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念一时没想起船队在变向,以为又要走长木板去对面,风荷却探臂过来,一手抓紧一个比她个头还高的成年人,毫不费力般施展轻功,稳稳将二人送至了对面的大船。

    恐高的黎念直到落地还没缓过神,池君原却已马上进入角色,推开风荷便朝人最多的地方走去。黎念快步跟上,随池君原匆匆挤入人潮中央,看到地上躺着一位腹部扎入金属长条的娇美男子,旁边呆立一位年轻的大夫。那大夫空有全套装备,想触碰伤口又不敢,似是对这样的伤势有些束手无策。

    而池君原扫了伤者一眼,不等大夫开口直接上手接管对方的药箱,检查一番后问风荷:“这船上有酒吗?”

    风荷回头正欲询问,恰巧与借轻功而来、落在杂物箱顶的月叶对上视线。月叶朝她点点头,大声点了人群里一位女侍的名字。被她叫名的女侍连忙小步跑走又跑回,替他们找来几壶上等美酒,池君原却只嗅了一下就摇头:“不行,太淡了,要更浓的。”

    侍女们没接过这种需求,集体愣了一下,习惯于比拼酒量的船工则率先反应过来,翻进船舱抱来几坛烈酒给池君原。

    那船工身后缀着匆匆追来的孔无忧,叫嚷称楼从赋还没付货款、船队不能动他的货品,甚至试图上手抢酒。几个船工却毫不在意地用肩膀挤开他,连成人墙将聒噪的孔无忧隔在身后,而后将酒坛放置到池君原身边。

    池君原拽掉封纸看了看,终于满意。他指挥众人依次行事:“二娘,拿布巾塞进伤者的嘴。来几个力气大的人按住你们同伴的四肢。这位大夫,把针线和布条准备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药箱里挑了只顺手的小刀泡在酒中,又取剪刀拆剪伤者的上衣方便操作。待他把碍事的衣物除去,其他人基本也都准备完毕,唯有黎念怕出错,二次朝池君原确定:“我这样堵他的嘴可以吗?”

    池君原没抬头,淡淡地嗯了一声。他将手按在伤者腹部,极快却清晰地说:“忍一忍。”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取出泡在酒坛中的小刀精准剜去被直条尖端勾住的肉,同时迅速地将扎入男子腹部的金属直条整个拔出。

    直条抽离身体的瞬间,男子疼得目眦欲裂,不住抽动,被船工死死按住四肢才不至于影响到医治。

    而被他的血溅污半边袖子的君原丝毫未受影响,他立刻倒酒冲洗伤口,再上药取线缝合,手又快又稳又熟练,宛如真正一个经验丰富的神医,在伤者疼晕过去前便处理好一切。

    黎念看得一愣一愣,再回神时,受伤的男子已经被抬走休养,池君原借侍女们端来的银盆洗去手上的血,边擦双手边向大夫交待后续的医治:“……所用药大体就是这些。他大约半个时辰后即会发热,你需每个时辰查看一次他的境况,必要时加喂一剂药,熬过今夜便能平安。若有什么意外,可在三更天后来寻我。”端的是一个镇定专业,演技迫真,值一打奥斯卡小金人。

    但池君原毕竟不是真的谢枕安,他的模仿总会融进些许个人风格。比如当年轻大夫诚恳地请教为何是三更天后、有什么学术依据时,池君原“茫然”地看着他,爱干净爱得理所当然:“我总要去洗个澡。”

    风荷不愧是能做到楼从赋跟前的女侍,对处理类似场面已经很是娴熟,当即向身边的人交代:“去客船上传一下话,要他们替谢先生烧水——”

    “那个,”黎念被夜风冷得打了个抖,趁大佬替人医治的面子能抵百万琼珠用,不好意思地补充,“可能还要劳烦你们顺手打扫一下甲板。方才他晕船,不小心吐在了我们房间门口。还有我的外……”

    她话未说完,意外又生。船上本在搭建灯景,许许多多的灯笼要挂到宴台两边的灯架上,搭建的进度却被临时打乱,于是点了一半的灯匆匆被船工挂在木脚手架边缘,此时被江风一吹,无人看管的灯笼直直掉了数盏下来。

    它们正对的是挂了一半的巨大卷轴,卷轴上勾画着富丽巍峨的殿台宫苑、云海仙兽,被风拂动时景致还有轻微变化,明显价值不菲。风荷和月叶面色骤变,两个人同时施展轻功,一个飞到半空中抢灯,一个解下卷轴、攥住它便往宴台下跳,明显是想将卷轴紧急收到一边。

    更多的人反应了过来,会武功的追随月叶起跃拾灯,不会武的与风荷一同扯收卷轴,虽不如两姐妹心有灵犀、眼疾手快,倒也有份心在。

    只是形势不由人,更多的灯笼被彼此间的麻绳牵连簌簌落下,纵使月叶已经抱了满怀的灯,依然有许多盏要落到卷轴边缘。

    待灯一洒,烛火一燃,可就什么都完了。

    风荷心里焦急,抱着画跑得更快,月叶却神色一凛挥掌拍向怀中的灯笼,她身前被强行熄灭的灯笼朝不同的方向疾射而出,竟惊险地把即将落在画上的灯笼撞开,一起滚落在卷轴之旁。混在群灯中间、月叶无暇顾及的一盏花灯则被风荷掷出的金钗击歪,同样没有沾到画纸分毫。

    原先负责扫洒的侍女们拎着水桶冲过来,及时将落地灯笼中的烛火熄灭,众人这才齐齐松了一口气。危急中抢回一线生机的月叶却未放心,飞到脚手架上将串连灯笼的麻绳重新系牢,又迅速检查好其他灯架的情况,这才重新落回甲板:“姐姐,都好了。”

    风荷替她拨正乱掉的刘海,奖励性地拍拍她的发顶,而后冷下脸同众人说:“继续做活吧。自己手上的事情都注意些,不要让我报到父亲那里去。”

    她态度严肃,俨然管理这场宴席的上位者,位置又不是特别高,黎念猜她算是宴席总负责人。

    她正胡思乱想时,真正的上位者楼从赋终于来了。他中衣外单披着一件外袍,神情疲惫,应当是刚从梦里醒来就匆匆至此。

    不需要额外询问,楼从赋从在场之人的表情里推断出局势,向池君原说了些道谢的场面话,又听风荷汇报完前因后果,恩威并施讲了几句话后便要众人继续赶工,自己则没有再逗留,抬步便要回他的主船。

    风荷连忙追上去向他汇报进度,看得黎念打工人的PTSD都犯了,转念却意识到:风荷走了,那谁带她和君原回客船?现在两船间可没有木板可走啊!

    她回头看了看,月叶早已不知所踪,身边除了池君原没一个她熟悉的面孔。而池君原早就悄悄坐在宴台边上摆烂打哈欠,明显指望不上。

    黎念一咬牙一跺脚,硬着头皮去追楼从赋和风荷,想插入他们的对话请风荷带自己和君原回船。

    怎料追到的时候已近船头,楼从赋在船舷前回身,问了风荷一句:“你想过来?”

    黎念突然意识到他们的谈话似乎很私密,脚步却没来得及刹住。在她身前不远处,风荷忽然单膝跪下,垂着头请求:“父亲,你之前所说的事情,风荷已经全部做到了,而且做得比别人都要好。既是如此,我也到了合适的年纪,能不能……今夜能不能换我陪你……”

    听到这句话,原本在船头做工的几个侍者识相地收拾东西退下。黎念也直觉不对劲,转身欲走,怎料不幸被楼从赋的余光扫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尬在原地装作看风景。

    楼从赋满意地勾起嘴角。这笑容稍纵即逝,面对风荷时转瞬便换作“感慨”:“可是孩子,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啊。”

    他捧着少女的脸迫使她仰视自己,嘴上却忧心忡忡地说,“我希望你们都在自己既定的职责里行事,不希望你们彼此干扰、互为阻碍,沾染到船下庸俗之人的功利心。这并非是怪你,我是在怪我自己。或许是这些时日我忙于理账,对你的关心有些太少了吗?……”

    风荷自然连连摇头,开始自责。楼从赋不依,单手揽住她的后颈让她贴在自己身前,低声安慰:“我的孩子,其实你永远不必忐忑。这十多年我收养了如此多的家人,唯有你能留在我身边。你要知道,我总是格外看重你的……”

    离他们不远的黎念是不想听也得听,越听越觉得诡异:嗯?怎么好耳熟?这是领导PUA套路吧?这就是PUA套路吧!

    她PTSD彻底发作,好想夺路而逃。心态彻底爆炸之前,终于听到楼从赋演完了,说要回船睡觉了。

    他没走两步,像是想起了什么,停下来转身道:“哦,既是如此,让月叶不要贪玩,收拾收拾便过来吧。”他强调,“记得拿上那些东西,她知道的。”

    ——

    黎念被楼从赋变脸般的PUA绝学膈应到,看风荷的目光不自觉充满同情。风荷却只是呆愣了一下,在楼从赋离开后飞速掩藏起情绪,恢复回那个体贴大方、镇定自若的风荷,原路送黎念和池君原回了客船。

    黎念一路上欲言又止,但直到风荷使轻功回到对面的船,才泄豆子般和池君原分享了刚才的一切。

    池君原听完八卦,忽然凑得极近,借在她耳边厮磨幽幽地问:“……二娘,我也时常作戏,你会像讨厌楼从赋一样讨厌我吗?”

    眼睛里却满是愉悦自得,明显知道她的答案,偏要问,偏要逗。

    可恨的是黎念察觉是个圈套,还忍不住往里跳:“你至少无公害,那不一样!”

    她边吐槽边开门,待两个人一起迈进温暖的舫室,困意终于上来,接连打起哈欠。黎念却记得池君原的话,拍拍大佬的肩膀引他提神:“喂,别又一下子倒床上睡觉,我看见里面房间有浴桶,应该是刚放了热水,你淋了血,先去泡个澡……”

    她在昏暗里踩到什么,不自觉打了个大趔趄,头碰在池君原的背上被撞出满眼金星:“我去,好痛!!”

    池君原很少听到她这么喊痛,回身扶住她:“怎么了,撞到骨头了?”

    黎念疼得满眼含泪正要控诉,突然反应过来她踩上了自己先前丢进房里的脏衣服。

    而她清楚地记得,关上门前,那件衣服最终落在了凳子的另一个方向。

    她无声地抓上君原的手,与他交握片刻。几个呼吸后,她蓦地朝面前的黑暗喝问:

    “谁!是谁躲在我们房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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