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眼时,黎念发现自己和池君原躺在舫室的床上,天已然大亮。

    若不是合衣躺卧、被子也没盖,黎念真要怀疑昨晚的探险是不是一场缥缈的梦,并不存在。

    她打了个喷嚏,很想摇醒池君原讨论下昨晚的奇遇,但以大佬的生物钟,清晨是绝计不会醒的,贸然叫他醒来只会被他记恨上一笔。

    黎念叹气,随手给他披上被子,换了件干净的衣衫推门而出,决定先去觅食了。

    她到船工和厨子那里提前领了今日的早饭,慢悠悠往回走时听见了一阵倒水的声响,紧接着瞥见一角飞扬的褥单和长衣。

    黎念想起自己那件被某人晕船残害到的外衫,打算与浣衣的人商谈一番。不料待她转进拐角掀开竹架上晾晒的褥单,是与坐在凳子上拧水的少女对上视线。

    少女面前是木盆,旁边是一打待洗的衣裙,正不解地看着她:?

    黎念:??

    少女的眼神逐渐清明,像是刚认出她来:“哦,几日没见,我忘记你们还在船上了。”

    黎念:……明明昨天才见过!说话这么冷淡,你是两姐妹里的月叶对吧!

    好不容易见到面熟的人,抱着搞不好能直接借她的洗衣工具而不用出钱的心思,黎念蹲下来与她攀谈:“你怎么跑来客船洗衣?这艘客船不像是你们平日住的地方。”

    月叶换了件衣服浸入水中,冷声答:“这里人少,不需要等。”

    她拿起捣衣杵,突然轻动鼻翼,颇为直接地问:“你们见到阿忽了。是昨晚吗?”

    不知为何,黎念瞬间明白她在说那只似人似鱼的神秘生物,心跳差点漏了一拍。她很不自然地拐开话题:“它叫‘阿忽’吗?它……也是你们的家人?”

    月叶用“你在说什么鬼话”的目光回视她,陈述事实:“风荷昨夜不开心。阿忽不愿唱歌,逐你们回房很正常。”

    黎念想起楼从赋昨夜那场PUA,心里有些发堵,试图开解迷茫的打工人:“为楼从赋侍奉守夜这件事,对你姐姐这么重要吗?其实她大可以在别的事上寄托成就感吧。”

    月叶眨眨眼,一本正经地答:“应当说,我们都知道这件事对父亲来说很重要。父亲是个怕寂寞的大人,夜深人静时,他是尤为需要陪伴的。”

    黎念警觉:“你这样说仿佛你也对他……”

    “我很爱他呀,和风荷一样。”与风荷显现出的极致崇拜不同,月叶的回应在崇拜外掺着几分客观,“他把襁褓中的我们从饥荒里捡回来,给了我们唯一的家,还养大了我们,教我们如何在乱世活下去。对我们来说,父亲就是正确,就是一切。”

    黎念感觉到了一丝违和,一时又说不上来为什么。她更多是被月叶的世界观震撼到,有点头皮发麻。月叶却不在乎她的神情,继续捣衣继续道:“所以父亲养大的孩子,很多都想去陪侍他的。只是父亲仅仅会纵容十岁到十六岁的孩子耍脾气。一旦过了十六岁,父亲就会觉得我们应当做更重要的事,忍痛拒绝我们入房了。”

    黎念明白了:“所以风荷这么焦虑,是因为她快要超龄?”这船上的职场年龄危机会不会太早了点!

    月叶愣了愣:“不是的。父亲有叫过我去陪他,但没有答应姐姐。可能是姐姐已经有看护阿忽的职责了吧,毕竟阿忽是很重要的货品。”

    她随口说出的几句话信息量过大,以至于换黎念开始汗流浃背:“你告诉我的这些话是能说的吗,会不会有点子危险……”

    月叶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眉眼愈发冷艳:“你们会这样活着离开船队吗?”

    黎念再度被搞沉默了。她没有信心,脚也蹲得麻,在原地抓了一会头发。

    黎念很快想起自己的本意,转为问:“不说这个了。我昨夜不小心脏了一件外衫,能不能借……”

    她的视线停留在月叶新抓起来的一件亵衣上,表情慢慢变了。

    月叶不解:?

    黎念盯着那亵衣上诡异的白色斑痕,尬笑:“啊,你要洗这么私密的——”她试图移开视线,很快却又瞥到木盆里待洗的下一件是裈衣,偏宽大,很显然是男子的尺寸。那上面也沾着已经凝固的白色污浊,一抹又一抹,很难令人忽视。

    黎念这次是真的沉默了:“……月叶,这是昨夜陪完你父亲后脏了的衣服吗?他要你一起洗的?”

    月叶手下的动作不停:“对呀。”

    黎念觉得有点荒谬。她发现自己可能理解错了什么:“……我多嘴问一句,你们父亲要的那种陪伴,和风荷陪阿忽一样吗?”她问得嗑嗑巴巴,“是、是不穿衣服那种‘陪’吗?”

    “对啊。父亲喜欢干净,不喜欢床上沾染灰尘。”月叶将手里的亵衣换了个方向,继续捶捣,“所以他都会亲自洗浴我们,把我们身体揉暖揉软,再把我们抱上床养护。”

    “养护?”黎念捕捉到关键,问,“什么叫‘养护’?”

    “在船下这种事不叫‘养护’吗?”月叶像在看另一个世界的人类。她也被问糊涂了,“总之父亲说,‘红莲需时时采撷养护,取轻吟倦叹为乐,斜插胆瓶,漫灌泉漪。’他一直如此说,应当有他的道理。”

    黎念忽地站起,声音颤抖:“什么狗屁道理,那根本就是——”

    她的手忽然被人握住,即将脱口的话直接被来人打断:“我找了你许久,路上险些饿花眼,原来是在这儿。”

    池君原把一句怪罪的话说得又慵懒又缠绵,眼里却飘过一瞬间的警告。

    黎念几乎能背出他的暗示:我提醒你,我既晕船又不会水又没有玉,现在是虚弱无力的病人,掂量掂量自己的能力,别多管闲事。

    黎念冷静下来,憋了一会儿话,眼神却忍不住复杂地看向浣衣中的月叶。于是池君原把她另一只手也抓了过来,借拿食盒牵着她转向自己,打开食盒看了眼:“今天的饭有些什么?”

    黎念的视线撞上最上层白花花的米糕,闻到那软糯的香气,一下子就联想到楼从赋的恶劣行径,开始闹反胃。

    池君原察觉她的异样,也没有再挑逗,将食盒拿过来自行挑拣着吃,留黎念靠在木板墙上倔强地站了一会儿。他慢悠悠地喝了两小碗腌笃鲜,吃了糕点,将食盒放在地上拜托月叶送回,便叫黎念回房。

    黎念有些恍惚地闷头走,直至自己忽然撞上一人的胸膛。池君原虚拢着她,明目张胆地碰瓷:“呃,好痛!”

    黎念看他的状态就知道是到了能随意发言的地段了,小声还嘴:“……明明是我的头更痛。”

    池君原低头看着她:“这里没有旁人,想哭就哭吧,不丢脸。”

    黎念:?什么呀,我是高敏感,不是爱哭鬼好吧!

    仿佛从她的表情里读懂了她的抗议,池君原忍不住勾起嘴角。

    他正想说些什么,黎念忽然说:“我知道的。我不可以告诉月叶,楼从赋这十多年里对她们的所作所为不是‘爱’,是诱-奸。我不能说,这根本不是正常社会里的父女关系,楼从赋是个彻头彻尾的畜生,而她们是被圈养虐待的宠物,是随时拿来泄-欲的工具。她们那么努力,我……”

    如何忍心告诉她们,从小到大建立的世界观都是别人眼里的笑话,骄傲和温暖都是虚伪的上位者施舍的谎言。如何去想象,已经习惯了这样用身体讨好“养育者”的人生,三观破碎后,她们怎样能面对船下正常的世界。

    多半会疯。

    还有那些超过了十六岁、在月叶口中去做更重要的事的孩子……

    他们不在沉默少言的大龄船工里。被楼从赋厌弃后,他们真的还活着吗。

    她是因为清醒才失落。自以为是受命运眷顾的穿越主角,其实轻易就被人拿捏生死。她什么都做不到,可能下一秒小命就玩完,还怕自己一句话毁灭掉别人的人生。

    旗亭村的小小成功给了她很大的、能做成点什么的幻觉。可旗亭村的背后是露野别庄、是陵南大营,是国家机器、是许多同样热血的人。

    而黎念本身,真的很菜。

    她浑身的血凉下来,悲哀地清楚了一个事实:她只是一个过客。无能为力。

    池君原看着她,慢慢收起了戏谑。而后黎念做了一个让他意外的动作。

    “妈的。”黎念忽然打了自己大腿一拳,恨起自己来,“为什么不吃?我用自己的行李和玉换来的饭,我为什么不吃,让楼从赋这个王八蛋白占便宜??”

    山荷叶沾了露珠,暴露了自己所有的脆弱。它却昂着头,保持着自己原有的花形,固执地回瞪天空。

    池君原忍俊不禁,发自心底地愉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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