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念服了。

    她落江后呛了水,浑噩地被池君原和康大夫救上小舢板,随船顺着江水漂到江边。然而不等她下船缓口气,先被闻火而来的渔民们围观,后被附近县衙赶来救火的人扣留,原地反复经历盘问。

    事发突然,她与君原的过所、行囊都在楼从赋的船上,随着船队爆炸化为乌有,再无处可寻。如今他们一穷二白、身份不明,俨然两个形迹可疑的偷渡客,不知要被明夷的官府如何为难。

    她心念急转,纠结如何编造身份而不露出破绽。康大夫在大难之后似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颇有义气地跳出来力证池君原是药王谷的谢神医,把池君原在船上救死扶伤的事迹吹得神乎其神。他一副大夫打扮,对池君原的崇拜做不得假,池君原下船后又沉默寡言,一副世外高人的作派,竟将县衙的人唬得一愣一愣,将此事层层上报。

    欲哭无泪的黎念想找池君原商量跑路之事,池君原把脸一转不和她说话,显然还在生气。

    黎念想起在船上执意要救阿忽、以致他们失去逃命良机一起坠江的事,讪讪收回抓他袖子的手,有点心虚。

    她转而想和康姓大夫摊牌,让他帮忙澄清真相。然而康大夫身份简单,很快被典当行的人走动关系,由班房里放了出去。康大夫一点都没意识到自己是船队爆炸事件的幸存者,此番回典当行会被楼从赋的人审问,临行前还在盲目乐观,和“谢医师”约定日后优先帮他留意奇草珍药,请“谢医师”记得抽空照顾他的业绩。

    黎念抓狂。没有大佬配合,没有人帮忙提供正确的证词,她更加解释不清了。

    * * *

    整个明夷国本就在秘密苦寻谢枕安的踪迹,不等黎念想出办法或逃跑,没过几天,一队身着劲装的人来到县衙,接管了黎念和池君原。为首的年轻男人端详池君原片刻,介绍自己是明夷翊卫的郎将丛恩,亲自把池黎二人从班房里请了出来,就地在县衙喝压惊酒。他做事体贴,说等日头不那么毒辣便请他们至驿馆下榻,由翊卫安排去灯张城的行程。

    黎念倒吸一口冷气,生怕她和君原哪句话说错,引来杀身之祸。她想了想,感谢郎将大人行事迅捷,为他们节省了不少时间。丛恩闻言起身,正欲同他们客套,县令左一句鹰眼含慧、右一句青云在望,恨不得把丛恩吹捧到天上,言语里尽是恭维。

    丛恩已经习惯应对这种场面,答复说县衙上下亦是奔波劳苦。县令表面上抱怨几句,实际拣着趣事与他玩笑,说县衙众人还是技疏,谢神医没找到,江湖骗子倒抓了不少。

    比如前几日他们便遇见一个自称谢枕安的男人,长得一副清风浮云的样子,开口就要县衙的人帮他张榜寻物,或者护送他去王城,除此外什么都不说明。县丞与他掰扯半天,才弄清楚这年轻人在替乞儿医治时把信件、过所和盘缠落在了街上,所以自证不了他的身份。再多问几句,那人居然才开始回答县丞的前几个问题,说他的医针是南雍宫廷所赐,县衙诸人可以拿医针去南雍境内核对他的身份,男人算了算时间,勉强可以在县衙多等个两日再启程。

    总之话里话外,是要强住在县衙打秋风的样子,非常不知天高地厚。县令气从中来,打算再饿他几日,逼他说出自己背后的主使。

    黎念:“嗯?”

    她直觉上线,诡异地认为县令口中这个人的行事风格有些熟悉,坚持出发前去见见这位骗子。于是误打误撞,在县衙大牢见到了被迫辟谷多日、已然奄奄一息的谢枕安。

    此刻再隐瞒已经没有什么意义,黎念大喊一声“老谢”,把谢枕安从低矮潮湿的牢房里捞了出来。她请县衙的人给谢枕安灌茶灌粥,并趁此机会向丛郎将指认了真正的谢神医。丛恩展开已经发黄的画像,看看池君原又看看谢枕安,问既是如此,为何最初黎念和君原没有反驳他人的供词。黎念二度倒吸一口气,正不知道编什么话时,晾了她几日的池君原终于开口:“因为我们是掩护谢枕安的‘饵’。”

    池君原随手戴起当初在典当行顺来的单片叆叇,整个人的气质为之一变,与谢枕安竟没有一点相像了:“恐怕郎将大人也知道,因为某些原因,谢先生从没有哪次能顺利赶上与宋国主约定的日子。今年更是惊险,他在南雍便被有心人设计,险些连南雍也出不去。我们与谢先生有缘,在南雍的疫事里因谢先生搭救才逃过一劫,正巧也要来明夷灯张城行商,所以才替谢先生出了这个主意,以他的名号大张旗鼓地走水路,为谢先生挡一挡沿路的风波。”

    黎念:!

    她嘴比脑快,迅速肯定他的胡说八道:“对。”

    谢枕安:。。。

    他安静地围观池君原和黎念一唱一和,实际上顺其自然、懒得辩驳,外人看便像是默认了池黎二人的说法。

    不过丛恩存了个心眼:“这行径过于冒险,义士怎么知道定能成功?”

    池君原半点也不慌,用眼神示意丛恩屏退左右。等闲杂人等皆数退场,房中唯留丛恩与他们三人,池君原才徐徐回答:“谢先生自己说过,当年第一次随师父入明夷宫庭诊治时正偶感花癣,故始终蒙着面巾,无人知晓他的长相。他所用的面巾材质普通,是在路边小摊上所购,过后便销毁了,无法再拿来证明他的身份。”

    池君原看向谢枕安,后者虽然不知道池君原从哪里知道的他的隐密往事,不过这问题对他而言比较简单,谢枕安便暂时结束挂机,淡淡地附和:“嗯。会被人误拾而染恙,留不得。”

    池君原接着道:“第二年他再次受邀,只身秘密来王城坐诊,虽然也经历一番混乱,不过接引他的宫人见到过他的样貌。然而又过两年,他来到明夷,发现先前的宫人全都换了一批,当天下着雨,他戴着斗笠。下一年依旧不顺利,新的内宦手里只有前人留下的他的模糊画像,好一番折腾才放他入宫——”

    池君原游刃有余地笑了:“这几年明夷宫中换了太多人,因此我们推断,现下知道谢先生容貌的人并不多。就算是国主亲派的郎将大人,手里也仅有那份陈旧潦草的谢枕安画像吧。”

    丛恩被说中了痛处,有些哑口无言。他向池君原抱拳:“义士有勇有谋,小可佩服。不过最让丛某钦佩的还是您携妻入局,这一路险象环生,到处是暗礁险滩,定是闯得极为艰辛,才结下今日善果。”

    黎念:……靠!

    她上岸后从未透露过她和君原的关系,这郎将却早就调查过她和君原被劫上船之前的遭遇,拿着池君原当初在茶摊上信口胡编的谣言就来调侃他们。苍天啊,有没有人关心过她的死活?她入江湖刚满一个月,这名声就彻底不能要了!

    偏偏始作俑者满脸事不关己的样子,对上她的怒视毫无愧疚。他甚至想起自己在和黎念冷战,眼神一凉彻底不接话。

    “……是我坚持这样做的。”黎念怕郎将尴尬,只能咬牙切齿,顺着池君原此前安给她的人设硬往下编,“我第一次离家做生意就是来明夷开拓商号,寻常那点招揽生意的手段在商贾前辈们面前都不够看的,不如借护送谢先生的机会炒作炒作名声,给自己这些衣衫首饰添点特别的背景故事,好让客人印象深刻、主动宣扬。此番虽险,但很值当,毕竟一炮而红才可能有今后的蒸蒸日上,大人您说对吧?”

    丛恩看她言语强势,窘然道:“是不是我误会了什么。早就听说南雍有贵女娶夫之风,莫非……呃——”

    正事已经谈完,池君原没必要再“顾及大局”,冷哼一声:“这家里当然是夫人作主。我在夫人心里不过是个夫侍,不需要有什么自己的想法。”

    黎念皱眉:“……君原。”

    * * *

    无人哄的池大佬更生气了,到驿馆这一路都没有说话。黎念心里焦急,却直至夜里各自回房歇息时才等到和池君原独处的机会。

    丛恩本给黎念安排了和池君原相临的房间,黎念没去住。她试探着随池君原入房,看他没把自己关在门外,鼓起勇气问:“真生气啊?”

    池君原顾自宽衣:“某些人不是要和我分道扬镳?现下是极佳的机会,她不妨一试。”

    黎念站在床边纠结:“呃,本来是挺想跑路的,但那夜的事还没当面和你说抱歉。”

    池君原懒得搭理她。他掀被上床,将她的玉佩拍在床边,而后背对着她躺下,一副要赶客的样子。

    “还生气啊?”黎念内耗严重,原地狂抓衣角,后来一时情急,上手轻轻拽他背后的薄衾,“别生气嘛,我给你赔不是。”

    池君原往床深处挪,对着墙不说话了。

    黎念没有办法,坐在床边叹气,后来完全忘记她有自己的房间,也忘记去找被子,胡乱躺在靠外的半边床上睡。

    她睡过头,第二天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小半被子,摸不清楚是池君原昨夜心软借了被子给她,还是池君原今早下床时不慎把被子推过来些许,还是其他别的什么情况。

    她仓促起来用饭,在启程去灯张城前暗暗找谢枕安问如何哄生气的男人,特别不好哄的那种。谢枕安刚从虚弱里恢复,回给她一个茫然的眼神。

    黎念:“对不起,打扰了。”

    池君原自然不会简单地原谅黎念,每天与她同坐一辆马车、同睡一间房都保持着缄默,高冷得像块冰。黎念冥思苦想,本欲在途中买把折扇哄他开心,结果池君原不知从哪里拿了把没画扇面的扇子凑合用,自己解决了暑热难题。

    黎念没招了,继续在马车里愁眉苦脸,竟忽略这一路的颠簸。

    后来有一日,池君原发现黎念来他面前刷好感的频率忽然变低了。她总是在晌午停车休整时找机会避开众人视线,狗狗祟祟地不知道去干什么,而后掐着时间狗狗祟祟地回来。

    池君原装作没发现她的异常。

    又过了几天,他们新到一处驿馆,他照例早早上床休息,快要睡熟时,察觉自己散在枕头上的头发被人轻轻拢在了手中。

    他知道只有一人有胆子来触碰他的头发。这人一捧捧抓起他脖颈后染了薄汗的长发,小心翼翼地将手指在他发丝间翻转,生怕扯痛或惊醒他。

    池君原背对她侧睡的身体微微僵住,但他没有睁眼,没有动,亦没有拒绝。

    后来她松手时,池君原感觉到后颈处略为粗糙的触碰,猜想她可能是偷偷编了条发绳给他,还没找到机会送出,正巧碰上今日格外热、夜里也湿闷,便提前拿来给他用。

    帮他绑好长发后,黎念终于松了口气,平躺回床上看着帐顶发呆。

    池君原差点又陷入梦乡,黎念却忽然不怕吵醒他了,自言自语道:“我不喜欢你叫自己‘夫侍’,这身份低人一等,会被外人看轻,容易叫你吃亏。”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语气却极郑重,是深思熟虑后才开口:“君原,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我的附庸。如果只是装装样子,图行走江湖方便,以后你唤我为妻,我叫你‘池郎’,行不?”

    池君原静静地未发一言。他的呼吸依旧慢而浅,仿佛已经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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