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傅安回来了,看到屋里坐着的柳青他惊得险些摔了手里的食盒。“公子呢?!”

    “睡下了。”

    傅安闻言放下食盒,越过屏风看到了放下帷幔的床榻,里面果然躺着人。他后知后觉,公子怎么睡柳青睡过的床?!这这这,这不是……同床共枕了吗?!

    傅安不满地望向柳青,他们又是搂搂抱抱又是同床共枕的,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嘛,要么光明正大把事情定下来,要么干脆利落地把话说清楚,这么不清不楚地算什么?

    傅安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柳青,你和公子都这样了,你就没什么想法吗?公子毕竟是未出阁的男子,你们孤男寡女又是肌肤相亲,又是共处一室还同床共枕,这种事情若是传了出去,公子以后还怎么做人?还怎么婚嫁?你坏了公子名节,却这样无动于衷吗?!”

    傅安眼睛一酸,柳青不过是个丫鬟,又是个病秧子,还有短折之相,他打心底里不喜欢她,可是公子被她污了名节,以后该怎么办呢?

    退一万步说,就算公子嫁给柳青,万一她没活几年就死了,公子岂不是又早早地守了寡,他一个鳏夫又无儿女傍身,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这般想着五脏六腑都抽痛起来,他难受地哭了出来。

    柳青手臂上的伤口传来阵阵痛意,“我也想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什么做那些似是而非的事,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

    柳青看向傅安,“你到底是在意他的名节,还是在意他这个人?如果在意的是他这个人,又何须因为区区名节就逼迫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

    傅安苦笑,“因为在这里,一个人的名节比命还重要。”

    公子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他因为品行不端四个字受了多少委屈,遭了多少白眼,听了多少谩骂……但凡换成寻常人家的儿郎早就受不住抹了脖子一死了之了,可公子还顾念着主母主君,他不忍他们遭受丧子之痛,他逼着自己不能死。

    死很简单,可活着却不容易。

    公子这些年活得如何?活得安宁吗?舒心吗?快乐吗?除了他本人谁也不知道。因为他总是顾及太多,要考虑到主君主母,要考虑到家族名声,至于他自己……他自己都不在乎,别人会替他在乎吗?

    “旁人不能替他做决定,只有他自己可以。”柳青如是道。

    “总归在这件事上,吃亏的总是他自己。”

    傅安诧异地抬头,从她刚才说的那番话里他已经感受到了她和旁人的不同,“如果可以,请你一定要善待公子,这些年他活得很苦。”

    傅安眼中含着泪,他真心希望公子能遇上一个真心待他的人,他希望他过得开心幸福,可以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受任何束缚。他好希望这一天能快点到来。

    柳青沉默,这对主仆还真是出奇一致的别扭,说着自相矛盾的话,做着自相矛盾的事,一边警告她不要心存妄念,一边又说些模棱两可的托付之言……真是一脉相承。

    傅安与她再无话可说,“这里是公子闺房,你在这里不合适。后面还有隔间,你去那儿呆着吧。”

    说罢也不再管她,自个进了内间替傅云璞打扇子去了。

    ……

    直到酉时傅云璞才悠悠醒来,酒气已经散了大半,除了头微微有些痛,神志已经清醒了不少了。

    傅安正服侍他洗漱,“公子,柳青说有话要跟您说。”

    “叫她进来吧。”

    “哎。”傅安麻利地收拾好东西,唤了柳青进来,自己则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他们二人,临走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坐吧。”傅云璞喝着甜汤,“你有什么话要说?”

    柳青掩下复杂的思绪,开门见山道:“你不是厌恶我么?那为什么替我寻医问药,又为什么罔顾礼法,众目睽睽之下同我举止亲昵?”

    咳!傅云璞被甜汤呛到了。

    傅云璞被她直白的言辞灼得满脸绯红,但胜在心中坦荡,他直言不讳:“为你寻医问药一是因为我曾误会你心有不轨,如今看来倒是我冤枉了你,再则,你当初中暑落水也原是因我之故,故而现下我只想斧正过失,弥补一二。”

    “……至于今日唐突之举,本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侠义之举,并无任何狎昵之意。”

    傅云璞面带歉色,“今日之祸全赖小弟鲁莽。虽说他无心之失,却也连累你遭此血光之灾,我身为长兄责无旁贷,你若有怨言,只管冲着我来。我傅云璞对天发誓,绝无二话。”

    傅云璞不提今日之事便罢,他一提便要将事讲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柳青,今日之事到底与你我脱不了干系。幼弟性子纯良,偏听偏信误以为你欺辱我,这才阴差阳错铸成大错,可云璋纵有千错万错,归根结底本是你我言行有差,若我二人恪守规训谨言慎行,必不会教他有此误会。”

    傅云璞喉头一紧,“今日之事愿你守口如瓶,算我傅家欠你一桩恩情,你旦有需要,尽管开口,只要力所能及,我绝不推辞。”

    柳青细细地打量着傅云璞,“你既判定我并无不轨之心,又为何屡屡斥我轻浮浪荡?缘何我无心之失的触碰你却啐我轻薄,而你与我肌肤相亲却是救人情切的坦荡?既然你我清清白白,又为何小公子误会我二人言行有差?你这番说辞颠三倒四自相矛盾,如何教人信服?”

    “我……”

    柳青眼睛不眨地盯着他,仿佛已然窥破他暗藏的心事,傅云璞不自在极了,那种被人直截了当地戳破窗户纸的无所遁形的窘迫让他无地自容。

    傅云璞被她怼得面红耳赤,恼道:“非礼勿视你不懂?!你我男未当婚女未当嫁,你这般无礼地打量一个闺阁男子,不叱你举止轻浮,难不成夸赞你慧眼识珠?”

    柳青十分清醒,自然不会被他牵着鼻子走。“诡辩之言,你莫要混淆是非。”柳青压下眼底的晦涩,又道:“我看你一眼都是举止轻浮,那你我搂搂抱抱又成何体统?”

    “你!”傅云璞先是一噎,转而又恼羞成怒:“你东拉西扯究竟想要怎样?”

    怎样?

    柳青想了想,她如今残躯败体寄人篱下,身无长物一无所有,遇上傅云璞这样的敦厚人,又恰好攥着他的把柄,阖该胁恩相报从此赖定他,要他对她负责……可傅云璞人如其名,心如璞玉,质朴纯臻,反衬得她这些心思污糟腌臜,龌龊不堪。

    柳青声音有些闷:“我要出府。”

    “不行!”傅云璞下意识拒绝,“你现在重伤未愈,稍有不慎便会走露风声。你答应过我要守口如瓶的,不可以食言。”

    “……我何时答应你要守口如瓶了?”

    傅云璞后知后觉,“只要你能保守秘密,等你伤好之后我自会送你归家。”

    “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你要杀我灭口吗?”

    傅云璞:“……”

    傅云璞简直被她气得没了脾气,不怪他总在她面前情绪失控,实在是她太过气人了,她总是有本事每一句话都能噎得他哑口无言。

    傅云璞扭过头,索性不再说话。

    “我会守口如瓶,权当报答你求医之恩。”柳青垂下眸,“至于条件……我需要借纸笔一用。”

    柳青言语有些落寞,傅云璞听罢先是一惊而后又是一喜,“就这样?!”

    柳青垂下眼眸,闷闷地应了一声。

    其实她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她想着既然她攥着他的把柄就该物尽其用,威逼利诱也好,胁恩相报也罢,怎么着都应该在他身上敲骨吸髓一番方能罢休……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放过他?

    柳青眉头蹙得老高,不明白自己怎么有这般阴暗的心思。

    傅云璞不可置信,“你真的没有别的要求了?”

    柳青锐利的视线射向傅云璞,“你希望我有别的要求?”

    傅云璞登时闭了嘴,柳青看了他一眼,安静地起身离开。

    柳青背影单薄,傅云璞看得心里不是滋味,云璋的事得以轻松解决,可他心里却憋闷得慌,总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一样,他没缘由地兀自生起了闷气。

    ……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柳青抬头望青天,月明星稀风萧瑟,玉轮拒人千万里,玉镜高悬人自照,徒留清辉洒人间。

    一如傅云璞,如冷月般可望而不可及。

    柳青心烦意乱,抛开脑子里那些诡异的思绪,还余留一丝没由来的失落……可柳青厌恶自己被这样的心绪操纵,她亟需一场发泄,让她斩断这些妄念。

    不远处的傅云璋面含羞愧,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做错了事就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傅云璋踱步至庭院,立在柳青身边,柳青恍若未闻,只顾抬头望天。

    “柳青,上午的事是我有错在先,我向你道歉。不过我得事先声明,我向你道歉是因为你被暮云重伤,而不是因为我打你。”傅云璋心有不忿,“……再说要不是你先动刀伤了暮雨,暮云也不会对你拔刀相向,你也不会受伤。反正这件事我们各有错处。”

    柳青眼角瞥过傅云璋,他和傅云璞还真是一对亲兄弟,个个都把事情从头到尾掰开了揉碎了嚼烂了摆到她跟前,先剖析自己错在何处,紧接着主动承担自己造成的后果,然后明里暗里示意她:此事因你而起,若不是你先如何如何,后面我也不会如何如何。总而言之就是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所以呢?”

    傅云璋也来了脾气,“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别以为你受了伤你就有理,这件事本就是你先挑起事端,我只是想给你点教训,可从来没想对你动真格的,是你自己先动的刀,先伤的暮雨,要不是暮云拦着,恐怕你还想对我动手呢!”

    柳青懒得跟他争辩,“你们总有道理。反正我寄人篱下,自然是你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傅云璋气极,“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如果不是你纠缠我哥,我又怎么会教训你?你自己德行有亏,还怕人指指点点吗?!”傅云璋猛地止住了口,他怎能这么说!

    大哥这些年受流言蜚语不正是诟病他被两度退婚吗,可退亲之事又非他能左右,他们却把罪名安在大哥身上,说他德行有亏,品行不端,这才被人厌弃。

    “……对不起,我不该口不择言。”

    柳青耷拉着眼皮,“无所谓,反正有人为你善后,天塌下来也不用你顶着,你自便。”

    傅云璋一愣:“你这话什么意思?!”

    “需要我解释得这么清楚么?”柳青恶意满满,“你上有父母高堂,前头又有至亲兄长,便是你做错了事也自会有他们替你善后。你只管随心所欲,自有人替你负重前行。不好吗?”

    傅云璋一把拽住柳青的衣襟,“你把我大哥怎么了?!有什么事冲我来,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别欺负我大哥!”

    柳青笑了,“看来你也不是无药可救嘛。不过我劝你早些松手,不然被你大哥看到,引起误会就不好了。”

    傅云璋咬牙切齿,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她,“你说清楚,你对我哥做什么了?你别想癞蛤蟆吃天鹅肉,我哥压根就不会看上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柳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这一圈人还是真是有趣,一个个口口声声说她觊觎傅云璞,对他心有不轨,却还硬要把他们凑在一起,整天挂在嘴上,反复提起反复强调……

    傅云璞是什么香饽饽吗?一见到他人人都得啃一口?天天被这么提醒着香饽饽有多香,她就是不想啃也被馋的要啃一口。她就是对他没这个心思也被激的有这个心思了。

    柳青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襟,邪恶地开口:“这都是代价。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你呢,要不是你,我也没有这个机会不是?”

    柳青压低了声音,慢慢悠悠道:“你很在意你大哥吧?那我就偏要把他抢走,叫你一无所有。有我在一天,他就再也不会注意到你,他的眼里只有我。从今以后,你大哥就是我的了。”

    “你找死!”傅云璋抬手就要打她的脸,柳青主动偏过头,手指着自己的脸颊,“打吧,打得越重越好。你打得越重,你大哥就会越觉得你无理取闹,到时候我三言两语挑拨得你气跳如雷,你大哥肯定更生气,觉得你无可救药,渐渐地,他就厌弃你这个弟弟了。”

    傅云璋攥着的拳就凌空定格,横眉怒目:“卑鄙无耻!”

    柳青眉头一挑,“那可怎么办呢?你大哥喜欢呀。”

    傅云璋突然记起大哥醉酒时说的话……大哥喜欢被她欺负……傅云璋满腔怨气无处发泄,只委屈地默默流泪,大哥真的要因为这个恶毒女人抛弃他了……

    柳青心情愉悦起来,“心里难受吧?哭出来也没用哦。”

    傅云璋啜泣,“你这个坏女人,我要告诉我大哥!”

    柳青好心地为他指点迷津:“你这样做是没用的,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应该找个恰当的时机不经意间让他发现我的真面目。一旦怀疑的种子在心里生根发芽,自然就会有千百种理由让不合理的东西合理化。”

    “……比方说,你三番四次地欺负我,纵使有一次你我和平相处,但我只要稍稍示弱流两滴泪,你大哥就会下意识地以为你又欺负我了。”

    傅云璋眨巴了下眼,这个套路怎么这么熟悉?好几次在爹娘面前整蛊大哥他都成功地看到他哥吃瘪,可每回都是他被勒令回房抄书,然后大哥一脸温柔替他说情,他还觉得大哥真好……

    傅云璋脸上的泪要掉不掉的,“你说得对极了。”事实确实如此。

    大哥竟然在爹娘面前跟他耍心眼,他再也不是他敬爱的大哥了。

    柳青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

    “哼,你在挑拨离间我和大哥,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傅云璋信誓旦旦,“我和大哥一母同胞,血脉至亲,你一个外人怎么可能越到我前头去!我才是大哥最疼的人。”

    柳青一脸无所谓,“得到又失去的感觉才是最痛苦的,而我又没有得到怎么会失去呢?我只要得到一点儿就是赢,而你失去一点儿可是输得一败涂地哟。”

    傅云璋脸上变幻莫测,“我大哥才不会这样,你骗人!”

    柳青低头怜悯地看着傅云璋,“我也希望我在骗人。”柳青心中忽然漫出一片幽怨,她恶意地迫切地想看到傅云璋和她一样怨恨。

    “去问你大哥,到底是家人重要还是爱人重要?如果非要选一个,他会选谁?”柳青也很好奇,“他是选你呢,还是选我呢?”

    傅云璋跑开了。

    柳青抬头望着高高在上的圆月,其实有什么可问的呢,答案显而易见。血浓于水,能有什么是比骨肉至亲的家人更重要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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