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念试图沉浸在自己的活里,以缓解焦虑。没几日,一些意外打断她的“逃避”。

    时已炎夏,灯张城连续高温,热浪袭人。黎念在码头跟着冯掌柜学习入仓、调运,刚算是熟悉基本流程,从某一夜开始,冯掌柜突然被喊走,而后每个傍晚至上午都不见踪影。他不在,连续赶工的商行管事因伤暑轮流告假,能拿主意的人,慢慢只剩下黎念。

    她忙忙碌碌,每日天刚亮便催着小红马带她去码头赴工,晒得人都黑了一圈;后来码头货运接近尾声,她又变成要往城外夏宫方向跑。虽是第一批能见到夏宫外廓的人,基本和没见过一样,丝毫没机会仔细看。

    得亏孔无忧和阿喜给她安排的落脚地很好,离哪里都近,牵马出城上工也方便,没让黎念累倒在一线。而池君原,白天在馆舍睡大觉歇凉躲太阳,日暮总能踩着饭点出现在她面前,美名其曰给黎念带谢枕安煮的消暑汤,实际自己先喝一半,而后蹭饭。

    黎念麻了。行吧,大佬没搞事已经比什么都强。

    等她刚适应这种节奏,灯张城却陷入大雨。连雨打乱了运送的节奏,许多货物还不能沾水,必须重新裹护。然而即使商行的人经验丰富,依旧出现折损,众人又要赶进度,只得连夜在夏宫附近的开阔地清点损耗、安排借调。

    黎念回不得城内馆舍,打算直接借商行在附近租的民居囫囵睡觉。刚走出遮雨棚,却发现自己又丢了把伞,整个人都气笑了。

    她匆忙找人借伞,抬头时被对面的光亮吸引,发现池君原站在前面的路亭里等她。他时间掐得巧,刚从马车上下来不久,提灯放在鹅颈椅上,伞支在身后晾干,鞋子衣角则没溅半点泥点,身上还挂着向附近来蹭生意的人买的驱蚊香囊。

    黎念觉得这画面有点眼熟,冒雨跑进亭子打趣:“您半夜屈尊来此,不是找我重温夜亭旧事的吧?”

    池君原将干布巾递给她,半真半假地拎起香囊说:“怎么会。没钱买香囊,在摊贩那赊了一个,要找你付账呢。”

    他们自然地在夏宫附近的民居暂住一晚。第二日,黎念出门,池君原破天荒地跟她去夏宫前溜达,看她像蚂蚁般棚里棚外转来转去。黎念开始没在意,直到发现大佬第十次盯着她手中册页后,终于明白大佬自有来意。

    黎念忙得嗓子冒烟,干痛到几乎说不出话,便朝他晃晃册子,用眼神问:怎么说?

    池君原漫不经心地答:“啊。看到你这几日的货物清单里有珠翠玉石,突然想起先前匆忙,找喜掌柜换簪钗梳篦时没太在意它们的品质和价格,不知道相比寻常商货浮动了多少呢?”

    依他所言,似乎是有些怀疑自己买得不划算,当了冤大种。

    但黎念不信。她觉得大佬根本不会让自己吃亏,他起意来此,一定另有所图。

    她直接把手里的册本扔给池君原,意思很明显:不早说!自己翻去吧!

    黎念将手头的活分给他,放心去处理麻烦的大货搬运。今日阴而无雨,午后再回来时,池君原优哉游哉地捧着册本看,早已不出彩又不掉链子地完成了她的部分工作。他自然地融入众人,旁人看他,大约以为他是从码头调来的普通管事,根本没发现他在混水摸鱼。

    着急吃饭的黎念拿了个馒头夹菜干啃,朝池君原凑近。

    池君原察觉到是她,估摸她满脸都写着“如愿啦?”的揶揄,没抬头:“昨日碰到个不懂行的草包,他吹嘘说依据自己的见识,夏宫诸殿的格局应该是如何如何,千秋节的内宴会哪般哪般设计——与我的猜想截然不同,他却嗤笑众人,说我要学着点内行。”

    他空出一只手,准确地摸到水碗递过去,黎念喝了一大口,终于勉强发声:“然后你就亲自来验证自己结论了是吧。”她继续啃啃啃,知道自己只消站在那里,池君原便能推理出她后半句:看你的表情,虽然还没进过夏宫,手里也没地盘画样,仅凭货单和人员往返速度,把夏宫格局盘出了大概?

    池君原果然答:“嗯。”

    黎念用表情说话:那您还杵在这儿是……

    池君原语气轻松地翻册页:“当然是找机会‘借’个地盘画样看看。”

    黎念想:噫,凭本事“借”人家机密研究是吧。大佬这口气虽然未必还在往心里去,好奇倒是被吊起来不少,都自己给自己找事做了。

    她由着他玩,捧着馒头和水碗走到一边,继续上工。乱七八糟地忙到近夜时,领头卸货的伙计忽然告诉她,这是最后一批大货,也就是说,孔无忧扔给她的活终于快干完了。

    她一下子轻松起来,发痛的嗓子几乎是不药而愈,迫不及待地往宫门外跑,想快点回家睡大觉。没几步却被栅栏和守栅栏的禁兵与匠人拦住,完全无路可走。

    因夏宫连月的筑造工事,宫门正门前这条路不是运输木料砂石,就是运输内外装潢,原本用碎石土沙铺就的阔路被糟//蹋得坑坑洼洼,颇为凄惨。连下几日雨后更是烂成了泥路,完全不成样子。

    眼见着夏宫要交付国主,将作监趁着难得无雨迅速重整了这段路,改铺石砖。好看是好看了,着急赶工也可以理解,但立马施工铺满路不让任何人车行走,是不是过分了点?商行快卸完货的车马怎么办,管杀不管埋?她怎么回家,走排水沟?

    她好声好气地同对方商量该怎么办,守栅栏之人听到她问就答不知道,和她干瞪眼。

    黎念气不打一处来,先让商行的人忙碌,自己挪动酸痛的腿走到距此最近的另一片宫门,看有没有路走。结果倒霉体质发作,那处宫门外刚挖开路面,还没填平。她改去附近更远的宫门,走到半路碰到急雨,天黑又差点迷失方向,临近大崩溃时,意外被熟人叫住。

    池君原不知从哪里混进了宫墙内,正和冯掌柜说话。他一眼看到黎念,喊住暴躁下闷头乱走的黎念,叫她过来躲雨。黎念走过去,噼里啪啦和他们吐槽今夜的遭遇。听明白重点的冯掌柜稳住她,让她先去前面的宫门等着,那处交通应当还没断,商行剩余众人交给他去通知。

    冯掌柜拔步便走,黎念悬着的心落肚,又出了恶气,这才有工夫接过君原递的帕子擦身上的雨水。她和撑伞的君原往宫门走,越走脚越疼。

    她满脸痛苦,加上躲雨,不小心抓上池君原的臂弯,拖着他越走越慢。看到池君原的眼神里满是欲言又止,黎念疯狂用言语滑跪:“我知道,我知道就算擦了手可能还是有点脏,别骂我……嘶……我们再走慢点成不,多多欣赏下沿途的风景嘛,常言道……阿嚏!”

    池君原对她笨拙的努力感到很无语。但黎念打喷嚏的时候还知道转开脸,他也就勉强原谅她。

    黎念最后几乎全靠抓着池君原才龟速挪到终点。她在宫门下找了个干燥的太平车幸福地坐着,感受着酸胀的双腿渐渐放松,整个人陷入放空。

    池君原看着瘫成咸鱼的她沉思:“你这样等会……”

    他话音未落,便看外面聒噪起来,隐约传来少年的喊声。两个人探头看,发现这处宫门外大约九尺长的路刚碾平铺上细砂,恰巧有宫人推车运花苗花肥,禁兵怕粪土脏了路,要宫人们另择一处走,但下着雨,花淋不得久雨,两相争执间,禁兵将半车的通泉兰推倒了。

    为首的少年大叫一声,扑到地上去救那些可怜的通泉兰。而禁兵急着检查花肥粪土有没有溅到路上,把通泉兰又踩坏不少,少年便赤脸推搡禁兵,两波人乱成一团。

    黎念看不过去,喊:“不是我说,你们……”她倏然站起,没注意自己腿麻,差点真朝池君原跪下去。还好池君原捞住她,让她维持着半挂在他身上的姿势,大声朝众人建议:“大哥、大哥你们先别挤,把这边没用的宽木板铺过去先通行好不好,不然你们自己也要踩坏路了啊喂!”

    有她提醒,问题得以迅速解决。装花肥粪土的木桶被快速捞出来摆回车上,而那些含苞的通泉兰摔在地上,许多枝叶已经弯折。

    少年痛苦地坐在那些被摔坏踩烂的通泉兰之间,委屈地快要哭出来。风一吹,他薄瘦的身躯如竹竿一般,衣服都晃荡。

    黎念心软,借池君原的伞走过去,在满地的通泉兰里找了找,拣出几盆没完全断掉主枝的幸存者,凑到一处问少年:“这几株是不是还能救,你要不要找个盆——”

    她忽然看清少年的脸,意识到他们此前见过,这人便是在裴美人宫殿外被内侍为难过的傻少年阿收。

    阿收没抬眼看她。他瞥见那几株残花,眼睛一亮,竟然拿双臂兜起花株和破盆,不顾花土簌簌地往身上身下落,也不顾车上那些还完好的花,自己蹬蹬蹬地朝宫门里冲,转瞬不知跑去哪里了。

    黎念哭笑不得,搭伞护在推车上,又和剩余花工找了一圈确定没有还完好的花,这才回到宫门下。

    商行卸完货的车马也来了。她和君原蹭车回返,路上直接累昏过去。再醒来时被肉香勾醒,她已经回到农家小院的屋内,身上换了干的衣服,床深处是睡得比她还熟的君原。商行的所有人则聚在院里院外,趁着今夜热气稍缓,提前庆祝即将收工,就地摆酒吃席。

    她醒了,君原便也惊醒,伸个懒腰打哈欠。冯掌柜听见屋内的人声,端着酒碗敲门进来喊两人加入吃喝。池君原当然欣然同意,睡懵的黎念呆呆地跟着走出去,坐下来先喝了一碗颜色乌黑的汤,吃了井水镇过的瓜,又啃了炙鸡腿和炒蟹,这才慢慢回神,听进去众人在说些什么。

    起先是好久不见的冯掌柜担心众人淋雨,提起再煮些防风寒药汤或药酒的事。不知怎地话题渐偏,变成有人开玩笑说近几日运送的通泉兰那么多,应该薅一株花煮水来喝,正巧这花有止咳的用处。而后有文书先生模样的男子搭腔说这还是裴美人最先发现的功效,被众人起哄。

    原来这男子是裴美人的颜粉,年年都远观城楼启明,所以特意向商行争取机会来此,希望一睹裴美人近容。努力已到位,尚未有缘实现。

    坐在他左右的人笑他:“可别让孔老板知道你其实是为此而来啊。”

    他羞窘:“知道知道……”

    黎念跟着乐。

    吃到一半,已经和商行众人因为加班混熟的黎念被起哄起和君原的婚事,君原淡定地茶言茶语运作两句,把黎念刺激得只想逃。还好冯掌柜拯救了她,他找借口把黎念叫到僻静处,说待明天诸事了结,他单独请她和池君原去灯张城珍珑坊看戏吃喝,算这些日子连累她代自己扛事的答谢。

    黎念狐疑:“你确定你有时间吗?如果太忙的话其实也不必……”

    冯掌柜让她放心,言之凿凿称他在忙的事已经告一段落,他绝对能按时宴请黎念二人。

    结果第二日刚入夜,黎念他们刚和冯掌柜汇合,三人站着才说了四句话,冯掌柜便被下属火急火燎地闯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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