想为她的情绪浪费精力。总之闻弈摆明他的要求,要黎念在这半年里帮他做一件事。

    黎念看着他写下的三个字,小心地确认:“你既然委托我来做,又不给我明确的线索,是料定我这一路上总能找到点‘蛛丝马迹’,是吗?”

    闻弈将纸点燃:“对。”

    黎念松了口气。既然肃王这么说,看来是她能做成、但很难做成的任务。

    一个具体的东西总比缥缈的约定令人安心。她定下神,索性冷静地和他谈判:“那我在出发之前,是不是能得到一些你们的帮助,比如……”

    他们又聊了小半个时辰,黎念才行礼离开。待她走后,闻弈静静地看着帐帘的方向许久,直至身后传来轮椅转动的声响。

    都不用回头,闻弈知道靠近他的人是谁,低低唤了声乳娘。

    来人吃力地制住轮椅,停在他右手边。她抬起头,竟然是别庄那位曾照顾过黎念、总是笑眯眯的老嬷嬷——虽然没一日便因为崴脚,再也未上过工。

    “孩子们嘛,执迷或开悟都是寻常,你又何必忧闷于对错。”

    满头银发的老婆婆同样看着黎念离去的方向,神思清明,话音里皆是睿智通达,“磋磨这些年,也算是老天替你做了决定。每个人自有她的命数,天意如此,便随她来去,任意选择余生吧。”

    闻弈若有所思,没有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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