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的另一个主人公一夜无梦。她并没有如自己所言去看阿忽,而是一直呆到云澹星疏、天将破晓,才渐渐从游思中回神。

    江风渐烈,她轻推开门,将睡熟在自己肩头的妹妹抱进屋内,帮月叶调整成趴在条案上、憩睡更舒服的姿势。即将抽身离开妹妹时,月叶似是贪恋她身上的温暖,放在两臂上的手指下意识勾了勾她的手。

    她凝望了一会儿自己的妹妹,眼神中有无数种情绪滚动,终是都归于沉静的哀伤,下定决心般放开了手。

    做完这一切,她转身准备离开这间舫室,临走前却听见里屋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她以为楼从赋有什么需要,抱来净手的铜盆等在里间的门前,一抬头,透过没有关严的门缝,却误打误撞地看到了帘帐后大床上的景象。

    风荷的表情渐渐变了。

    ——

    晨光熹微。月叶醒来时,风荷已不在此间屋内。她从条案后起身,轻手轻脚地候在里间门前,一直等到楼从赋自然醒来,推开几乎要散到地上的被子起身。

    楼从赋似有事要忙,边穿衣边匆匆往外走,见到月叶仍旧跟着自己,哑声问:“月叶,有话要说?”

    他毫不意外,或许昨夜看到月叶时便隐约猜出过她的来意。捧着铜盆的月叶咬了咬下唇,还是将僭越的话说出了口:“可不可以让我杀了他。”她对蔡宫使恨之入骨,但也知道不可能,于是小声添上后半句,“或者,可不可以由我来换姐姐。我比她更能闭气,更容易在窒水里熬过去。如果你们想要一个成功的受珠人,那应当选我……”

    “月叶,”楼从赋打断她,一向温和的话语里罕见地添上几分严厉,“你姐姐昨日特意回来教你接引和守夜,不是想让你变成任性模样的。”

    铜盆里的水颤了颤。月叶抠着铜盆的边缘,转头没有了声音。

    楼从赋叹了口气。他走回去从侧方抱住她,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胸膛,软声道:“你总是这样使小孩子意气,我和你姐姐怎么放心得下。”

    铜盆里的水又颤了颤。楼从赋感受到她的委屈,想到什么般低头笑了,无奈地抚着她的头发说,“……也是,是我们惯出来的。我的月叶啊,你不想长大便不要长大了。乖乖听父亲的话,父亲答应你不让你伤心,好不好?”

    月叶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本能地往楼从赋怀中埋了埋脑袋,楼从赋便当她答应,拍拍她的头以示安抚。

    他还有许多事要做,很快松开月叶往外赶,没走几步却突然回头,嘱咐道:“哦对了。赏珠池的水记得准备新的。要烧过的净水,不要太凉,你姐姐怕冷。”

    月叶一下子怔住,愣愣地看着他逆光下的面容。

    ——

    黎念没睡好。她天亮后就在床上看着那盆开了一半的芍药发呆,好不容易数着芍药瓣睡着,没一会儿又被窗外隐约传来的动静吵醒,索性换好衣服下楼找侍女提前取饭了。

    初夏的天气明显变热,阳光盛得很快。小半个时辰过去,被晒得有点醒、提前犯饿的池君原仍没感觉到她回来。他皱着眉头披衣下楼去寻,刚走到一层的甲板,与迎面走来的孔无忧打了个照面。

    自从那夜为楼从赋献策后,按理说,孔无忧在船上的地位应当今非昔比,至少不该再是阶下囚。今日见到他,他却依旧在做送秽盆的活,身后缀着一个独监视他的守卫。

    旁人碰上这种境遇大抵会尴尬,然而孔无忧也不是寻常人。他笑眯眯地和池君原打招呼,推开旁边舫室的门走进去。没一会儿屋内传来铜盆的坠地声和两道惊呼,似有什么意外发生。

    池君原认出那是船工休养的舫室,好奇地跟过去看。便见孔无忧站在里外屋之间的隔门边,里间地板上是让薄被绊倒的康大夫,他身旁站着一个陌生男侍,正惶恐地把康大夫从被堆里挖出来。

    康大夫一边狼狈起身一边安慰对方:“我趴桌子上睡正香呢,一抬头呼啦冒出来一个不认识的脸,被吓到了而已,没事没事……”

    他好不容易扒拉着陌生男侍站稳,定睛瞥到空空如也的床榻,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呀!呀呀!坏了,我老大一个病人呢?!”

    孔无忧似也惊讶:“那你们这屋里不需要送东西了,早说啊。”

    年轻男侍被他们的震惊和抱怨吓到,抱着被子和竹扫帚细声回:“滕哥应当是被叫回去做工了,今早走的,所以姐姐们让我来腾扫房间。”

    病人走了,负责照管他的几波人当然皆大欢喜、自动解散。孔无忧原路返回,看完热闹的池君原也要继续找人,两个人便躲着太阳并肩行了一段。

    池君原装高冷,孔无忧却找他搭话:“谢先生今天倒是悠闲得很,我还以为你们要忙着……”他捏起手指,比了个把液体滴到汤水里的姿势,冲池君原嘿笑。

    池君原读懂他的暗示:“难道楼船主今日仍要逼我下毒?”他很是“不悦”,强硬反抗恶势力的胁迫,“他若还是执意这样做,不如先杀了我。”

    “不是吗?我听到的是啊。”孔无忧转了转眼睛,两手揣进袖里摆出避祸的态度,“随便吧。他要差人捉你的话,我反正是救不了一点,我还自身难保呢。”

    池君原皱眉:“这和他之前说的不同,我要去找他问问。”

    他和孔无忧在通行木板前分道扬镳。孔无忧走向又在建造新景致的宴船,池君原少见地加快步子,一副要找楼从赋质问和理论的模样——实际根本没中圈套。他瞥到黎念从另一个方向拎着食盒上楼,心满意足地回房用饭,没多久又躺回床上补觉,在芍药的冷香里一觉睡到黄昏。

    他再醒来,一摸枕边仍是空凉,在主船游荡了一圈都未找到黎念,问过通行木板旁的守卫才知道黎念去了客船。

    池君原闲得发慌,干脆也登上客船,随意找侍女借了一盏灯笼提着走,终于在收走了大半衣被的竹架旁看到坐在楼梯上的黎念。

    天昏近夜,船队的阵型又悄然变化。黎念默默地盯着对面短短半日便景致一新的宴船,看着船工和侍女们最后修整宴台的装潢陈设,平静的眼神里压着数不清的不甘。

    池君原把灯笼放在她脚边,靠着栏杆看向她目光落处,调侃道:“他们从一早便在宴船上奔走,把你吵得睡不着吧。不过我听说那位蔡宫使比你还要浅眠,逼得冲舟都快赶到主船旁边了。”

    黎念收回目光:“……我拜托她帮我们找玉。还和她说,如若黄昏前还找不到,等宴席结束后,请来这儿和我说一声。”

    池君原惊讶:“这么宝贝那块玉啊?”

    “我不是宝贝它,”黎念辩解道,“是不想你进退维谷,无法自由。”

    既然提起了那块能引渡内力的珍玉,池君原停下抛玩折扇的动作,换了种神色和她闲谈:“其实你可以反过来用它来控制我、命令我,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他俯身凑近,暧昧地冲她低语,“我会很听话的,二娘。”

    黎念看着近在咫尺的他,在他的蛊诱里不说话也不动。她心知君原在借着调侃调节气氛,可惜她完全提不起精神欣赏他的表演,满心都是对无辜少女的牵挂。

    没哄成功的池君原丝毫没有气馁。他似是早知会有这样的结果,重新直起身子拿扇尖轻敲手心。他眸中的戏谑渐渐散去,因清醒而显得有些薄凉:“哪怕只有亿万分之一的可能,你也想让她活着。你认为她的牺牲很不值得,她在骗自己。于是你给了她一个念头,一个只有活到窒水后才可能实现的约定。明明知道这只言片语没什么用,你在违背你认定的、过客应当具备的‘温柔’。”

    今夜的气温并不低,黎念却觉得有些冷,抱着膝盖反问:“……君原,这里对她们来说,更像是一个家,还是更像一场迷离的雾?”

    夜色已至,对面满船的灯忽地全亮了,模仿着俗世繁华的宴景瞬间清晰地涌入二人的视野,无数的浮光在他们眸中闪烁。

    池君原侧头低笑:“一艘船再装扮得像广厦高台,终究是在经年累月地漂泊。身在如此不定的环境中,有几个不疯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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