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念的找玉计划并不顺利。她与孔无忧刚推开门,便听得卷帘后啪嗒一声,琉璃质地的胭脂盒顺着地毯滚了出来,狼狈地停在黎念脚下。

    黎念拾起那盒胭脂,抬头看到风荷仓促从妆台前起身向他们行礼。这间舫室离楼从赋的卧房相距略远,她亦不知道黎念他们会来,慌神间不慎用沾过胭脂的手蹭污裙衫,只好再度道歉,避到里间换衣去了。

    黎念瞧她发髻松挽,脸色苍白神情也恍惚,不免有点担忧,在满箱首饰里挑捡着找玉时都有些心不在焉。果然没过多久,里间传来哐当一声,似乎是风荷撞倒了什么东西。黎念让孔无忧留在外面,自己急匆匆打开里间的门拨起垂幔向内看,发现风荷的发髻被撞散了,她弯腰扶着香几,好像有些视野发黑站不稳。

    黎念赶忙走过去搀住她,疑心她因癸水和一夜没睡而身体虚弱,便说送她回房间休息。风荷却固执地摇头,说自己必须去一趟客船,她还有重要的差使要做。

    黎念劝不动。她站在原地纠结了一会儿,发现实在没有办法放下风荷不管,便说自己可以送她过去。

    风荷愣怔地答:“可女郎是客人……”

    黎念随口换了一种船上之人更容易理解的说法:“我不白去。我帮你这个忙,你也帮我一个忙,可以吗?”

    ——

    黎念胡乱挑了几件衣衫请孔无忧送回她的房间。送走孔无忧后,黎念盯着风荷吃了些茶点,替风荷微施粉黛,又在她的指点下重新帮风荷挽好发髻。

    做好这一切后,黎念看着铜镜中的风荷松了口气,感慨自己也就这点大学汉服社团混出来的本事还没丢,勉强没让她暴露自己穿越者的身份。

    得益于跋扈宫使的威逼,所有船只都放下了通行木板,板上还加了两道可供抓握的细索,黎念没费多少功夫便拉着风荷踏上客船。放眼望去,船舷下滔滔江水彻夜流奔,小舢板迷茫地依着楼船摇曳,舫室前人影寥寥,竹架间晾晒的褥单随风鼓动,檐上弦月孤悬。

    黎念心中一动,刚生出故地重游的感慨,站在木梯缓步台的守卫朝下看了她们一眼。他以为来人是月叶,称“风荷姐姐”已将孩子们接来,不必再搭手帮忙。

    风荷愣了愣,正犹豫要不要戳穿他认错人的事实,吱呀一声,楼从赋从另一个方向推侧门进入了舫室,恰巧没有同此方向门外的她们撞上视线。

    风荷恍惚片刹,朝守卫比了个手势,大约是替他值守的意思。等守卫识相地退下,风荷将她们这边的木门推开一隙,借里边半明的烛火窥得屋内的景象。

    这间舫室面阔不小,角落堆放许多货架仍不显杂乱,显然有人时常来打扫清理。楼从赋背对着风荷二人在座屏和条案间宽衣,他问起里屋的情况,关心新到的两个女孩是何时上船、有无用饭。月叶答着话,垂头捧住他脱下的外衫,递过去靛青色的干净襦衣。等楼从赋换好,又替楼大船主端来铜盆净手。

    做完复杂的准备,楼从赋却没有进屋亦没有坐下,反倒拿起条案上堆放的卷轴细读起来,边看边用笔勾画,俨然还有事务要处理。屋内的月叶等得有些茫然,门外的黎念也等得脚麻腿麻,忍不住暗自挪动。

    过了一会儿,月叶终于想起什么,替楼从赋拨灯添茶后抱起一罐东西绕过座屏,轻手轻脚地进入里间。

    里间离黎念她们有些远,黎念踮脚努力听,只能隐约听到月叶和小女孩们说了几句话。

    不过月叶很快便重新从里间退出来,又站回楼从赋身边默默等待他的差遣。这次她径直注视着前方不再移动半分,宛如一株真正的植物静立在暗夜里,唯剩单薄的影子随烛火摇曳。

    此次等待的时间有些久,恐怕还能更久。许是怕黎念无聊,风荷轻轻将门合上,小声解释:“她刚刚送了饴糖进去。船上的老习惯了,我们刚被接到船上时也是这样。”

    她将被江风吹乱的碎发掖回耳后,话音因回忆而愈发温柔:“那时父亲说,从前他手上只有客船这一艘船,哪怕后来它破旧了些、拥挤了些,这间舫室、这张床依旧是他心中唯一的家。所以每逢接引新的家人,他都会回到此处陪孩子们度过第一个长夜。他会分给孩子们饴糖,告诉他们不会再有饥饿和寒冷,不会再有抛弃和亡命天涯。苦味涩味都结束了,往后漫漫岁月,只有甘甜会留在舌尖……”

    被勾起回忆的不只是风荷。过了一会儿,黎念听到屋内模糊响起楼从赋的声音。她重新将门推开一隙,看到楼从赋没有抬头,在放柔声音感叹:“这情景……忽然让我想起接你和你姐姐上船的那一晚,你也是这样熬着一夜没睡。”

    原来他一直知道身边的人是月叶,也看穿了月叶镇定外表下的忐忑。也是,月叶的眼睛没有哭肿,再怎么刻意模仿姐姐做事时的稳妥周到,同风荷依旧终究是不一样的。

    月叶在背后拉了拉缠在手腕上的鞭子,强撑出来的从容终于碎了,露出真实的内里:“……原来你都知道。”

    楼从赋没有责怪她伪装风荷的事。他收起卷轴起身,拍拍她的头温声嘱咐:“你怕黑,外面的灯就一直亮着吧。后半夜困了便回去睡。”而后才推门踏入里间。

    月叶怔怔地看着楼从赋离开的方向。她听到那里传出楼从赋的询问和两个女孩怯声声的回答,听到楼从赋在为她们洗手净脸,讲解船上的桩桩件件,仿佛隔着时空看着曾经的自己。里间的烛火很快灭了,纱帐落下,男人和衣上床,开始低声为女孩们讲起睡前故事。他讲故事时有些笨拙,起初是讲述鲤鱼和青蛙的冒险,讲得磕磕绊绊逻辑不顺,后面不自觉加入了一只行商的乌龟,讲述瞬间流畅起来,把鲤鱼化龙的故事讲得世俗精明,却也跌宕起伏、惊心动魄。

    以黎念和风荷的距离并不能听清他讲的全部内容,但风荷想象出了他讲故事时的样子,有些忍俊不禁。

    黎念不明所以满脸茫然,风荷于是主动岔开话题,问她为何出来做生意。黎念在池君原先前谣言的基础上编了个受家族催促、被迫要继承家业的故事给她,风荷随口搭话,问那若不做这行、全凭个人意志的话,女郎会选择做些什么。

    这问题对社畜来说可太熟悉了。黎念早在心里盘算过千八百回,本能地答:“当然想过,偶尔觉得离开大都会,回乡摆摊卖卖糖水也是一种活法。”

    她嘴比心快,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多说多错,终是向风荷描绘了船下的正常生活。她咬着下唇眼神闪烁,正不知道要不要补救两句时,突然发现屋内的讲述渐渐停了。夜阑人静,楼从赋大约已经睡着,呢喃都融入轻鼾。

    月叶如梦方醒,无声地从舫室里退了出来。她关上门回头,与等在门边的风荷打了个照面。

    风荷叹气:“你备好饴糖罐子便够了,不该将它们提前分给孩子们的,这样的事应当由父亲自己来做。我们小时候刚被接上船那晚,不也是父亲他亲手分的糖吗?”

    她上来便指出月叶指引中的错漏,引得月叶有些反感,沉默不语。

    风荷感受到她的抗拒,低下声来:“还在生姐姐的气?”

    月叶扭过头:“我没有。”

    她又将手藏在背后,风荷却不依她,硬是将她的手拽到身前抓着:“旁人生气都是折磨他人,你生气的时候怎么总是拿鞭子缠自己手腕,勒得死紧又放开,反反复复地折磨自己。”风荷捞起她的袖子,一点点将她手腕上快打成死结的鞭子解开,又取出药油旋抹在她手腕上,“这青紫再深一点,都可以把新来的妹妹们吓哭了。”

    “……她们的年纪比你我那时都大。”月叶抑制着自己的颤抖,满腹委屈达到了顶峰。

    黎念将月叶的反应尽数看在眼底,大概能猜出她翻涌的心绪:父亲都没有出声责怪她,父亲都知道她是担心姐姐的身体才来替姐姐履行职责,姐姐却不能理解自己。

    这委屈黎念同样太熟悉了。她犹豫要不要替月叶说上几句话,风荷忽然掏出小小的油纸包,拆出一块糖放到了月叶手心。

    月叶刹时愣住。风荷没再多说什么,回过头冲黎念解释:“黎娘子,抱歉。先前我准备今日的接引时顺手多备了一份饴糖,但也只有一份,余不出多的给女郎了……”

    黎念赶忙摆手:“无事无事。我牙口差,吃不得这些。”

    “今夜多谢黎小娘子出手相助。夜已深,主船上禁行之门将落,女郎不必再等我,早些回去休憩吧。”风荷终于恢复了一些往日的精神,端庄地行礼谢过黎念,甚至分出心力调侃于她,“倒不是风荷不愿与娘子漫步闲聊。主要是您若再不回去,对面船上佯装赏月、实则望眼欲穿的谢公子,恐怕要亲自找来客船要人了。”

    黎念还真把等她回房的池大佬给忘了。加上刚刚才说错话的缘故,她心虚地朝对面的楼船看了一眼,无奈没有练武之人的视力,只遥遥看到楼船边上站着一个人影:“那我便……”她提裙欲走,又马上折回身来,担忧地提醒风荷,“你……你不是来那个了吗,方便一直在此值守?”

    风荷轻轻摇头:“已经喝过药了,黎娘子无需挂怀。”她想起什么,郑重地补充道,“女郎所托之事,风荷已记在心上,明天日落之前必替你们寻到失物。”

    黎念没把自己为帮忙而找的借口当回事。但风荷有心替他们找玉,黎念也接受她的好意:“有这份承诺就够了,实在找不到也没关系。”

    风荷点头。

    黎念看着她苍白却年轻姣好的面容,联想到明日可能发生的一切,忍不住心怀妄想,也为她留下一个承诺:“那我们说好,明天白天我都在楼船上等着。若黄昏前你仍没有来,等赏珠宴结束,我会来此处等你,等你亲口给我一个答复。”

    许是黎念的祈盼太过热烈,风荷愣了愣,答了声好。

    黎念这才放心地走了。她穿过那片晾衣的竹架往通行木板处走,没走几步却下意识转身,远远朝少女们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们在舫室旁的木梯上坐下,开始挨着彼此小声说话。明月高悬,风递来零星她们的话语:

    “……我没有想替代你。”

    “我知道。你是想让父亲发现他早就习惯了我的存在,没有我会多么不便。”

    “嗯……姐姐,你回去吧,不用陪我,我现在不怕鬼了。”

    “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我便走,下去看两眼阿忽。月叶,还想吃饴糖吗?想要哪个口味?”

    “不想了,有点黏牙。”

    风荷笑她:“每次都这样说,每次都不见你推掉已经放在手心的糖——”

    她们挨在一起说话的样子深深地印在了黎念脑海里,以至于她摸回楼船时还有些出神。

    守在通行木板出口的池君原终于等到她回来,一点也不客气,开口便讥讽道:“某些人终于不装自己迷路了啊。”

    他埋怨黎念招呼不打一声,害他在舷墙边空等几个时辰,再过一阵恐怕就要陪她被锁在楼外,以幕天席地的方式睡到明早。可不等他进一步发难,黎念凑过来,迅速将方才客船上发生的事都告诉了他。

    尤其是她多嘴告诉风荷的,有关人生另一种选择的那句话。

    她简直心虚死了,第一时间就来找池君原确认自己的描述有没有过界,嘴却还是很硬:“祸已经闯了,但我一定要告诉你一下。”

    池君原本来在气头上,看她这副又害怕又倔强的模样,再多的气也被冲散,懒得再和她计较。

    他催促黎念上床睡觉。黎念乖乖随他回房,本来疑心自己睡不着,很快竟在温暖的簇拥里陷入梦乡。

    幻想与记忆交织,令梦中的画面脱离现实又逐渐合理。梦中的月叶和风荷依旧坐在木梯上,一方已经挨靠着另一方的肩膀睡着。姐妹俩却不再与楼从赋隔着一个外间的距离,透过打开的小通风窗,值守的少女和上帝视角的黎念看到屋内帘帐里也睡着一对小女孩。她们被楼从赋紧紧揽在怀里,一个已经睡熟,另一个则偷偷睁开眼睛,分毫不动地、固执地守着夜。

    就像屋外的那个少女也曾经强撑着不睡,整夜守护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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