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又都看向宋居岱。裴柔有些担忧,微蹙着眉握住宋国主的手,宋国主身后的徐恩也不放心,手按御刀凑近似要相劝。宋国主本人倒没什么反应,轻声和裴柔说了什么,待裴柔眉头舒展,才在她的注视里起身,从台上走了下来。

    洪象枢、徐恩和几个翊卫立即跟上。一行人纵穿过宴席,经过孔无忧和黎念走至清池边,宋居岱让翊卫稍退几步跟随,自己先踏上曲桥。

    如笔尖一滴墨坠入水面,眼前平静的幻景仿若被他点醒,远近陆续响起人声,呼朋伴友,似时空重叠,不存在的访客们正与他一同登上巨舟。宋居岱打量了眼四周,感受到脚下是实实在在的桥面,于是又往前行了几步。

    无数珠灯悬彩、珍奇货摊开始出现在他身边,人声逐渐增多,也愈发丰富。有的在互相问好,有的在讲价杀价,有的在接诗对酒,有的在赏景观花……伴随宋居岱深入,周遭熙熙攘攘,热闹不已,这下真像是无数仙人与他偕行,共游市集。

    这并不是宋国主独享的风景,远远跟随他的翊卫们、岸上的其余人也都目睹了幻景的变化,竞相惊叹。裴柔最先站了起来,紧紧眺望宋居岱的背影,而郑雨檀按捺不住,拎裙往清池边跑。宫人们虽仍在各值其守,但也不禁往清池一侧移步探看。于是千秋宴上的人点像整个往清池平移,悄然变了布局。

    黎念同样算在其中。她还抱着那个空木匣,正视水面上的幻景已然看傻,不禁自语:“真的假的,我这是在做梦吗……”

    君原早不知何时立回她旁侧,高深莫测地答:“你猜。”

    众人惊奇,“梦市”中的宋居岱则依旧镇定自若。他已走完曲桥踏上玉台,像是想验证什么,从旁边的花树上折了一节松枝。

    松枝在他手心滚了滚,传来的触感真实。于是宋居岱松手放开了它,继续抬步,欲往高处叫价竞拍的楼阁而去。

    其间路过白石雕筑的牌楼,他抬头看了一眼悬挂的坊匾,并未非常在意。

    快要走出牌楼时,宋居岱头顶的坊匾却如应召一般,突然咔哒一声碎裂,掉了下来。

    裴柔面上顿无血色:“沛之!”

    相隔数十步的徐恩同样脸色骤变:“陛下!”

    抱着拂尘等在池边的洪象枢惊呼:“来人、来人,国主有险!”

    幻景里的宋居岱闻声抬头,下意识抬臂欲挡,幻景外的岸边,孔无忧急忙狠踹了发愣的训鸟人一脚。训鸟人这才吓醒,匆匆吹哨,白鹤顿时像找到了方向,拍翅欲往清池中央伸爪置喙,可依然有些来不及。

    生死攸关的瞬间,徐恩施展轻功飞跃到宋居岱身旁,猛将宋国主往前一推——

    宋居岱踉跄几步才站稳,惊险地与落匾擦身而过。他回头,眼前的奇景随白鹤入水倏忽收回,白玉阶和琼楼恢复为原有石质,照彻天地的万盏盈灯熄隐为清池上点点宫灯,更远处的云山清空为夏宫宫墙……仙宫奇景变回寻常的水上宫苑,在夜里静静沉睡。

    而来不及避开的徐恩被石匾砸到肩背,跌撞着摔进旁边的池心亭,几乎是被砸跪在地上。所幸他意识尚且清醒,只抱着手臂轻嘶了一声,便拿刀鞘艰难支撑身子站起,回头朝正在赶过来的下属大声道:“即刻封锁绿漪园,盘查是否有刺客潜入——”

    翊卫提灯赶来,刚飞至宋国主身边立定,闻声连忙称是。

    宋居岱也急着朝受伤的徐恩望去。此刻翊卫们还未步入池心亭,于是这座六角亭里只有徐恩一人。徐郎将站在题有“慎池”二字、笔势遒劲的残碑前,亭子檐间挂的轻纱垂在他背后轻微起落,加上提灯点照,投射在石碑上的人影被悄然放大,不再像英勇矫健的武卫,而像一个穿着宽袍大袖的文人公子、世家儿郎。

    被翊卫前后围住的宋居岱忽然变了神色,错愕地补全了残碑缺失的文字:“得慎池……”他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翊卫,第一次在人前失态,不可置信地颤声问,“……是你吗,梅呈?”

    亭中的人影顿住,僵硬地站在原地,一时间没有答话。

    宋居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伸向池心亭的手微微颤抖,期待,又有些小心翼翼,像担心自己一用力便会从眼前的大梦里醒转。他宽大的袖袍顺势滑下来,露出一小节没有遮挡的小臂,呼吸也急促起来,留给众人一个起伏的背影。

    他对面的徐恩陡然清醒过来,说了句什么。宋居岱顿时僵住,下意识摸向自己侧颈。

    远远观望的黎念没听清,正竖起耳朵想凑前些,身边忽然掠过两道带香的人影。前一个理所当然是提着药箱的谢枕安,后一个竟是裴柔。她不顾自己的身孕也要奔至池边,身后缀了一串担忧她的宫娥内侍:“美人、美人您慢点……”

    裴柔置若罔闻,即将要追着谢枕安扑到曲桥入口时,听到伤重的徐恩忽然扬声,几乎是以呵止的语气道:“停住,别过来!”

    “陛下!”裴柔闻声失色,越过谢枕安便要往曲桥上跑,惊得郑雨檀连喊几声“裴姐姐”,吓腿软的洪象枢亦反应过来,狼狈地左右晃动拂尘:“散开,都散开,让谢神医先上桥——”

    黎念和君原也在被驱赶的范围内,随着人潮往两边退。意外却率先发生,暗夜里视线不明,裴柔不知碰到了什么,忽然背对着众人缓缓跪倒,一只手撑在曲桥栏杆上,一只手痛苦地抱着自己小腹。

    谢枕安只愣了一秒,急风般冲上去扶住她,缓缓将她放平切脉检查。裴柔吃痛地抓着他衣袖,不知为何,仰视着男人的脆弱侧脸忽然与黎念记忆里被血腥夺子后的那张面容重合。

    难道在这个迥异的故事线里,裴柔的孩子,她的孩子依旧……

    黎念鬼始神差,竟挤开君原朝裴柔跑了过去。可惜朝裴柔奔去的人很多,有郑雨檀、宫娥和终于赶来的医官,混乱里黎念只够着一瞬裴柔生香的衣角,便再也没能触碰到昏倒过去的她。

    * * *

    “大佬,裴美人到底平安了没有啊?”

    黎念没忍住,第八百次抓着池君原问,把没睡饱的池君原惹得很烦躁,冷脸看她。

    还抱着空木匣的黎念瞬间清醒,很怂地将手背到身后:“没忘,没忘,你刚才说过了,没把我们立时砍头,说明一定没死。”

    时间已入巳时,距国主和裴美人相继遭逢意外过去一个多时辰。作为重点怀疑对象,他们二人和孔无忧被盘问了整一个时辰,也是黎念被迫听孔无忧解释刚才的奇景如何布置,对梦市完全祛魅的两个钟头。

    总的来说,再次验证了她那个“苍境大陆属于低魔世界不玄幻无科技”的想法。孔无忧的把戏没有特别超自然的成分,本质是在清池上建了一座水上宫苑,千秋宴前以一颗致幻的珠子和屏风遮掩成不存在的模样,而后在千秋宴时以另一颗致幻珠替换了氛围效果,复现了一些金轮舟的场景和过往梦市的声音。

    他对致幻珠的描述甚至还有点让人生厌,因为这珠子要从被雾鱼受珠的女人腹中取得,哪怕孔无忧再三保证是在受珠女自然死去后才能获得,且他手里的两颗都是由楼从赋仓库里翻出来的旧货,也听得黎念十分倒胃,想立刻与他划清界限。

    孔无忧的这道寿礼本就是和洪象枢合作共献,货品来路清晰,布置时也有专人跟随检查,实在挖不出异常之处,一切更像是夏宫修整前便存在的这座池心亭年久失修,才导致意外。他们三人没沦落到下狱的下场,当夜便重获自由身。

    黎念问:“那老谢,就是谢枕安呢?”

    早被孔无忧贿赂过的宫卫随口回答:谢枕安被扣下来审问,今夜是不可能出宫了。原由是近日为裴美人诊治的只有谢枕安,如今裴美人身子有恙,他应负头号责任。

    黎念用脸骂人:“哈?”他们要不要听听自己说的什么话?

    池君原拉住她,低声在她耳边道:“别纠缠,走。”

    被宫卫遣送出奉天宫时,池君原却突然告歉,说想先如个厕。

    黎念警觉,用眼神发问:大佬,不是说好了不纠缠吗?您又是想干什么,别搞事,别搞!

    “人有三急,怎么?”池君原同样借眼神反问:出恭而已,又不是借机看一眼夏宫内部的构造,不行吗?

    黎念:你明明就是!

    话出口则变作:“……我也想去。哈哈。

    ”

    两刻钟后,她最后一个从老地方恭房出来,急着与等在墙外的池君原汇合,无意中撞到裤腿带泥、有些脏兮兮的少年从面前跑了过去。

    黎念反应过来:“诶?阿收?”

    她朝少年的方向看了一眼,下一秒臭骂自己的嘴快。抱着泥筐的傻少年根本没注意到她,一心一意跑到墙边,吭哧吭哧填埋泥土。而他身边是个负手而立的老人,见阿收回来,他拍了拍阿收肩上的泥土,少见地露出零星慈色。

    又是郑洄。他竟也回到了这里。

    原先提灯晦暗,她只瞧见郑洄独自在此处仰望,如今附近小楼、阿收郑洄脚边、黎念身后监盯她的宫卫手中尽是灯笼,视野明亮后,她才看清郑洄站立的小径前被新挖出一个大洞,像是挖去了原来所种的植物,刚刚新填上泥土,还未收拾平整。

    而阿收泥筐旁是两株根处带土的通泉兰,傻少年不通心窍,闷头刨坑,对郑洄和其他外物视若无睹,看来是要将花连夜栽种进去。

    夏宫这工程大体上赶完了,细节上还在修修补补。

    而同样是因为灯火明亮,黎念想装没看见郑监国都不行,硬着头皮微微屈膝行礼:“郑监国。”

    郑洄斜眼看了眼她,没说话。

    黎念以为郑洄永远都不会搭理她,退了半步准备悄眯眯自行离开,却忽然听到郑洄开口:“这里原来是株合欢。”

    老人仰首看着因被挖去大树而露出的宫墙青檐、疏星寂月,嘲讽道,“含凉殿换了新主,她喜欢的这株合欢树,终究变成了别人喜欢的花圃啊。”

    咔嚓,黎念踩上了小径上残留的合欢花枝。她屏息沉默,不敢再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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