挤在狭小空间里的人没被诈到,反而紧紧地蜷缩住自己。

    过了一会儿,他捕捉到木地板上极轻的脚步声。有人推开里间的门,似乎不慎在门槛上栽了一跤,很快又将门吱呀合上,开始胡乱走动。

    他心中窃喜,趁对方在里间找人一个翻身就滚出黑暗,刚爬起来,视线却对上一个人影。

    池君原早就调整好姿势,靠在桌前似笑非笑地等着他:“哟,孔行头,钻人床底是明夷什么最新的风尚吗?”

    孔无忧惊魂未定,绕过桌子和池君原便要跑,怎料脚撞到硬邦邦的矮物,身子一歪直接扑在了地上。他唉哟一声推开硬物,这才发现有人在他的必经之路上横放了两个圆凳,圆凳之间还捆着一件女子的轻衫。孔无忧意识到是谁设的路障,更加气急败坏,怎奈时机不待人,连滚带爬就要往门口冲。

    然而黎念已经按计划折回,拿大佬不知何时顺回来的麻绳一兜便勾住孔无忧的脖子,打个结大力将孔无忧扯回。

    孔无忧吓得扑腾,满脸的肉都在颤抖:“亲娘诶,别勒我的脖子!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啊!”

    黎念疑虑重重:“说,偷偷钻进我们房里做什么?有没有动我们什么东西?”

    孔无忧本想装哑巴,察觉到她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半嗫半嚅:“没有,我、我……”

    池君原轻拍了拍黎念的手。他接过她手中的绳子翻窗而出,特意挑了其他船的视线死角,直接将孔无忧拽到船边往下扔。

    孔无忧半边身子悬在空中,其下就是黑黢黢的江水,吓得他面色惨白死死抓紧池君原的胳膊,表面上却尤在嘴硬:“你、你莫要诈我,我不信你真敢在楼从赋的船上杀人!”

    池君原慢条斯理地反问:“哦?不敢吗?我不过是失手处置了偷东西的小贼,夜黑风高的,谁知道这小贼到底是谁?”

    夜深了,客船上诡异地没有人走动,安静得掉针可闻。孔无忧知道自己理亏,亦不敢大声呼救惹来楼从赋的人,遂问黎念:“……不会吧,他真的敢?!”

    这问题把黎念干沉默了。大佬平时是挺人畜无害的,懒到只靠一张嘴搅弄局势,可谁知道他会不会哪天心情不好,或是晕船手滑,一时兴起杀个人呢?

    孔无忧一直在偷瞄黎念的反应,终于在她的缄默里绝望:“两位大侠……不,爷、两位爷,别撒手,我招,我招!”

    池君原重新把孔无忧拎回了房。黎念按大佬的指挥将孔无忧捆紧,绳子另一头拴在窗外的木箱上,这箱子的位置被特意调整过,表面上普通地堆在杂物顶端,实际上小半已经悬空在船舷外,池君原若是不高兴,拿杆子一杵,孔无忧便要呜哇一声掉下船做水鬼。

    孔无忧看了自己被捆的全程,终于放弃挣扎,问什么答什么了。

    “我有点好奇,你不像有武功的样子,刚刚是怎么从那艘宴船来到客船的?”黎念不放心,谨慎地将麻绳多打了个死结,顺嘴问孔无忧。

    孔无忧鄙夷地回:“我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自然有几分本事在身上。”他拿下巴指了指自己的扳指,“奇宝‘韧怀丝’,一段丝线如绵绵情丝,能扯千尺而不绝,能承数百斤而不断。这样的韧怀丝我有两卷,一卷再加上扳指足够我在楼从赋的船上任意来回,怎么,感兴趣?想买?”

    池君原慢悠悠地喝着茶,随意瞥了他的扳指一眼,评点道:“寻常渔线,杀人用的。你应当是趁船工们送那位伤者离开宴船时借黑暗混入其中,经由他们临时放下的木板来到了这艘客船。”

    被无情拆穿谎言的孔无忧急了:“怎么,楼从赋的人羞辱于我,难道我还要感激他们不成?姓楼的能扣我的货,我就不能看他的货?”

    黎念嘴快:“呃,不是你违背交易规矩在先嘛。”

    孔无忧理直气壮地颠倒是非:“一批货里有好有次很正常。楼从赋的人当时没察觉,过了这么多年跑来和我追讨亏损——有本事把吃的回扣退给我啊。去他奶奶的‘规矩’,呸!”他想起这件事就起恨,嘟囔不断,“我离开商行一天就是亏一天的钱,我还没跟姓楼的要损失呢!我的盐田、我的酒庄,瓷窑,还有我那销金窟,哎哟……”说到最后,心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黎念听懂了。简单来说就是孔无忧以次充好并贿赂甲方下属,多年后甲方老板终于发作,楼狐狸比孔狐狸更狠更能借题发挥,此番把孔无忧扣在大江之上“理账”,不知要逼孔无忧割舍多少资产“相送”。

    黎念觉得好笑:“那你偷几个他的东西也回不了本啊,命还押在这儿呢。”

    “偷东西?”孔无忧忽然嘿笑,“二位大侠小看我了,偷鬼还差不多!”

    黎念是第二次听到这个字,忍不住和池君原对望了一眼,而后向孔无忧确认:“鬼?”

    ——

    片刻后,黎念和池君原彻底破禁,由孔无忧带着掀开甲板,经由漆黑的舱室一路下行。

    根据孔无忧的说法,这艘船船工和看守甚少,夜里离奇地平静,是因为它本来就不是客船,而是由于“梦市”规模日益扩大,临时自货船改造而来。甲板之上供一些特殊又安分的“客人们”休憩,甲板之下保留旧用,自成另一番模样。

    孔无忧对甲板以下的世界明显已经探索过许多次,前半程走得相当熟,带着两个人在迷宫般的舱室里穿行,或攀爬或弓腰,经过数个满是货架、宝物奇珍堆如弃物的房间,爬上上层又潜入矮道,拐过数个岔口,眼前的路终于明显开阔起来。

    黎念生平第一次做探险之事,小心翼翼中夹着十二分兴奋。池君原在昏暗里窥见她异常明亮的眼睛,觉得好笑,小声与她耳语:“这么激动,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去杀人越货。”

    “我只是从犯。”黎念掩着嘴小声答,“大侠怎么打算,等会准备灭口吗?”

    ——这当然是一句玩笑,谁都没当真。

    她却没想到话音未落,孔无忧忽然跳到通道的一侧,攀着墙壁上兽形的灯座大声道:“小心!”

    黎念和池君原下意识退了一步,便见他们和孔无忧之间的地面和墙壁突然冒出无数根粗长的利针。君原快速把黎念抓向自己再往后退,正欲寻个岔道暂作躲避,两道闸门忽然同时落下,将他们与孔无忧完全隔开。

    长针没有扎到人,顾自缩回。而孔无忧收起慌乱的模样,借闸门上的小窗远远向他们啐了一口,撂下一句“你们就在这玩到天亮吧”,得意地跑了。

    这小人得志的模样看得黎念光火,池君原却早就猜到孔会搞事,顺势道:“前路已被截断,往后走看看吧。”

    有追击孔无忧的借口在,他们索性不避人了,借通道里夜明珠的微光大摇大摆地走。诡异的是,自闸门落下后,所有的岔路都消失不见,沿途既无守卫又无机关,只有一条较宽的坡道缓缓向下。前路越走越潮湿,隐约能听见几瞬水滴落下时幽秘的声响。

    黎念有点害怕,忍不住往池君原那凑近一点,又凑近一点。池君原没介意她的小动作,随意地摸了一把墙上内嵌的珠子,打趣道:“也不知道底下究竟是什么,能让爱财如命的孔无忧连这些宝贝都视若敝屐。”

    他们又走了一段,雾气渐渐浓重起来,怕迷路的黎念清咳一声,不得不攥上池君原的衣袍。他们已适应幽暗,慢慢反倒在幽暗里平静下来,忘记危险一心向下探个究竟。雾气似乎洞悉了他们的心思,亦开始如呼吸一般漂浮逸散,蛊惑得神圣。

    这条路好像永远都不会有尽头,又好像只是转瞬,雾气骤然散去。池君原忽然停住,黎念随着刹住步子,发觉脚踩到了平地。

    她从池君原身后探头,看清眼前的景象后,呼吸猛地一窒。

    巨大的舱室里满是水波的光影,中央是一个水池,一时看不出深浅,似乎通向无尽的江水。

    不,船上怎么会有沟通外界的水池?黎念借半透明的古怪地板向下看,发现这“池子”本身便是一间舱室的出口,严格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水牢,或者说饲养箱。

    那个被圈养的奇特生物攀在池口,紧贴池壁的上半身是人形,眼睛上蒙着贝壳,深蓝色的长发及腰,再往下则是长长的、斗鱼般饱满多层的尾巴,纯白里有几痕炫虹幻彩,浑身折射着幽幽的水纹。

    而少女趴在池边,一只手探入水中安抚着水中的生物,人则已经睡熟了,侧脸上还挂着伤心的、刚刚干涸的泪水。

    是风荷。

    黎念愣住。她不知道要不要叫醒风荷,却不知为何觉得风荷在履行她的职责。而被她看守的、似人似鱼的生物拿侧颜蹭着她的手,不断发出白光笼罩在它和风荷身上,让光像无形的蚌壳一样将他们包裹,惬意且安宁。

    黎念和池君原的到来打断了梦一般的宁静,奇异的生物却没有生气。轻微的哗啦声里,它朝这两个人类的方向抬起头,明明有眼睛和嘴巴,却没有睁开亦没有说话,腹部发出了类似歌唱的、悠长的鸣叫。

    浓雾忽地将黎念和池君原裹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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