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念下意识接过来汤盏喝了一口,冰凉的汤液一入腹,人也冷静下来,几乎是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误会大了啊。她一直以为谢枕安来明夷是替裴美人看病,原来他每年真正复诊的对象,其实是宋国主?她有这样深的误解,此前多次与人谈起此事,怎么一直没被发现?

    “缺课”的学生试图继续找老师对答案,马上却被腹泻制裁,一轮轮跑净房跑到虚脱。最后还是谢枕安临时出来,在廊上替她开了方。药与粥齐齐灌下去,裴美人传话,囫囵让她在附近的耳房睡了一觉。

    她再醒来已过未时,问了小宫女才得知,谢枕安的诊治早就结束。那位在黎念梦里多疑冷情的宋国主不知又赶回哪个殿处理政务,谢枕安则被医官请去交流,看来不到临近下钥之时出不了宫。

    黎念定了定神,想打听池君原的下落,却被来递话的哑巴宫女截住。看她比划的意思,似乎是要带黎念去找人。

    黎念欣然跟上她的脚步,没多久折入后殿,看到了坐在窗边榻上的裴美人。

    黎念:……

    哦,也是啊,裴美人对她多有照拂,按常理而言,她应先来向裴柔谢恩。

    她不熟练地行礼,一句请安的话刚要喊出口,却见指上停着玄凤的裴柔示意她噤声,大约是怕她吵醒鸟儿,要她直接坐到自己身前的绣墩上。

    黎念仓促坐下的瞬间,玄凤忽然醒了。裴柔便拿手指抚了抚它的头,拿瓜子逗它哄它说话。

    那只玄凤大约也是刚开始经受训练,背了句“关关雎鸠”便串词到“宇宙洪荒”,裴柔便扣了它的瓜子,要它重学。玄凤争抢不成,哗啦一声跑到了黎念肩上。黎念是第一次与鹦鹉近距离接触,被吓得瞬间僵住,不敢动一丝一毫。

    她刚想向裴柔求助,玄凤抖抖羽毛,开始气急败坏地念叨:“君不见,我才乱吐,坏!美人,西洲曲,吃鸟粮。胡说八道,我不是鸟,赏,赏!”

    黎念:“……噗!”这鸟怎么急起来狂骂自己啊!

    她被逗乐,裴柔也笑起来,道:“本宫有孕后,雨檀送这小东西进宫给我解闷。这四个月来,没怎么见识到它解闷的功效,倒是与陛下领教了不少它胡说八道的本事。”

    她将瓜子放回小碟,随意地与黎念闲话:“它这性子,说起来倒有几分像雨檀,又疯又爱热闹。与人相处时,又很有自己的主见。今日它肯站在你肩上,应当是与你有眼缘,挺喜欢你。你不妨用手摸摸它的头顶,它不啄人的,别怕。”

    黎念好奇地拿手去碰玄凤的头,那玄凤先是跳了几步躲闪,等她放下手倒又跳回来,叽叽喳喳不知道在念个什么。她再去碰玄凤的头,玄凤便肯了,换了叫声,还颇为享受地蹭蹭她的指尖。

    黎念忍不住嘀咕:“……这性格分明有点像某个姓池的嘛。”傲娇兮兮。

    裴柔依旧是那副温柔端庄的模样,话里却明显在打趣她:“啊?你在想哪家的儿郎,我可没听到。”

    黎念被她感染到,先前的紧张和哀愤一扫而空,和她一起笑出了声。

    “不知为何,本宫见到你便觉得亲近,想留你说说话。不过……”裴柔伸出手,那只玄凤左右看看,振翅飞回了她手上。她将玄凤抱回桌上,“不过你牵挂自己郎君的话,便不必呆在我这里谢恩了,去和他说话吧。”

    黎念不太明白:“啊?”

    裴柔微微侧身,示意她往窗外看。黎念懵懵地抬头,待拂动的轻纱落回原处,这才看清殿外是大片大片正在盛放的花田。而池君原拿着花锄和几个宫人站在一起,远远地不知在讨论什么。

    她本就想去找君原,便顺水推舟行礼告退。哑宫女领着她离殿时,黎念却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拂动的纱幔后坐着倚在榻几上的裴美人。她没太显怀,但毕竟身子重,似是乏了,连鸟儿扑棱着飞到榻上唱曲都未理会。

    黎念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

    她想,尽管本能性地厌恶宋国主,尽管她身上还有那么多数不清的谜团。

    但她和裴柔有着极其暧昧隐秘的关联。以至于她们在人世里相遇,第一眼便能感觉到对方身上亲和的气息。

    黎念才意识到,来此世之前,甚至接触阿思身世之后,原女主在她心里依然是很模糊的形象。

    原女主看起来拥有那么多,身份、天分、宠爱、憎恨……但这么长篇幅的经历拼凑不出她完整的人格,她的失忆或恢复、怀胎或流产、被囚或自由都是为了推进黄//暴的剧情,黎念对几个强取豪夺的男主们的印象都比对她的深。

    在被动忍受之下,在腥//膻里睡去时,她在想什么?

    是否也有禁锢在安顺的躯壳之下、连命运都不知道的那一面?

    * * *

    黎念在及膝高的花田里艰难穿行,终于走近池君原:“他们是怎么说服你冒着大太阳指导种花的?”她仿佛在看八百年里第一次下地的活神仙,“也太厉害了,我佩服。”

    池君原挽了几道袖子立在水井边,衣鞋勉强没有蹭脏,脸上没有生汗也没有泛红,仅仅因为劳作更精神些许,于是气质意外地与平日有所不同,带点质朴低调、清爽干练的味道。

    只是他一见黎念变现了原形,露出平静外表下的满肚子烦郁:“因为我天生厌烦别人犯蠢。”他随手将花锄搁在井边,没好气地评价,“就算要调色,这花也不是这样养护的,马上要犯虫害了。你看枝叶自折的那片,还有伏地的那片。”

    黎念好奇:“不是你有意借此逃离被宋国主或裴美人问话吗?你以前见过他们?还是不能见他们?”

    “二娘,”池君原站在大片或白或绿的花朵前,很是情意绵绵地说,“你这样容易生醋,可教我如何是好,我是能答也不能答了。”

    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口头上的交锋,本就没想着从彼此口中套出什么答案,相当平和地揭过了方才的话题。黎念顺嘴说“给我借个力”,池君原便自然地伸出手,让她跨过刚浇湿的枝叶横斜的田垄,来到自己身前方寸干燥空地上。

    天色半阴有云,又起了风。黎念立在井边,竟然还觉得有点凉快,索性坐了下来,捧着一朵花颇感稀奇地打听:“这花到底叫什么呀?叶子像鸢尾,花又像减香版重瓣香雪兰,颜色还似乎同紫阳花一样,会混色会变。”那花开得大,花瓣将近三寸,堪堪能被她一只手托举住,正随风摇曳。

    池君原借木桶里的水净手,边拭干手指边说:“你对花倒还懂得挺多,又是含朱小册子里教的?”

    黎念打哈哈,心里嘀咕:得,也是当社畜时留下来的一点精神遗产呢。

    池君原随手把盛着清凉井水的葫芦瓢放在她头顶,而后从她掌心抢过来那簇未开全的花,用指腹揉到全开:“这花名叫通泉兰。喜湿,繁茂之处附近必有水源,所以有了这个名。它原本长不到这么高,要在暮春把枝上的其他花苞剪掉,只余一朵。唯此一法,往复几轮,方成如今景致。”

    黎念震惊:“……这么大的花圃,每一株都要剪?得耗多少时间和人力?”

    池君原懒懒道:“至于你说的调色混色便更难了,需要土壤与水质调得刚好,多一分少一分都会功亏一篑,回归常色。比如你左前方那片白色为基、轻染粉紫二色的通泉兰,瞧着平平无奇,对吧?但方才若没有我开口指点,再过十二时辰,它便要悉数转回淡绿了。”

    黎念将那葫芦瓢端下来抱在怀里,无端紧张,“你此番炫技,他们不会把你扣在这里做工,再不许你出宫吧……”

    池君原打哈欠:“装装样子而已,能消磨时间唬唬人便成,谁要真呆在这里——”他刚准备说些什么,话音突然被远方的争执声打断。

    池君原盯着那处,漂亮的桃花眼里闪过一道狡黠的光,兴致明显高了不少:“走,黎念,这太阳谁爱晒谁晒,我们躲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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