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话黎念没再听清。等到她再有意识,是不知何时回来的池君原拿肩膀拱了拱她,强行将她从梦里唤醒。

    她坐起身子,迷迷糊糊地听到楼从赋将宫使送至门外,在与侍从交待着什么。紧接着她摸到从肩膀滑落怀中的罩衫,忽然发现她刚才靠着池君原睡着了,而池君原脱下自己的罩衣盖在她身前,俨然一个深情隐忍人设。

    麻了!大佬又来造谣这一套,偏偏黎念还不得不配合。

    她抱着那件长长的罩衣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正内心凌乱,送走宫使的楼从赋忽然回身道:“那么,谢先生和黎小娘子便随楼某一起走吧,楼某送你们回主船上休憩。还有孔行头,烦请来楼某的船上小叙。”

    楼从赋背光而立,声音里喜怒难辨。不过话语里的意思是清楚的:他将错就错,暗示要池君原和黎念从此搬去他的楼船住,以防在那宫使面前露馅。

    有更好的居住条件,池君原自然乐意。他起身道谢,而后自然地提醒黎念:“二娘,拿上你抄的那几张医案走,康兄还要用。”

    黎念缓了几个瞬刹才明白他的意思,一秒从昏昏然里惊醒。好家伙,她与君原方才传小话的那张纸原来一直晾在画案上,甚至大大方方地放在一打玉版纸的顶端,任由宫使、楼从赋、孔无忧接连走过,都没被池君原遮掩半分!

    黎念被吓出一身冷汗,看似镇定收拾,实则胡乱地将那张纸卷进她怀里的罩衣,起身跟上池君原。

    这次去主船没有风荷两姐妹能帮忙,他们和孔无忧只能从长木板走。黎念本就怕高,后面还有孔无忧在催,终是又硬着头皮从她抱的那团罩衣里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攥池君原背后的长衫。

    她在同个位置把君原的衣服抓出一个小包,池君原没回头也没挣开,放任她抓着自己慢慢走。

    有道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快走完长木板时,黎念对刚刚池君原不收纸玩心跳行为的气郁彻底消散,变为忐忑和心虚。她想,会不会是因为自己靠着池君原睡着还睡死了,导致池君原被压麻动弹不得,最终无法找机会带她脱身还被迫熬夜。没收回小话什么的都是小事,大佬可是很讲义气地当了很久靠垫呀!

    于是她小声解释:“……抱歉啊,不知道怎么突然就睡着了。也许可能受了那个雾的影响?”

    已经登上主船的池君原转身将黎念抱到甲板上,接过自己的罩衣披在她肩头,而后借势翻出那张“医案”,又好气又好笑地再度把它拍回她脑门上。

    他扭头走了,徒留黎念狼狈地去接那张纸,抓了好几次才抓住。她怂,立刻就想将那纸叠好藏在袖子里,扫过纸面时却突然一愣,发觉不太对劲。

    原来不知何时,池君原提笔在“雾灵”那几行字旁的空白处添了两个字:藉口。

    黎念忽然反应过来,他甩她“藉口”二字不只是为了骂她,还在双关。

    这两个字的墨迹干了挺久,显然是写下最初那几行后不久就添上的,仿佛对“雾灵本/淫”这整段传闻的批注。

    黎念都能想象到君原那时的表情,一定是眼神犀利且冰冷,洋洋洒洒地挥字嘲笑道:此乃借口。

    ——

    黎念以为今夜所有事已全部了结,一个面生的侍女忽然走过来,请他们与孔无忧同去楼从赋的彩楼上喝压惊酒,顺道等待楼从赋的进一步安排。

    他们依言照做,第一次踏上彩楼的第二层。楼从赋站在走廊另一端,垂眸看着屋内不言不语,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才阖上门,径直朝三人走来。

    他又换回惯常的温和笑容,请他们入书房落座,又以沾了灰为借口,安排孔无忧去里间换掉他那件即将彻底破烂的旧外袍。

    书房里本就备着温碗注子和热水,楼从赋走过去替池君原斟了一杯酒,主动递到池君原身前,歉声表示今夜连累了他们。池君原却推拒了。

    楼从赋的眼里闪过一瞬间幽深的光,池君原“并未察觉”,淡淡答深夜不宜饮酒,于体有害,众人都吹了风,睡前应改饮一杯姜糖水,勿要着凉。

    他言辞恳切,仿佛浑然不知此前在楼船上喝的那杯酒有问题。楼从赋便收起揣度,要侍女下去煮些姜糖水来,替众人驱寒。

    手中的那杯酒则没有撤下。他仰头一口气将酒灌入自己的喉中,饮罢忍不住清咳几声,抬袖掩去唇边的酒痕。

    池君原眉头轻皱,引得黎念也感知到他的真正情绪,嘴快提醒:“楼船主,借酒消愁愁更愁噢。”别喝多了又碰瓷池君原来医治,浪费时间还费心眼。

    楼从赋再次致歉:“只此一杯,只此一杯。今夜不太痛快,让谢先生和黎娘子挂怀了。”

    池君原叹气。他想起来问安神的药是否煮好,有没有送到宫使之处。楼从赋坐回自己的主位,答复已经在煎,顺势问这剂药汤可否适用于风荷和月叶,他忧心她们今夜受了惊吓,难以安眠。

    池君原点头。

    “不过……”楼从赋将玉杯对着烛光看,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定神助眠的功用在船上还是单薄了些。若一剂汤药能让蔡宫使明理识趣,脱胎做我笔下《幻戏图》里的稚子骷髅,许多愁怨便可自解了。”

    黎念:……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楼从赋养着他们果真另有目的!比如现在,楼从赋的暗示不要太明显,他想让池君原对那蔡宫使下药,让蔡宫使成为被楼从赋操作的傀儡,无知没关系,活着且听话就行。

    她瞪大眼睛,君原忽然从桌案下抓住她的手,将她翻涌的情绪轻轻压藏。

    他与楼从赋对望,正色道:“……药王谷不做这等事。楼船主换个人来期许吧。”

    僵持片刻后,楼从赋蓦地一笑:“酒后失言,开个玩笑,谢先生别当真。楼某知道药王谷的秉性,再气昏头也不会坏规矩的。”

    他们平静地结束了暗流下的交锋,黎念却后知后觉,楼从赋对黎念和君原出现在宴船上这事生疑,故再次试探。又或者他从未相信过君原自称的药王谷身份,留着池君原和她的性命,也不只是需要临时大夫、毒杀工具人这么简单……

    黎念正大开脑洞,对面忽然传出一声暴响,惊得她差点跳起来。她应声抬头,发现只着中衣、手脚被绑的孔无忧抱着圆滚滚的肚子跌出来,一路滚到了书房的主座前。面容冷峻的男子随之走出,跨过哀叫的中年男人直接走到楼从赋身边,恭敬行礼:“父亲,人已经打完了。”

    黎念本能地觉得不妙。恰好池君原动了动手指,她便拉着池君原站起来,抢先道:“既然楼船主还有私事要处理——”

    她要告辞,楼从赋却无视她的话,直接令打手退下。他走到火炉旁,拿软布垫在滚烫的铜壶提手上,拎起烧着热气的铜壶朝孔无忧走去,将壶嘴悬在孔无忧头上。孔无忧惊得忙往后拱,一动便牵扯到肿得很高的臀,痛得表情扭曲。他的脸因被堵了嘴而憋得紫红,头却努力仰着,仿佛有话要说。

    楼从赋状似未觉,面无表情地将壶倾斜,孔无忧只得拼命后退,喉咙里挤出几声含混的句子——

    滚烫的热水堪堪卡在了壶口。楼从赋在最后一刻移开了那危险的铜壶,抽出火夹烫断绳结,又夹走了孔无忧口中的布巾。

    不只是孔无忧,那一瞬间,快把后背整个贴在墙上的黎念也松了口气,手中尽是冷汗。

    眼见着在场之人都被驯到服帖,楼从赋终于满意,戴回平时那副老好人的伪装,问:“孔行头,可是回忆起要与楼某说什么话了?”

    他将火夹伸过去,示意要拉孔无忧。孔无忧没接招,缓了片刻,反而自行扶着桌案艰难地站了起来。也不知道楼从赋的人使了什么本事,可能是灌过药,孔无忧面上痛苦难忍,却不见伤不见虚弱,精神头还很好:“楼大船主,如此隆重的舒筋活络赠礼,孔某此生也承受不了几回呐。”

    宴船屏风后的得意已从孔无忧的脸上消失殆尽,他竟还是笑眯眯的,话音里听不出一丝抱怨,仿佛真来楼从赋房里吃酒。

    伸手难打笑脸人。楼从赋随意扔掉火夹:“辛苦挑出来的雾鱼成了堕过俗欲的劣种,楼某很难不找孔行头这个经手人听听他的见解。”

    孔无忧嘀咕:“这话从何说起。孔某人只是提供了几程水料和食料、兼运送淘汰下来的畸形幼鱼,赚点边边角角的钱银。这小鱼怎么养着养着破了戒……楼兄该问问自己人吧?”

    楼从赋彬彬有礼地责问:“自己人楼某当然会讯问。不过有一事,楼某必须要请孔行头赐教。孔兄今夜勤力辛劳,在蔡宫使面前大出风头。我却不知何时请的孔行头做中,要孔行头主持楼某船上的交易。”

    孔无忧面上的笑意渐渐深了:“楼船主,你我都知道,有些货的量,整个明夷只有我能吃得下。”他的手穿过桌上的兰花,颤抖地倒了一杯温酒递给楼从赋,“我现在干着倒秽盆的腌臜活不假,但迟早有一天,我们要重新坐在一张桌子上喝酒,不是吗?”

    楼从赋没接:“孔无忧,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捧出李方、刘方。”

    君原凑近和黎念耳语:“孔无忧贪财又吝啬,在江湖上素有‘孔方’的外号。”

    被他们讨论的人耳朵动了动,听到了池君原的小话。他却不以为耻,挂着笑容答:“我也可以现在就改名换姓,做您要的李方或刘方。楼船主,在这江湖上,谁不想独登高处、占尽‘地利天时’。我不做第三……总有人想上位做第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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