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念差点被突如其来的爆炸声震傻。眼前的情景实在是过于万变,堪称匪夷所思,她和君原前一瞬刹还在因坠水声而困惑,后一瞬刹,楼从赋的冲舟忽然向前急驶。它掠过了客船,先挤碎它与主船间的通行木板,紧接着冲舟的前半部像坏掉般解体弹射了出去,船头砰地一声撞上主船的船舷,生生把高大的楼船撞离了原处。

    楼从赋栖居的楼船防御自是顶级,冲舟自带的长矛和铁刺并没能穿透它坚硬的船体。但黎念只是松了口气,伴随着一声巨响,爆闪忽然冲没了她的视野。待她再能看清时,那半节冲舟已经碎得不成形状,熊熊的火苗因风暴涨,顺着铁索和破碎的木板桥直接蹿上楼船。

    而不幸的是,因为宫使的无理要求,楼船和宴船、客船、货船及其他小船之间也连着长铁索和木板桥。着急赶往楼船救火的船工侍女们很快发现火随风烧到了自己跟前,他们前路受阻自顾不暇,乱成了一团。

    反应过来的黎念挣脱君原的怀抱,赶忙拿竹杆把眼前易燃的衣物被单挑进了水里。原本请他们赴宴的侍女慌乱地帮了两把手,却忽然惊呼一声,指着舷墙的方向打结巴:“他、他从哪儿飞过来的……”

    黎念顺着她的视线转头,意外发现她指的人是孔无忧。孔无忧不知是从哪条船窜逃至此,他还真拿扳指//射出的丝线钉住了客船,抓着柔韧的丝线灵活地攀越客船舷墙,而后没有与他们打一声招呼,急匆匆地便往货船的方向奔去。他在客船船尾再施故技,眨眼间便借着丝线荡去漂在船队最后方、如今几乎失去防守的货船,彻底消失在黎念的视野。

    黎念:……这种时候还想着趁火抢财,果然是要钱不要命的“孔方”啊。

    她没时间多感慨,刚想和侍女问逃生工具就发现池君原在好奇地眺望,这才注意到不远处的甲板亦有人声。

    “走!”黎念拉着池君原和侍女去找对方汇合,本意是想多找几个人一起自救,临近声源才发现那里是两个船工在争吵。他们拽着麻绳半探出舱口,只一步就能把黑暗里的东西拖上甲板,却谁都劝说不了对方:

    “……能把万金砍断的利斧都在我们手里,杀它简直易如反掌,你怕个什么?小心刮蹭到笼子,让它破开笼子跑出来。”

    “着火了!我说着火了你没听到吗!风荷不在,外面现在乱成一团,别说宴船,等会这船沉了都没人能发现——”

    “你就是不想抬这鱼了!”

    “对!它又烧不死,我们干嘛不先顾自己的性命?”……

    两个船工的长相都偏柔美,卷起来的袖子却露出他们小臂常年搬运重物练出来的肌肉,声音也各有特色,一个木楞一个疲倦。

    他们陷入僵持后不久,远处再度响起了爆裂声和火光:冲舟残骸里没消耗完的炸药引发了二次爆炸,主船上大火更甚,在客船上都能遥遥听到那里传来的混乱惊叫。

    面带倦容的船工在爆炸声里不自觉松开了手,以至于他的同伴差点被沉重的箱子撂倒。他极力拖住箱子,但还是让箱子碰在舱壁上,闷响着撞撒小半箱净水。他气从中来,还没发作,那疲倦船工把嘴一撇,彻底撒手:“要抬你抬,这怪物我不抬了!”

    疲倦船工把怀里烫手山芋般的东西扔到地上,从舱口钻出来便跑。他的同伴咬牙正要骂,一回头看到黑暗里的景象,竟同样仓惶地松了手:“……红、红光?它它它醒了?”

    他被雾鱼的各种互食传说吓白了脸,一脚踢向箱子,那笨重的箱子便顺着滑轨向后落回船舱,重新进入无边的黑暗。哐当一声,船工手脚并用地降下舱口的栅栏门,胡乱落锁后居然也跑了。而原本在黎念这边的侍女没什么主见,见她的船工“兄弟”都四散奔逃,一跺脚跟着小跑而去,转瞬失去踪影。

    黎念忽然反应过来船工们争执的对象是谁,她眼睛亮了,下意识往舱口的方向走了几步,捡起被船工丢弃的利斧,矮身就要钻进黑暗。

    池君原蓦地拉住她:“你要做什么?”

    * * *

    少女意外地很平静。

    沾着血珠的鳞片从指尖滑落,她任那具冰凉的躯体慢慢滑落在水中,轻抚着面前之人的眉眼,与对方半是愉悦半是困惑的表情对视。

    被她割下头颅的人眼神中尤有不甘,仿佛在问她:他到底是哪步出了错?

    于是她顺从地答了:“不是因为你忘记了滕的生平。”忘记滕幼时真正的计划是炸死仇人,把滕的报复记成了简单的推人入水,以至于被那狡猾的商人找到破绽,进一步误导滕提前行动。

    “也不是因为你没有认出我是月叶。”毕竟是她对他保留着这个秘密,保留着她其实是会哭肿眼睛的秘密。

    “而是,父亲,你答错了。”月叶用池水洗去他侧脸溅上的血点,爱慕地捧着他的头感慨,“刚来船上那夜,一直熬着不睡的那个人并不是我。父亲,你答错了啊。”

    计算好的时间到了,漂浮在池水上、诱人堕//欲的淡雾彻底散去,火苗顺着纱幔蹿上房顶,燃烧着的横梁渐次掉下,整座楼船正在崩塌。

    月叶头顶的天花板却勉强维持着形状。它先前因池水蒸腾出的热气积蓄了太多湿潮,此刻终于不堪重负,掉下来一颗温热的水滴。它落在月叶的眼角,仿若一滴无声的泪。

    华丽的浴池随船摇晃,底部似将断裂。月叶再难维持身形,索性向后倒,一头沉入了血水中。

    * * *

    阿忽好像刚从麻药的后劲里醒来,腹部艰难地积蓄起一点红光。它蒙有贝壳的双眼天生便不能视物,却依旧感受着少女的方向,开始吃力地撞着笼子。可惜笼子是特制的,底部和四周都密封,唯有顶部是围栏,以它的气力不足以破顶而出,但它很着急,似乎知道风荷正在危险之中,反复地、笨拙地拿头冲撞围栏,边撞边低声哀叫。

    黎念收回对它的目光,转头直视着池君原。她抱紧利斧站在栅栏之前,有点忐忑,所以咬着下唇,可怜兮兮。

    池君原丝毫不买账。他冷眼看着她,身上有一股事件可能要脱离控制的不悦。

    “其实我想过,是不是你故意引导出了今日这种道德困境让我二选一。”黎念终于坦白自己的猜测,“不过我后来想,应该不是。有些热闹品起来是津津有味的,有些瓜则吃起来索然无味,只觉得恶心。”

    ——虽然最初想借楼从赋的绑架吓一吓她是真的,但黎念依旧凭本能判定,事情的发展不在池君原的计划之内,这不符合池君原的风格。

    池君原有点不高兴:“……我没时间听你说那么多废话。”

    “那我只问一个问题。”黎念清清嗓子,正色道,“你曾告诉我,有关阿忽的传言里有人为的谬误。那么,它们只能在至纯至净的水里存活这一点,是不是也是包装出来的谎言。”

    她先前就觉得蹊跷,如果雾鱼只能在净水中养活,它的运输成本是不是过高?船上的货品里为什么没有大量的净水或用来净水的器具?宫使初至、阿忽借雾寻觅风荷的那个晚上,它难道不是脱离干净的环境在四处游荡?它怎么一点都不着急返回?

    水至清则无鱼。这个世界不是高魔世界,她应当相信逻辑,相信自己。

    池君原果然答:“是。”

    黎念松了口气。她恳切地向他解释自己的初衷:“君原,我没想让你生气。我只是……想给他们一个选择。”但她亦不愿拖君原下水,“若后面真发生了什么难以控制的意外,你不必救我,后果我自己来承担。”

    万物都顺从地接受命运的世界,实在是太无趣了,黎念无法忍受。哪怕知道自己是过客、所求皆是徒劳,她也想冒险为这些脆弱生灵的命运添一个变量,赌一赌这个变数,能不能挣扎出新的可能。

    于是她不再犹豫。她转身朝黑暗而去,拼尽全力劈开栅栏门,又抡斧砸向笼子。笼子的四壁艰不可摧,于是她登上旁边的路障,改为砸笼子顶部的锁,先一点点劈碎笼锁,而后锚准一根围栏劈砍。

    阿忽感觉到了陌生少女的努力,它疑惑地将头转向她,歪头看她吃力地重复破笼的动作。而池君原也负手旁观着她,任她劈得满头大汗、双手颤抖,始终没有上前一步。

    黎念并未责怪他。脱离手段的仁慈是一种残忍。或许对君原这样的人来说,漠视和旁观,本身就是仁慈。

    第一根围栏终于在珍宝级别的利斧劈砍下溃败。找准施力方法后,黎念很快又劈断了第二根、第三根。紧接着不用她再额外施力,阿忽猛地冲破了囚禁它的笼子,于长吟般的鸣叫里摆尾而出,抱着那团绯光蹿出舱道,一头扎进了夜色。

    而客船不知道设计的什么鬼结构,船舱的火势居然比甲板上更早更猛,黎念刚扔掉斧头,还没同君原说话,脚下一歪便随着烧空的舱板掉了下去。

    掉入江水的一瞬间,黎念下意识强睁开眼,在水面看到了一瞬玉的影子。

    她瞪大眼睛,却不会游泳,没能抓住自己的玉。而同她一起坠江、此时距她不过一臂的池君原也没去拿那枚玉,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玉漂在水面上,逐渐离他们越来越远。

    他们在江水里缓缓下沉,黎念很快消耗完自己憋的那股氧气,开始呛水。她对面的池君原不见慌乱,但没有什么表情,应当是生气了。

    以池君原的视角来看,他今夜被挑战得有点过。他知道黎念方才冲动救鱼背后隐藏的逻辑,她在暗示他:你就是我的底牌呀。

    而池君原厌恶被这种笃定绑架。他想,就让江水淹死这不听话的家伙算了。

    可黎念其实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动,她甚至没时间观察他的表情。她挣动着想浮上水面,却越挣扎越难以呼吸,离窒息只差几秒。

    她想,完了,这次是真的玩完了。只希望淹水后的死相别太惨,不然她要猛灌自己三碗孟婆汤,并祈祷池君原不能跨地府跨轮回追杀她的魂魄。

    彻底昏厥过去前,她却忽然生出了唇上一凉的幻觉,而后隐约听到池君原在她耳边说:黎念,你才是玩弄人心的高手吧?

    月色下,男人抓着鹌鹑似的少女破水而出。

    他浮在粼粼的江面上,背对着月光下熊熊燃烧的船队,另一只手里握着枚古玉,面色阴晴不定。鬼鬼祟祟穿着黑衣、努力把小舢板划离火海的半吊子大夫却正巧看到了他们,吓得差点把桨扔出去:“啊呀嘞!这儿漂着两个水鬼——”

    * * *

    浴池碎裂前的一秒,月叶掀开沉在池底、被雾包围的箱子,将雾水中的风荷抱了出来。

    怪鱼的绯光从来都与欲//望下的交缠无关,只是证明了它的忠贞。这个单纯善良的种族会在心仪的人类窒水时为他们“受珠”,将生死之际的人类变为自己的眷属,从此被受珠的人类会获得雾鱼残缺的一部分能力,在水中得以自由呼吸遨游,只是偶尔会变得没有心智、浑浑噩噩。

    此时的风荷就陷在受珠仪式的浑噩里。受珠仪式被提前打断,她的身体为了受珠便一直释放着白雾保护柔弱的人类,而雾亦庇护着她的血亲月叶,加深了楼从赋施暴时的幻觉,让那位狡诈商人所说的全部计划得以成功。

    现在所有计划都结束了。月叶抱着风荷茫然地下坠,不知自己落到了哪片甲板或舱室,醒转后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死生。冷静下来后,她将风荷抱在自己怀中,扯了一条纱幔擦干风荷身上的水,又抓了条布巾搭在自己和姐姐身上。

    四下很黑很安静,她轻拍着姐姐的头哄姐姐入睡,如同在战后的王座上欣赏自己的领土。

    直到墙壁被强行破开。披着深蓝长发的生灵游进此处,带着怀中的一点圣洁绯光靠近她们。

    月叶并不意外它的到来。她感知到了这个生灵对她怀中之人的依恋,保持着拥抱风荷的姿势向阿忽伸出手,淡淡地宣布:

    “那你也来做我的家人吧。”

    雾鱼伏在她的膝上,发出了悠远的歌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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