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好像是骤雨前的时刻,天地昏沉,昼夜不分。

    她在没有尽头的宫道上奔跑,一双双手从帘幕里伸出来,带着无数或劝或怒的声音探向她,要拦住她。

    她奋力推开他们,阻拦她的手臂却越来越密集、越来越癫狂,渐渐舞动成哭泣的嶙峋枯骨。

    黎念残存的意识一惊,她附身的这个女人却好似并未察觉,扒开那些抓在她上身的枯手,固执向前。

    女人艰难跑出去几十步,刚将那些骸骨的泣声抛在身后,险些又因疾风掀动的帘幕绊倒。她好不容易借力扶稳身形,忽然愣住,感受到小腹上传来真切的、生理性的痛楚。

    她缓缓低头,看到一把雪白的大刀洞穿了她的小腹。扶住她的那人逆光而立神情难辨,握刀的手则始终没有收回,于是刀随着她的呼吸继续在腹中搅动,延长了这场屠戮。

    她于懵怔中抬头,对上男人毫无温度的视线。

    他看着她因失血缓缓坐倒在血泊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但自有旁人替他收尾。裹着帘幕的几团人影冲出来,分别把女人的四肢按住,而后把她小腹里的东西掏了出来。

    血肉被抽离的瞬间,女人终于回神。她淌在自己流出的血里,煞白着脸祈求:“不要、不要这样……”她仰望着那个男人,不住摇头,“沛之,我求求你,你不要、不要拿走它……它是我的、我们的……”

    她的“孩”字还未说出口,男人打断了她:“裴柔。”

    宋居岱半边袖子上溅着她的血,隐在黑暗里的右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说出的话却那么坚定,如寒箭掷向她:“我此生最后悔的事,便是让你有了它。”

    男人在团影的簇拥里转身便走,她徒劳地向他伸出手:“不要……沛之……你听我说——”

    他留给她一个决绝的背影:“关门。”

    沉闷的撞击声后,不存在的寝殿门合上了。裴柔伸出的手因脱力而垂下,整个人开始被漫天的红雨淹没。

    黎念忍不住想拉一拉她,这时才发现自己已在第三视角。她越想靠近裴柔,反而离裴柔越远,眼睁睁看着女人在视野里越来越小,变为红雨下的小点。

    而后空间变幻,整场红雨如收入暗格,其上支起来的镜子放平,周遭抽出的扇柱内屉旋转归位,一切雍容富丽,都回到方正物什的束缚里。

    黎念于钝痛中思索:这形状……是镜匣?……还是什么旁的匣子?

    她是不是在哪见过——

    黎念眼前一黑,意识陷入无边的混沌。

    * * *

    不对劲,很不戏劲。

    受梦的启发,她终于想起一些零散的剧情。

    在这段故事里,女主应当已经逃离变态年下男的控制,跟着商队去往其他国家,途中因心怀不轨的行商骚扰而跳江,被救起后高烧失忆,流浪到某处寺庙傍身。

    就是在那个寺庙,女主被大她一轮的宋国主撞见,因为和已逝的国主夫人相似,被丧妻的国主以旧识之名骗身,当了他的宠妃。而后又因反派的设计,国主渐生猜疑,误以为女主与宫人有染,不顾女主意愿强行拿掉了她的孩子。

    两人决绝后,因为宋国主有那方面的瘾症,女主又被下药,加之生理性依赖,两个人忍不住继续在爱恨里云雨纠缠,谁也离不开对方……总之是很狗血的后续。

    所以裴柔是原女主的某个身份。所以黎念觉得她的面容似曾相识。

    但如果裴柔是原女主,黎念魂穿的这具身体又是谁?

    * * *

    黎念惊慌地睁眼,发现自己竟还在寝殿之中。她身形不稳,被池君原从后揽腰扶着,还被他往上提了提,外人看来,就像是她在猛然起身时因供血不足险些晕倒,而不是她遇上了什么意外。

    那些漫长混沌的记忆和思索,原来在现实里只是短短的一瞬间。

    只有池君原意识到她的古怪,见她面色苍白,凑过来低声问是不是伤暑,进一步加深了旁人对她体虚的印象。

    不过落在宋国主和裴美人眼中,倒像是黎念被悬丝诊脉的玩笑和玄凤所惊,吓得不轻。

    黎念毕竟是药王谷的陪客,宋居岱神色一凛,颇有些不怒自威地训斥道:“雨檀,及笄之礼刚过,怎么就如此不稳重。先前吵着要入宫,规矩却半分没学到。再在你柔姐姐宫里厮闹……”

    裴柔连忙喊住他:“陛下——”

    “臣女哪有不规矩啊。”那位名唤“雨檀”的贵女争辩。她抓着裴柔的臂弯,娇嗔道:“何况要不是想来陪裴姐姐,我才不来你这宫里呢。”

    她言行多有冲撞,但宋国主没有真对她动怒,只是微微叹了口气。裴柔心领神会,嘴上对那女郎称“我可没说不罚你”,实际也是和她玩笑,很快又与她同仇敌忾,要国主顺她们的意了。

    黎念实在太好奇这小姑娘的身份,小声躲在池君原身后向他打听:“正在说话的这个小娘子是谁啊。”

    池君原笑。他拿扇子半掩住他们的交谈,低声解释:“宋国主前夫人的妹妹,明夷三大家族中郑家的女儿。”

    黎念恍然。难怪她叫国主姐夫,称裴美人姐姐时又额外带着名。

    好歹是名门大户,郑雨檀相当识眼色,逃过宋国主的怪罪后,很快抛下一句“要给小外甥做滚灯”便跑了。

    于是宋国主走进来,开始正式与谢枕安寒暄。黎念心里记挂着梦里的情节,对裴美人和宋国主还在怀疑和警惕当中,没仔细听他们讲了什么。低头跟着走了两步,没过多久又随人群顿住。

    她没想到宋居岱瞥到行止拘谨的她,随口问谢枕安:“这两位便是护送你的义士?”

    裴柔笑:“瞧着年纪与谢先生相仿,是一对侠肝义胆的燕俦莺侣呢。”

    黎念:……呃。

    她理应回话,对宋国主自报家门,但她应付不来这场合,于是求助地望向池君原。

    眼神刚递过去,她听到跟在宋国主身后的内侍抢话:“是。年轻公子姓池,是旁边女郎的未婚夫婿;女郎姓黎,坊间有传,是商贾孔无忧的义妹,两人恨相知晚,孔无忧对这位义妹也多有提携。”

    谢枕安:?

    池君原:。

    黎念愣了一下,今日里第二次感受到来自剧情的暴击:哈?她什么时候成了孔无忧妹妹?

    这内侍才是孔无忧买通的人吧,他一番春秋笔法的形容下来,仿佛她和君原辛苦护送谢枕安,不是因他们为谢枕安这个朋友两肋插刀,全是因为孔无忧教导。

    虽说“当谢枕安的幌子”也是君原当时临危编造的借口,但底层打工人最讨厌被抢功。黎念眉头一皱,正欲开口为他们辩解,内侍的话绵绵不绝,已将这话题轻轻揭过:“……那孔无忧知道陛下苦暑,此番还进献了两百斤坚冰给内廷,随今日的车驾入库了。”

    宋国主嗯了一声,评价道:“他还算是有心。”

    黎念:……得。看这形势,木已成舟,她和君原全都白干。

    她城墙一般高竖的心防淌成一滩水,开始摆烂。

    后来事件的发展如君原所料。今日来坐诊的主角谢医师随国主和裴柔走进穿堂,似乎要往后殿而去,而她和池君原很快被内侍拦下,送至旁边的来凤堂等诊脉结束。

    这一番等候颇为漫长,池君原坐在她旁边的绣墩上,连打了三个哈欠。

    黎念被他感染,也要陷入困乏之时,先前跟在宋国主身边的内侍带着一排宫女走进来,先是送来冰镇的汤饮,后是传达裴美人的吩咐,说不忍黎念的衫裙脏污,赏了两匹织金细锦给她。那织锦的主色近似于天水碧,花朵又是淡淡的紫色,很有夏池莲波的意韵。

    黎念没反应过来:“……啊。”

    内侍以为她没见识,不知道这东西贵重,抬着下巴故意拖长声音道:“即便是内廷采买,这两匹织锦也要花费九十两白银。你可要收好,别没出宫门又踩了划了。”

    黎念从游思里回神,尴尬地笑。

    待内侍趾高气扬地离去,她抱着那两匹布料重新落座,终于能坦露自己真正的想法:“不对啊,这到底是……”

    池君原撑着头靠在案上,无聊到玩汤盏的碗盖:“你是说这汤饮?一亩地吃两盘的蓟芥。”

    “不是不是,我不是在问这个。”黎念小心地避开宫人的视线,凑过去小声问,“裴美人不是正在被老谢相脉吗?被问诊的人,紧张到难以抽身才是常态吧,怎么还有时间分心赏赐?”

    池君原:……

    旁人误会也就罢了,黎念这一路都紧跟着他,怎么也学不分明。

    “裴美人多病,谢枕安这几年都会顺手替裴美人相脉没有错。”他嫌弃地把散着寒气的汤盏往她手里塞,“但谢枕安第一次来明夷宫廷时,宫中可还没有裴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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