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厮抬着热水进了正房内室的浴房,映瑭指挥着他们兑成温水供沅钟衡洗漱。一切准备就绪,映瑭遣人离开,自己则越过屏风穿过木雕花罩进去内屋请沅钟衡。

    “姑娘,水备好了。”

    沅钟衡嗯了声,放下手中的杂记,起身去内室梳洗。沅钟衡整个人都浸在浴桶里,一旁的映瑭用澡胰子为其净身。“映瑭,这些日子府里头有什么大事吗?”

    映瑭想了想,“两个月前荣管家说服主母把外边布庄的生意交给大小姐管理……大姑爷该是这月底生产,只是大小姐去扬州谈生意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沅钟衡揉了揉太阳穴,“回头你在账房领一笔银子,去金坊打一只足金的长命锁和一对手镯。等大姐夫平安生产,你再给他送过去。”

    “是。”映瑭见沅钟衡着急起身,“姑娘再泡一刻钟吧,这是老爷特意吩咐为您备下的药浴,您别辜负老爷一片心意。”沅钟衡闻言又坐了回去,眯着眼靠在浴桶上,“老五那边怎么样?”

    “五小姐近来在家里温书,不常去书院。”映瑭顿了顿,“五小姐常来院里找您,奴婢看她闷闷不乐就多问了几句,听说是因为同书院的几个学子发生了争执,这才没去书院的。”

    “这事儿多久了?二姐知道吗?”映瑭摇了摇头,“二小姐近些日子没回府。”

    “行,明日我回府一趟。”说罢沅钟衡直接起身更衣,对着一旁的映瑭吩咐道:“你和秋瑭多留意府里头的动向,有什么事即刻给我汇报。”

    “是。”

    “你去休息吧,这儿不用伺候了。”映瑭看了一眼沅钟衡,应了声退出房门。

    *

    炎炎夏日,蝉鸣声响个没停。一破落茅屋院里,大槐树荫下的躺椅上窝着一个人,面上盖着把大蒲扇,正呼呼大睡着。

    大蒲扇咚的一声落在地上,刺眼的日光晃得人眼一抹黑,田莽抬了手臂压在脸上,嘴里骂骂咧咧,抱怨了一阵儿又没了声响。只是这脸上时不时有个什么东西刺挠着,可不得劲儿,田莽想是什么虫子飞来飞去,手扇了两扇却怎么赶也赶不走,“这遭瘟的,大白天人睡个觉也睡不安稳……”

    “我道是田大人哪去了,原是来这儿躲清闲来了!”来人一把扔了手里的狗尾巴草,自来熟似的坐在旁边的破旧板凳上,自顾自地倒了一碗水。田莽看了看来人,不待见地哼了一声,又阴阳怪气地抱怨了一句:“托您的福,我这回啊是想忙也忙不成咯。”

    那人哦了一声,“莫不是大人发了笔横财,也拿起乔来了,索性辞官不干了?”

    “哼,你还说!”田莽气不打一处来,“我没去找你讨个说法,你自己倒找上门来了。要不是你这黑心鬼算计老子,老子能丢了这差事吗?”

    “嗨,区区副差,小小胥吏,不做也罢。”来人笑着摸了摸鼻子,又打趣道:“想不到你花钱如此大手大脚,一百两的黄金这么快就花完了?”

    “你!”田莽四周环顾了一圈,忽然压低了声音,凑到那人跟前去,几乎是咬牙切齿道:“现在这档口,我敢花吗?!我只怕是有命拿没命花呀!”

    “没想到你还有点脑子嘛。”

    “你——!”田莽被顶了一嘴,哼了一声又座靠回去,不想再搭理这人。“唉,”田莽听那人叹了一口气,又听她说:“我原想着这回你帮我了大忙,特意过来酬谢一番,不曾想有人不甚欢迎呐。罢罢罢,即是如此,我也就不讨人嫌了。”

    那人站起身来,欲走。“慢着!”田莽也跟着起身,“你害得我落到这步田地,一声不吭就想走?”

    “哦,那你想如何?”那人转过身来直直地盯着田莽,田莽冷不防被她盯着,心里毛毛的,“你,你不是要杀人灭口吧?”那人哼哼地笑了一声,近前,替田莽整了整衣领,“怎么会呢,主子说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那人拍了拍田莽的肩膀,田莽抖了一下。“虽然我到现在也没看出来你到底有何处特别,不过既是主子吩咐,我自当照办。”

    “你想做什么?”那人比了个手势,“田大娘子,跟我走一趟吧!”

    “我不走。”田莽警惕地看着对面的人,“我是不会再替你们做事的!这回事已经了了,咱们也两清了。你慢走,恕我不远送了。”

    田莽那草木皆兵的滑稽模样看得人发笑,那人对着门口下令:“把她带走!”田莽瞪大了眼正想逃跑,冷不丁被人从背后敲了一闷棍,随即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潺潺的流水声……熟悉的蝉鸣声……还有一股发甜发腻的香,田莽迷迷糊糊地想着,忽然一阵穿堂风刮过来冷得她一哆嗦。刚刚还在炎炎烈日下面晒着,这么这会儿又这么冷了?

    田莽一下子惊醒了!她被人给绑票了!

    “姑娘,午饭已经备好,您醒了就请先吃饭吧。”田莽愣愣地望着她面前站着的这个说话的小丫头,她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你是谁?这又是哪儿?”

    丫头向田莽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回姑娘的话,奴婢没有名字,还请姑娘给奴婢赐名。”

    田莽又问:“那这是什么地方?”丫头回话:“这里是辅兴坊的一处民宅。”

    丫头又请了田莽一遍:“姑娘,请您用饭吧。”田莽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架不住丫头一个劲儿地催她,田莽没有办法只得跟着这丫头去了偏堂。

    偏堂的圆桌上还坐着一人,看背影就知道是那个谁。田莽顿在哪儿,她是一步都不想再过去了。田莽正生着闷气,就听那人道:“田大娘子可叫人好等,既然来了就先吃饭吧。”

    丫头一早为田莽挪开了座位,田莽不情不愿地坐在主位上,怪不自在的。桌上四菜一汤,不出所料统统都是田莽爱吃的,田莽的手紧了紧。这不是一场鸿门宴吧?

    丫头立在一旁给她们盛饭。“你下去吧。”丫头放好了饭就退了出去,堂内只剩下她们二人。

    田莽看了一眼对面专心吃饭的人,思来想去还是咬咬牙从怀里掏出了一物放在桌面上,田莽把金条推到一边,言语中再没有先前的跋扈,“这,这个东西我受之不起,还是还给您为好。”

    “先吃饭吧,饭菜都凉了。”那人指了指桌上的饭食,“这些不都是你喜欢的菜式,你不尝尝?”

    田莽咽了咽口水,“是,吃,我吃。”说罢就拿起碗战战兢兢吃起来,分明都是她平常最喜欢吃的菜,可今天这口她是怎么也尝不出来其中滋味儿。囫囵吃了几口,田莽就放下了筷子。

    饭毕,那人招了丫头进来收拾了,自己则带着田莽在屋子里头随意地逛了起来。

    “田大娘子,你瞧这宅子如何?”田莽望了一圈,这处宅院简约不失大气,处处透着雅致,足见主人是用了功夫的。“好,每一处都好。”

    “这么说来,你挺喜欢咯?”田莽僵硬地附和着:“喜欢,这谁能不喜欢呢?”

    “既然喜欢,以后这宅子就归你了。”田莽惊的啊了一声,有些懵。那人继续说:“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这宅院的房契,地契可都还攥在我手里。”

    “这是一座两进的宅子,虽然小了些,但也够你住了。”她伸出手来把一串钥匙递给田莽,“这是宅子的钥匙,你可要收好了。”

    “这,这如何使得?”田莽受宠若惊,“我,我……”田莽此刻是又激动又害怕,她知道飞来横财极有可能伴着飞来横祸,可是这眼前的宅院……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多少京官二十年为官都不一定能在京城购下一处宅子,现在有现成的摆在她面前,她如何不心动啊。

    “你不必担心,只要以后诚心为主子办事,好处少不了你的。”听着这话,田莽拿钥匙的手抖了一抖,那人见了勾了勾嘴角,“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等你想清楚了再给我回话吧。”

    天渐渐黑了,宅子一侧的灯笼也渐渐升起来了,宅中的仆役井然有序地收拾着。

    “我知道你手底下还有几个可心人,”跟在后头的田莽听了她这话心又紧了紧,这意思不就是在威胁她么。便听她继续说,“这俗话说得好‘苟富贵,勿相忘’,你田大娘子日后要是发达了可也别忘了她们。嗯?”

    “你不必送了,我这就走了。”田莽一声不吭地跟在后头,直到那人溜达到正门口,她才开口问道:“还未请教……您的名讳。”

    “我家主子前些个儿赐了我个新名字,唤作文鸢,不过这文绉绉的名字不适合我,以后若是咱们一块共事,你还是叫我老九好了。”

    “不敢,不敢。”田莽心里七上八下的,脸上硬是挤出来一点笑,“那您慢走。”

    “告辞。”沅九别有深意地看了田莽一眼,扬长而去。

    田莽一口气没上来,忽然觉得浑身瘫软,她颤着眼皮看了一眼宅门,那头乌漆嘛黑处像一头恶鬼的大嘴,就等她自己个儿送入虎口,田莽又哆嗦了一下。

    *

    荣伯公府,沅钟衡赶着太阳落山前回了府。也就是这两日休沐,她才有空两处乱窜。沅继衡还在房里温书,沅钟衡悄无声息地进了屋,默默地看了继衡一阵儿。

    沅继衡虽然是公府里年纪最小的,却也最不得荣伯公喜爱。只因她是荣伯公醉酒乱性的出身,其生父连同继衡都不受阖府待见。虽然继衡的生父被抬了侍君,可父女两个在府中仍活得战战兢兢的,时不时还要被下面人克扣点伙食,也就沅钟衡偶尔接济着他们点儿。

    沅钟衡看沅继衡书读的认真,也不打算打扰她,正欲转身出门,却被继衡逮个正着:“三姐——!你今天怎么回来了?”

    “来看看你。”沅钟衡走到继衡身边,挨着她坐下,“最近书读得如何?”

    “三姐……”继衡支支吾吾想要绕开话题,沅钟衡见状也没再为难她。

    立在外间的映瑭听到沅钟衡的声音带着食盒走了进去,将食盒里的饭菜都摆在另一边小方桌上。沅继衡吸了吸鼻子,“是烤鸭的味道!”

    “这是你最爱吃的聚全斋的烤鸭,不去尝尝?”

    沅继衡雀跃地点了点头,映瑭走过去帮她收了桌上的字帖和书册,又带着她去净手。沅钟衡跟着擦了擦手,把帕子递给映瑭,“行了,去吃东西吧。”

    继衡跑到桌前掰了鸭腿递到沅钟衡面前的空碗里,“三姐,你吃这个。”沅钟衡把碗推到沅继衡面前,“我已经吃过了,不饿。”继衡站着没动,沅钟衡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坐下,“快吃吧,待会儿就凉了。”

    沅继衡端起碗胡乱啃起来,沅钟衡朝映瑭摆了摆手,映瑭退了出去顺便带上了门。

    “先前听你映瑭姐姐说,你已经许久没去书院念书了。怎么回事儿?”沅继衡放下碗,“我就是不想去书院了,在家里温书也是一样的。”

    沅钟衡斜睨看了一眼继衡,“听说你同书院里的学子打架了?”

    “我没有打她们。”

    “她们打你了?”沅继衡低着头不吭声,沅钟衡给自己倒了杯茶,“既然她们欺负你,为什么不告诉先生?”沅继衡咕哝着,“先生跟她们是一伙的,告诉她也没用,反正她也不会帮我。”

    沅钟衡拿起筷子给她夹菜,“你又没跟先生说,你怎么知道没用?”沅继衡固执己见:“我就是知道,她们就是一伙的。”

    “那你们为何发生争执?”沅继衡一言不发,只埋头吃饭。“好,你不愿说我也不会逼迫你。继衡,我只问你一件事,你还想念书吗?”

    “想!我要念书,我要像二姐一样考取功名,让爹爹过上好日子。”沅继衡看着沅钟衡欲言又止,“三姐,我……”

    “好,既然你要念书,明天就回书院去。求人不如求己,既然你不愿意让先生处理你和学子吵架的事,那你就自己去处理。”沅钟衡打断她:“你记住,读书明理,以后你不管做什么事都要以理服人。”

    “受了点小挫折就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你以后还怎么做大事?”沅继衡撇过头,吸了吸鼻子,“……明天一早我就回书院。”

    “这还差不多。”沅钟衡点了点沅继衡面上的泪珠,“继衡,你要记住,你去书院是读书的,不是去吵架的。如果有些事情你现在处理不了,你就记在心里,等以后你有能力再处理也不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不忍则乱大谋,难不成这些道理都白学了?”

    “三姐,我知道了,我以后会用心念书的……”沅钟衡摸了摸沅继衡的脑袋,“吃完饭就早点歇着吧。”沅继衡蔫蔫地点了点头。

    沅钟衡又陪沅继衡呆了一阵儿,映瑭进来禀告,说主母请沅钟衡过去书房议事。

    小厮提着灯走在前头,夏夜的浅草中依稀冒出几声蛐蛐叫唤声,倒衬得夜色格外宁静起来。

    书房外头只候着两个提灯丫鬟,看样子是在等沅钟衡。沅钟衡一进书房就见沅母背对着门口立在书案前,门吱吖一声关了。

    沅钟衡随意坐在椅子上,“不知母亲唤我前来有何事吩咐?”

    “你自己看看你做的好事!”啪的一声,沅母转过身把一叠信笺拍在沅钟衡一旁的小几上。沅钟衡随手翻了几页,沅母看着她这懒散自大的样子就来气,“你院子里那两个大丫头整日在外头胡乱窜不思归府,又是置宅子又是买田地的……你倒是说说你的规矩呢?”

    “母亲说的这是什么话?如今我院子里就只有映瑭和秋瑭两个大丫头,哪来的在外头胡乱窜的丫头?”沅母冷哼一声,“你少在这儿跟我装糊涂。那两个叫沅九和沅七的丫头呢,她们在哪儿?”

    “母亲这话说得蹊跷,沅九和沅七又不是卖身给我们沅家的,算不上是府里的奴才,她们愿意去哪儿跟我有什么干系?”

    “你在我面前狡辩有什么用?就算府里没有这两个丫头的身契又有什么用?谁不知道这两个丫头是从你院子里出来的?你以为她们在外面行走代表的是谁,那不还是我们荣伯公府吗?”沅钟衡翻页的手顿了顿。

    沅母继续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你现在这么理直气壮,不就是因为她们买房置地的钱没有从府里拿吗?哼,你自己也不想想,那老奴才这些年经营的铺子要是没有我暗中庇护能办的下去?要不是靠着我荣伯公府的面子有谁会买他的账?现在还能让你在这威风凛凛地跟我叫板!”

    “母亲教训的是。”沅钟衡收了信兀自揣在怀里,“今日趁着这个机会也告知母亲一声,以后府里再不会有沅九和沅七这两个丫头。若是以后谁还再来信给母亲说她们谁打着荣伯公府的名头在外面招摇撞骗,母亲只管告知我,我自会清理门户,定不会让这些狗奴才玷污了荣伯公府,污了母亲的名声。”

    “好好好,好得很!你如今脾气倒是越发大了,我倒要看看你能威风到几时?”沅母气得砸碎了一盏茶,“老三,你别以为你现在得了皇帝的赏识就目中无人了,我告诉你,只要我想,你这个内卫阁领随时就能做到头!”

    沅钟衡平静地望着沅母,“那是自然,您可是朝廷钦封的一品国公,天底下有什么事儿能难得到您呢?”

    “孽障,滚出去!”

    沅钟衡一把推开门,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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