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念刚走出中军帐,没几步便看到打伞候在对面的池君原。

    池君原也不知道怎么迷惑了全营的守卫,大摇大摆地溜达到肃王帐外等她。

    他懒得动,远远地抱怨含朱留下来的东西好多,收拾得手疼。于是为了报复,他索性将含朱的杂记也扔了进去,给黎念添乱。

    “……你原来也有含朱的小册子?”黎念叫。

    池君原叹气,无辜地说:“我初入别庄,妻主身边这个哥哥那个弟弟的,个个都比我根基坚牢,教我羡慕得紧,又怕得紧。当然只能笨鸟先飞——“

    黎念才不信他的扯淡。她心知君原藏的那本一定是最关键的那本,急急地拿手挡雨,打算冲去含朱在陵南大营的住处寻找。

    跑了一段,却想起经过君原时,他拿未开的折扇掩着嘴低笑,瞬间明白过来自己被耍了,于是转身伸手,瞪着他威胁道:“它是不是还在你那儿?还我。”

    池君原半捏着袖子,果然像是虚握着什么东西。他漂亮的桃花眼里满是揶揄:“黎念,你好凶啊。怎么只对我这样凶,不公平。”

    他打着伞朝她走近一步:“他们都有旁的事要先忙,只有我搬了好一会,才把她留给你的东西通通搬进我们的马车。你看,我小臂上勒出许多红痕,袖子也磨皱了……”

    他引黎念看他的衣袖,黎念下意识垂眸,忽然愣住。

    不知道是天公的巧合、还是某人故意。他笔直地向她走来,敲打在伞上的水点开始变小;又走了几步,雨线逐渐细密、逐渐消隐。待得那把伞完全悬停在黎念头上,这场雨彻底停了下来。

    风拭干她的泪痕,吹散群云;薄薄的阳光倾下,视野变亮几分,天地仿若一新。

    黎念的所有情绪被这场“巧合”击中,埋在心底的酸涩变作惊讶,忘了辨别池君原在先前那句话埋下的暗示。不过池君原闲了一天,此时耐心得很:“不是要回家看册子吗?马车都已备好,怎的又没反应了?”

    黎念这才恍然。她想向君原说几句好话,却喉间一哽,眼睛红红的,又差点掉下泪来。

    池君原挡住他人的视线,凑近自语道:“哦,没说好,该哄哄的。”他几乎快要把她抱进怀里,装出难为情的清纯模样,其实眸中流光潋滟,带着些许笑意,“既是如此……草木蔓发,春山可望。斯之不远,夫人,倘能从我游乎?”

    时近五月,春日马上便要结束。君原偏偏许她一个踏春之约、风雅之行。

    黎念抽着鼻子想,真是巧舌如簧……狡猾至极。

    ——

    黎念在晃荡的马车上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她只把含朱的日记看了个开头,但在梦里,过往的记忆自动恢复,连成她们经历过的点滴。

    仿佛有人在她耳边,将那些时光念出。

    含朱不是个喜欢怀念过去的人。但她时常想起她和二姑娘初见的那一天,那时她随父亲在大江之北各处辗转流浪,替肃王寻觅一个没有名姓、生死不明的婴儿已有许多年。

    记忆里父亲也曾是肃王麾下一个小小的武官,不知何时起,他自降为斥侯,领了这份苦差事一头扎进茫茫人海,再不敢奢想功名。她问过父亲原因,父亲喝着残酒,只道他们家出了罪人,旁的并未多说。父亲要她记住,是他们褚家对不起主上,他们这脉还能苟活,全因主上仁慈,所以不能有任何怨言,无论有多苦都要找下去、熬下去。

    含朱懂事很早,但纵使她很听话,一日日的扑空依旧让她迷茫起来,怀疑坚持的意义。到最后,全凭习惯支撑着无望的寻觅。

    意外找到黎念那天,她和父亲其实是为了答谢让他们借宿的农户,替农户驱赶附近的灰狼。巧合的是,当他们于大雪后找到灰狼,灰狼已经不知被哪个野兽掏腹,身边是哀怮的小狼。小狼看到人类,转身向山林深处奔逃。含朱与父亲顺着痕迹追去,在山洞里堵到着急的小狼,和睡在狐狸皮毛与草叶堆里的女孩。

    女孩头发已经蓄得很长,蜷曲着散在干树叶上,细密而温柔。她脖子上挂着一块玉,被酒冲洗后露出鎏金的部分,与肃王描绘过的一模一样。

    大雪再度封山,她和父亲在山洞中多呆了几日。警惕的小狼宁死不吃人类的食物,没多久便绝食而亡。脏兮兮的女孩却奇迹般地撑了下来,被他们带回村中救治。

    他们起初担心女孩染上狼群的习性,抗拒与人类接触,后来发现女孩很迟钝,对冷暖、饥饱、痛痒全然没有概念,喂便吃,没喂便抱着自己睡觉,被抓着洗澡时像个任人揉搓的小动物,水烫的时候愣愣的,水冷的时候也愣愣的。但偶尔,她会从梦里惊醒,涨红着脸打滚或抽搐尖叫,胸膛起伏得令人害怕,过后变得更虚弱、更呆滞。

    父亲对此束手无策,加紧脚程带着女孩赶回南雍复命。他们无法确定女孩的身份,肃王俯身拨开女孩的头发,只看了她一眼就确认是他要找的人。

    父亲有些犹疑地问,他们是否还要回江北继续调查,肃王淡淡地说:“不用。她的眼睛和……”

    他没有继续解释。

    那晚肃王留下父亲深谈。肃王需要一个能保守秘密、绝对忠诚的人来照顾女孩,父亲沉默许久,第二天带来他亲手毒哑的含朱。

    肃王对此评价:“你总是想得太多。”

    父亲完成自己的使命,生命里最后的执念离去,积蓄多年的旧伤复发,很快便去世了。被留下的含朱没有怨恨过他,她只是迷惑于这样的忠诚,到底有没有意义。

    含朱带着三四岁的女孩来到露野别庄,于还是孩子的年纪担起照顾另一个孩子的责任。这样的人生一眼能看到头,日子过得缓慢而磋磨,磨走过不少太聪明的人和自作聪明的人。唯有含朱停在这里,将自己熬成资历最老的一位。

    亲近含朱的人都说她耐心、脾气好,但一开始不是这样。尤其是与二姑娘相处的前四年,含朱对待二姑娘并没有如今上心。

    含朱要二姑娘不要用手吃东西、不要在地上爬或卧,一年半载过去,怎么教都教不会,索性把女童和她的小椅一起拴在廊柱上,不许她乱跑。

    含朱本来以为这是对待病人最合适的方式,放心地将女童放在一边,专心做自己的事。结果半个时辰后一回头,发现女童背着椅子趴倒在地上,面前是一只被早春芳花吸引而来的大黄蜂。女童呆呆的,时睡时醒,完全不知道躲,差点被黄蜂蛰中。

    含朱知道了“轻忽”二字的份量,这才开始对女童寸步不离。她要女童记住什么样的感觉是痛、什么样的痛是危险,因着女童断断续续生病,一条便教了一年。

    待二姑娘长到七八岁,各色郎中、医僧、方士流水般来来去去,已经顺手将含朱治到能沙哑发声的程度,二姑娘还是与从前一样痴傻,在学着记住含朱的样貌、学着在难受时喊她的名字。

    肃王在几年中来了没有几次,次次都碰上她们反复重学的样子,总是蹙眉沉默。女孩似乎感知到他的情绪,源自本能的期待渐渐冷却,学得愈发慌乱。一顿饭吃完,裙子总是被她抓得皱巴巴,很难洗。后来她便藏起它们,让含朱难找。

    等含朱好不容易找到那些不知哪年哪月的衣裙,它们被女孩团在假山洞里,渐渐筑了一个巢窝,拔都拔不出来。

    含朱哭笑不得。但她记得父亲的话,从未生过二姑娘的气,仅仅是将这些场景深记在心里。

    现在想来,那时的她陪伴幼主长大,作为侍女极度合格,却不曾真的关怀于女孩。

    直到一场意外。

    同年,以捡回女孩的时间来计算、勉强当作二姑娘生辰的那一天,临近子时,肃王都没有来。

    含朱从这年的秋天便学着做管事,将照顾二姑娘的责任分派给买来的丫鬟婢子。

    她以为千挑万选的婢子懂点皮毛医术,身家又在别庄手中,能将二姑娘照顾妥当。未曾想那婢子怠慢于主子,在主子不发病的日子里也整日点着助眠的香,等二姑娘睡倒便偷懒去了。

    婢子没料到这香很快对二姑娘失去作用。二姑娘醒来,迷迷糊糊地追着雪檐上的月亮跑到游廊,被一墙之隔炒干货的香味和笑声吸引,恍惚地蹲在墙根听。

    含朱多年来已习惯替二姑娘守夜,从账目里抽身吃饭的路上,走着走着便走向淇上坞,碰巧从漏窗望见二姑娘一动不动地蹲着,冲墙那边的欢声笑语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那里都是她的同龄人,热闹地生活在人间。

    二姑娘跑得虚弱,不知道含朱这些天根本不在她身边,以为身边晃动的梅影是含朱,冲它说:“含朱,去。”

    游廊水榭空冷无声,自然没有回应。

    唯有游廊漏窗外的含朱一怔,情绪翻涌。

    她只向二姑娘教过自己的名字,从未教过她这句话的后一个字。不知道什么时候,二姑娘于几千个日夜里摸索,自行学会说这句话。

    年节一过,二姑娘便九岁了,都快长到含朱第一次碰到她时自身的年纪。她的身量在名贵药材的灌养里日渐变高,五官已能看出日后的清丽舒展。生辰时却无人可依、无亲可盼,被忘记在世界的角落。纵使发病,依旧是独自打滚、大喘气,连哭一哭发泄都不会。

    这座牢笼般的别院里,只有她们看得到彼此,想着彼此。像两个人形的小怪物挤在一起,填补了对方空空如也的生活。

    含朱想,她注定是属于这个女孩的。她们属于彼此。

    渐渐的,含朱开始教二姑娘说更多话。

    她发声不稳,教得笨拙,二姑娘学得也笨拙,教错便照着读错。不埋怨,不怀疑,全心全意地看着含朱,信任着含朱。

    哪怕是在刚发病后,这场教学随时随地接续。以致新来的丫鬟惊恐地看着她们,像看两个疯子。

    她还教二姑娘写字,和她一起抄书,画别庄的四季变换,记大境的山川风物,即使二姑娘这辈子无法踏足。

    她欺骗自己这也是二姑娘想要,因为她想延后教习的时候,二姑娘扎完针,曾颤颤巍巍拿包药的纸向她说:“含朱,写。”

    她教二姑娘写字,看二姑娘选了一个字当名,那个字是:思。

    她感受到二姑娘被主子冷落后的沮丧,陪二姑娘捡断花、数灯笼、烧豆子。

    她在二姑娘不小心偷看到他们处理被吓到的婆子丫鬟之后,装作忘记落锁,放任二姑娘在迷宫一般的西院里走来走去,消解情绪。

    ……

    她在慢慢地,将二姑娘当一个正常健康的孩子养。哪怕后来别庄里来了鹿斟、来了韩英,都未能替代二姑娘在她生命里的份量。

    寻常人连忍受照顾二姑娘的繁琐都不能,遑论让她靠近一般孩子的人生,因此很少赞同含朱的努力。

    更何况二姑娘的病药石难医,终究是要死去。所以大师也说,无望的证道,未尝不是另一种执迷。

    她没有反驳,和大师说,她本就是红尘客。

    她只是换了种方式碌碌无为罢了。这是她父亲所求,是她所习惯。哪怕是自己一厢情愿,制造了一个有关“陪伴”的幻觉,也是求己得己。

    即使某一天醒来,阿思逝去,她会偷偷记住有关阿思的一切。那就是她生活于中的微末沙粒,她拥有的一切。

    但含朱没有想到的是,在大限来临前,阿思遇到了一个人。

    含朱的笔下没有过多记录那场相遇,不过她们对同一个场景印象深刻:

    雪白的玉兰刚谢,垂丝海棠沾了雨。在灯火通明的画阁上,在绣着重山云鹤的屏风前,那个人低低地、带着一丝蛊惑对阿思说:

    “买我。”

    从那时起,或者说,从他们相遇那刻起,阿思忽然变得很不一样。她的眼睛那般明亮、激动,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人,眼角微湿。就好像春雷迟至,生机突然自泥土下迸发,荒坟泛出绿意。

    阿思有了自己的盼望。

    含朱被狠狠震慑住。她忍不住想,不知何时起,阿思真正长大了。变得如她想象中那样情绪饱满,爱痛分明,陌生又耀眼。

    含朱开始明白,或许从来不是阿思需要她,而是她需要阿思。

    是保护者被她所保护的人拯救。

    于是她顺着阿思的心愿,擅作主张,成全了阿思所想。这是她平生唯一一件违逆肃王的事,违背肃王定下的照顾二姑娘之人的标准,可能很快便会被调回陵南大营。

    但没关系,她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她愿为自己选择的忠诚短暂地放弃另一份宿命,而后亲自承担代价。

    她的离开是对阿思的成全和祝福。

    她彻底地放开了心中的那根绳子。

    ——

    黎念做着梦。慢慢地,梦中的场景离开别庄,又与大片的竹林重合。

    她知道阿思还困守在这座小院里。后来模模糊糊地,她忘记自己并不是阿思,第三视角悄然改换,站在屋门外的,变成黎念本人。

    这次不必再等待那扇门推开,她如释重负地想,应当是她误会了,那扇门后并不是她臆想中的父亲。

    她负手在门外踮了踮脚,仿佛在和过去道别。而后四周发生变幻,停滞的时间开始流动。

    她很快感觉到残余在自己身上的某种东西在骤然抽离,它轻抱了一下自己,彻底散进遥远的时空。

    最后,眉心一凉。

    意识堕入白雾的前一秒,她摸着额间的那滴泪,忽然想,年少时,果然不能碰见太惊艳的人啊。

    ——

    屈磊从梦里醒转。

    刺眼的亮光袭来,骤然召回他的意识。四下寂静,这处关口不知怎地没有人声,只有城楼上的火把顾自燃烧,毕剥作响,透过密实的油布映了一隙光进来。

    他脖上是重枷,手脚皆有镣铐,艰难地靠着囚车发呆,懒得去想是正常休整,还是解差偷懒耍滑。

    过了一会儿,囚车上的油布却忽然被掀开。借夜色隐匿身形的人朝内看了一眼,刀尖冰冷。

    屈磊没有看他,亦没有动。青年麻木地靠在栅栏上,眼神还是彻底的空无。

    一片羽毛飘落,火把灭了。

    ——

    池君原懒懒地看着路边的鸟雀。那野雀胆子小,只敢蹦蹦跳跳地逐食,后来不知道被什么吓到,拍拍翅膀飞远了。

    池君原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向前望去。

    他们已越过国境线,肃王的人手皆踏上回程,唯有他和黎念一人骑着白马、一人骑着小红马,在官道上慢悠悠地继续朝西晃。

    待得看到明夷某座边城的石碑,黎念停下马,于僻静处打开包裹,兴致勃勃地与他“分赃”:“就送到这里吧。大头给你,小头留给我,我们这就分道扬镳。”

    池君原愣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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