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脚趾抠地尴尬至极,闷头走到地毯边缘等候传见,不远处孔无忧应答的声音则清晰起来,慢慢引走她的注意:“……所以小民今日拜见国主,是为履行船主楼从赋留下来的契约,是进献珍奇,也是还旨。”

    宋居岱扫了一眼他,平静反问:“履约之人已不是当时之人,此约如何算作存在?”

    “此约既成,便是存在。”孔无忧收起平日里的所有作派,恭敬地旋掌指向旁侧,众人的视线便随之转向,穿过两席间散着寒气的冰盆、盛开的通泉兰、生烟的炉香,落到席位周遭的那圈屏风,“正如这屏风上航行乾江的大船,舵手虽然不在,江仍旧是江,月仍旧是月,船仍旧是船。月下江水奔流,船自会依乎天理,逐流行走,回归其应有的方向。”

    宋居岱若有所思,没有立即回答。

    “孤听说,雾鱼已不知所踪,卿要如何履行所定之约?”

    孔无忧回身,慢声答:“小民听闻,裴美人今年在永光寺进香,丢失了一个妆奁。”

    听到他的话,黎念不可避免地望向裴柔。怀胎的美人今夜身着紫橘二色的衫裙,衣襟上绣着舒卷的花朵,衬得她华贵又温柔。多日未见,和裴柔视线相触的一刹那,黎念依然觉得她的眉眼那样亲切,于是心中本能地一痛,牵扯出无数难言的情绪。

    裴柔却很快移开目光,静静看向她身边的孔无忧。黎念偷偷收回视线,这才发现在场几乎所有人都摒紧呼吸,古怪地盯着孔无忧,有些是惊诧,有些是乐祸。而宋居岱微微变了眼神,喜怒难辨。

    黎念忽然想起,孔无忧手下的心腹阿喜与裴柔有着相似的面容。孔无忧这个人,难道和裴柔、宋国主有什么故事?

    她正好奇,身后的君原抬起扇子,借折扇的遮掩小声朝宫娥打听:“宫娥姐姐,大家怎么都看着孔老板啊?”

    那小宫娥被他温柔客气的一句“姐姐”喊丢了魂,又看他清雅端正、眼眸流盼,完全不知道他在明知故问,掩住嘴轻声答:“……据说裴美人入宫前,曾差点被裴家许给这商贾做夫人——”

    池君原了然地哦了一声,抖手合上折扇,徒留身前的黎念愣在原地。

    那孔无忧故意留阿喜在身边,岂不是……

    宫宴上无声的交锋还在继续。还未等宋居岱开口,裴柔最先反应过来,缓声道:“小小妆奁,其中并无特殊之物,妾身早已将之忘记,其实远不必坊间挂念。”

    宋国主喝了一杯酒,视线依旧看着台下。

    顶着国主和众人的目光,孔无忧倒丝毫未见紧张,恭敬回答:“倒不是小民挂念。而是小民从说书人那里听闻,虞朝先帝,也就是‘公子律’,当年起势时也有一个木匣。这匣子无名,是他存放邀帖、秘策、军略的私匣,随他离开龙首原,又在他一统天下后回归帝都,最终与先帝一起葬入皇陵,因而有‘帝匣’的外号,也有人传之为‘帝业匣’、‘帝种匣’。”

    台上的裴柔松开了紧攥的绣扇,宴席边缘的黎念却呼吸一窒,差点打了个抖。君原注意到她的异样,垂下的衣袖无声朝她靠近些,挡住她局促的手。

    寡言的郑监国郑洄放下杯盏:“无稽之谈。我在启圣城时从未听闻。”

    裴柔的目光静静在众人身上流转:“谢先生好像有话想说。听闻药王谷的先辈曾为行军时的公子律医治,这帝匣……是在药王谷留下了什么记载吗?”

    谢枕安从游思里回神,淡淡道:“没有。并未在太师祖的医案里见过。”

    孔无忧朝郑洄和谢枕安拱手:“武林杂谈,自然有谬传、空传之处。这故事也是说书人自称从他人那里听来。”

    他话音一转,“但小民近日收整楼从赋的典当行,无意中发现那神煞榜多年前确实记入过‘帝匣’一词,看来有穷途之人异想天开听信传闻,误将其投入悬赏;或是说书人炒抬自己身价,自导自演。总之无人揭赏,‘帝匣’很快自地榜末尾流榜。直至去年腊月,裴美人丢失妆奁,因裴美人国色在外,‘宫匣’一词上榜,渐渐升至天字榜首位。”

    孔无忧皮笑肉不笑:“今年二月起,典当行内部文册中记载‘帝匣’的条目更新,由‘帝匣’更名为‘帝种匣’,注文变成裴美人所丢妆奁一事。”

    夜风掠过附近新换的冰盆,带来清爽的凉意。黎念蓦地醒神,意识到孔无忧话中真正的含义。

    算起来,裴美人如今有六个多月的身孕,应是正月十五前后才知晓自己怀胎一事,故而闭门不出养胎,直到最近陪国主登城门才将身孕公诸于世。但在楼从赋那里,他竟在二月便知道了消息。

    孔无忧悠悠道:“这是明显的错漏,楼从赋却没有更正亦没有公开,而是秘密将其编入今年的楼船货单内册,显然准备在他的‘梦市’上高价竞卖。”

    宋国主和孔无忧无声地交换了目光。这场关于履约的对话点到即止,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再往下说。反而是翊卫徐恩转过头,听他旁侧的下属低声交待了什么。

    而郑雨檀转转眼睛,终于找到她能开口的机会,活泼泼地插话:“那孔行头,你是真的找到了那个帝种匣,还是找到了裴姐姐丢的东西?你来给姐夫献寿,总不是空手而来的吧。”

    孔无忧朝她笑笑,恢复些许大商贾的自信和豪气:“雾鱼已失,但小民自然准备了另一件足以履约的寿礼。妹子——”

    他回头看向黎念,黎念愣住:我?

    黎念还没反应过来,池君原飞速把提着的木匣塞到她怀中。黎念伸出的手只来得及够到他扇尖一秒,君原已迅速低头后退,自然地退回到地毯外侍立的宫人中间,并送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黎念:……

    被赶鸭子上架的她咬牙切齿,强作镇定抱着木匣往前走,一动身忽然讶异地发现:木匣好轻。竟然像普通匣子一样,她也能轻易抱动了。

    她不明所以,满头雾水地站到孔无忧身边。孔无忧没看她,戴满扳指的手随意拨开木匣上的锁扣,将匣盖掀至大开。

    乐声不知何时停了,满场陷入诡异的寂静,黎念莫名其妙,低头一看,渐渐瞪大眼睛。

    郑雨檀左右晃晃身子,往匣内看了两眼,惊诧道:“诶,女郎,你这木匣里面什么都没有啊,是抱错了吗?”

    黎念:……救命!问孔无忧啊,怎么都在看我!

    她正对着宋国主和裴柔的目光,无法回头向君原求助,也无法从旁边孔无忧平静的表情里读出含义,于是干巴巴地朝郑雨檀挤出职业笑容,已读乱回:“民女……民女听说,空即是有,空才可流转森罗万象。这木匣表面上为空,实际、实际大有妙处呢。”

    她满脑子空白说不下去,正紧张到心跳狂跳时,抬眼看到对面的裴柔朝她递来一个温和的、安抚性的眼神。

    黎念忽地松了口气。而她身边的孔无忧也动了,他从容地抬手朝木匣里探去,手指捏成拳,竟像是凭空握住了什么圆润的球体。那被他完全盖住的黑暗里隐隐有光流动,自微胖的指腹里透出些许莹润的华彩。

    黎念零散的记忆连成线,骤然反应过来孔无忧所握的是什么。她先前和冯掌柜验收的、那用整艘船来运载的特殊货品,竟只在封闭的空间里才能被看到形体。

    洪象枢转了转拂尘,朝远处的宫人们比了个眼神。宫人们很快无声地动起来,宴席南缘临池的巨大屏风被迅速拉开,池君原随着身侧的宫娥退到千秋宴两旁。

    “先民用木匣盛放卜筮,”孔无忧慢慢将珠子自木匣里取出,“又以明珠照物。”他慢慢翻转掌心,将那无形的蚌珠托举起来,“故小民所献,是典当行悬赏榜用以变幻投影、转映江湖动向的核心,是现时和过去。”

    临池的灯檠转亮,清池上陆续点起水灯。

    孔无忧续道:“也是乾江楼船制造梦市的引景,是虚幻、天地万象的未来。”

    他再次将蚌珠握紧,昂昂自若:“陛下,您曾言想将梦市永远留在明夷,那么今夜起,金轮舟上那真正完整的梦市,便如愿常驻眼前。”

    啪的一声,孔无忧将手中的珠子捏碎了。

    黎念还来不及惊呼,听到远处袁禄扬声唱颂:“降鲲引鹤,启!——”

    无形的气浪自孔无忧手中喷薄而出,某种东西裹挟清凉水汽和悠远长鸣翻腾而上,众人身上骤然转暗。黎念抬头,看到明月无踪,他们此刻像是在海面之下,目视着巨大的鱼影在头顶徘徊。

    那“游鱼”在千秋宴上空转了几圈,忽然直朝宋国主而去,引得裴柔呼吸骤紧,徐恩和身边的翊卫也下意识拨刀出鞘。宋居岱却没有惊慌,他没有移开审视大鱼的视线,安抚性地拍了拍裴柔的手。

    眼前之景果然很快发生变化。清池边传来振翅之声,是训鸟师揭开遮在木笼上的布,将一对白鹤哗啦放了出来。

    挣脱囚笼的白鹤注意到游鱼,立刻奋起追了过来,缀着大鱼的尾巴疾飞。大鱼不堪其扰,扭转巨大的身子倒头往清池而去,众人也跟着它转身回望。明月重现的瞬间,大鱼一头钻进清池,炸开盛大的莹光。

    黎念眯上眼睛。像是察觉到有什么即将发生,她忍不住屏住呼吸,听到旁边的孔无忧小声嘀咕:“这训鸟的和扁毛畜生真是活祖宗,居然晕船,害我临时加钱换马换车,差点要赔本……”

    黎念绝倒,这么紧张的时刻,孔无忧居然还在那里算钱!

    她没时间再吐槽下去,她的视野很快重归清晰,眼前的清池竟已倏忽变幻,水面之上凭空长出了楼阁台榭、千灯万树。离清池最近的宫人好奇地摸了摸通向奇景的石桥栏杆,竟摸到实物,忍不住掩嘴惊呼。

    而那两只白鹤捉不到大鱼,拍着翅膀落在腾雾的曲桥和花树上,困惑地鸣叫几声,而后伴飞入更高远处的楼阁,于檐上低头整理羽毛。

    宛如仙宫降临,幻梦成真。

    黎念很是惊奇,还以为眼前一切均是缥缈虚幻,却听得空无一人的曲桥入口传来呼唤:“梦市要开始了,愣着做什么,快上舟啊!”

    黎念彻底震惊。

    她身旁的孔无忧恢复正色,朝宋国主的方向打躬道:“恭请陛下入‘金轮舟’,访‘仙宫梦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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