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欣东宫之行立竿见影,祁锦主动承担责任并提出具体整改措施亡羊补牢,皇帝对此深感欣慰。

    经政事堂商议,由户部、工部牵头于江南东道等增设建安泉州、余姚明州、广临扬州等地通商口岸,筹备市舶司统辖总管海路邦交外贸。

    广州港火灾并没有在京畿掀起太大波澜,准确来说其知情者只局限于政事堂寥寥几人,反倒是朝廷新增通商口岸的诏令引发热议。

    航海贸易成为时下新贵,舶来品风靡一时,部分商人敏锐地嗅到商机,已经迅速奔赴泉州明州开始抢占市场谋求先机。

    崔骃听闻消息后并未放在心上,前去广州探查情况的心腹尚未回归,此刻她还满心欢喜地等着御史台参奏市舶使以权谋私、太女任人唯亲的消息,一连几日过去,别说水花连点影子都没有。

    崔骃顿时意识到不妙,她赶忙奔去吕府,却骤然听闻吕连蓟被贬房陵、任房州司马的噩耗。

    吕府宅院一空,门前只停着一架破败牛车,两个老仆正往车上搬箱笼。崔骃疾步奔向书房,吕连蓟正收拾行囊。

    “——这是怎么回事?!你可是圣上亲口任命的刑部侍郎,谁敢贬谪?”崔骃戛然而止,除了皇帝,谁敢呢?

    吕连蓟讽刺一笑,“大概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吧。”当初她靠着弹劾赃官污吏上位,今日她亦被人弹劾贪赃受贿落马。

    御史台监察御史弹劾吕连蓟贪赃枉法、贪纵营私、索贿舞弊、荼毒百姓。查获的罪证则是摆在吕府书房的一对足金貔貅摆件,以及在茶室搜寻的一罐顾渚贡茶并一套金猪茶宠。

    且不说金貔貅金猪从何而来,光是吕连蓟私藏贡茶这一项就足够皇帝治她个大不敬之杀头大罪。

    吕连蓟百口莫辩,金貔貅摆件是崔骃所赠,顾渚贡茶和金猪茶宠是文鸢所送。彼时物证俱在,她哑口无言,只得认栽。

    皇帝近来心情愉悦,鉴于吕连蓟认错态度良好,加之并未酿成祸事也乐得法外开恩,只不痛不痒地训斥一番,将人打发去房陵当司马,便将此事草草揭过。

    崔骃听罢前因后果后一时无言,她不知是该斥责吕连蓟胆大包天将阿堵物堂而皇之公诸于众,还是该感谢她未供出她这个贿赂元凶。

    吕连蓟倒是心态平和,历经一番生死离别,她反倒看淡了许多,此番贬谪旨意一下,她便遣散了府中仆婢,连带两房小夫也递了和离书并遣了银子放他们归家,只有缠绵病榻的夫郎不肯离去,她倍感唏嘘也不再强迫,索性带着夫郎去房陵散心,做个闲官了度余生。

    “家君身体不适,不宜舟车劳顿,我已在通济坊购了一处小院,还劳烦你替我看顾一二。”

    崔骃默默叹气,屡屡被托孤,她心情也低落起来,“放心吧,你我好歹认识多年,怎么着我也不会落井下石。”

    吕连蓟知她本性不坏,否则也不会拜托她照顾老父。“朝廷下达的调令责令立即出发,我亦不便久留。”她压低了声音,“此番广州案已被圣上揭过,你莫轻举妄动,如今东宫得势,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你千万别不知死活,置自己于风口浪尖之上。”

    崔骃听懂她言外之意心中更是气愤,她越发笃定太女包庇元珂公报私仇之举,可恨她在朝中无人,娘亲纵是紫金光禄大夫却也有名无实,不能替她出这口恶气!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好自珍重吧。我走了。”

    崔骃塞给她自己随身荷包,“出来得急,没带什么贵物,这些你拿着路上差使。”

    正是患难见真情,吕连蓟心下感动,“多谢。”

    望着吕连蓟一行远去,一股悲凉之情席卷全身,大势将去的悲壮萦绕在心头久久不散。她提着一坛酒骑马驰骋,不知不觉间沿着曲江池官道走到芙蓉园来,她恍然记起当年同文鸢跑马游街的往事,心中又是一阵唏嘘。

    ……

    这头文黛的反应则截然相反,朝廷增设泉、明、扬三州市舶司于她实乃意外之喜,真乃无心插柳柳成荫,“好好好!果真是天助我也!”

    “大掌柜,咱们得把鸿通柜坊的生意搬到泉州和明州去,通商口岸贸易往来众多,正是金银大量流通的时候,咱们可要抓紧机会,别叫旁人占了先机。”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咱们总算能大干一场。可惜我脱身不得,这回又得劳烦您老跑一趟了。”

    文黛讨好地替戴宁续上茶,“柜坊如今正缺人差使,大掌柜不妨带着徒弟们出去见见世面,以后也好接您的班不是?咱们不能总靠着老人们撑场面,还得后继有人呐!”

    戴宁眯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幽光,文黛毫不避讳,“不管是鸿通柜坊还是青龙山庄都是主子的私产,咱们这些奴才可不能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您说是吧?”

    戴宁呷着茶,只静静听着并不答话。

    文黛幽幽盯着戴宁,后知后觉道,“啧,瞧我这记性,鸿通柜坊挂在官府的牌子写的是文鸢的名字,怎么说这也是我文家的产业,文鸢虽然去了,这不还有文琦和她姨母我么。”

    戴宁终于抬眸,“老七,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我共事多年,谁不曾为主家立过赫赫功劳,怎么现在东家不在,你便想李代桃僵了?”

    文黛嘿嘿一笑,“爹爹他老人家正坐镇后方呢,就是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我这小猴子岂能翻出他的五指山?再者说这不是还有您监督我呢么,我不得夹着尾巴做人做事?”

    戴宁指着文黛笑骂,“臭丫头竟敢套我话!你呀你呀……哼!”戴宁摆摆手,“我老了,就不趟这趟浑水了,还是留在京里享清福吧。你说得对,也是时候让年轻人出去闯荡了。”

    “我那不成器的徒弟里有两个成器的,你拿去差使吧。不过她们要是惹出什么事来,你可别来找我的不是。”

    “哪能呢,我信不过谁也不能信不过您哇。”文黛打哈哈没接话,转头又说起了广州的事儿,“巩安华那边终于传了消息回来,市舶使扣下闹事的船员报送刺史府,怕她们再闹事,剩下的商船已经放行,这会儿应该在回京路上了。”

    戴宁叹道:“市舶使不简单呐,背靠东宫,手眼通天,这回出了这么大的事,京里竟连丁点风声都听不到。”

    文黛手一顿,她光顾着兴奋增设通商口岸,反倒把这事儿给忘了,“她跑不了,害我白白损失了那许多货,休想用一句意外就搪塞过去。”

    文黛不再多言,当即遣梅同引及戴宁弟子李栖筠、闫稷二人同下杭州与葛阑芳汇合,并于泉州、明州两处置办鸿通柜坊分店。为以防意外,请青龙镖局镖师镇之。

    梅同引等人启程五日后,长安县令遣衙人请文黛过堂。文黛心中打鼓然面上自若,镇定同衙役奔赴长寿坊县衙。

    县令窦容屏退左右,乃道:“你是文黛?本官查明你原是京畿人士,本名唤作沅七,缘何更名改姓?”

    文黛脑子嗡的一下炸开,出于多年习惯,她拱手道:“县令有所不知,小人幼时失恃同阿姐逃难至此,因缘际会被养父收留,为我们姐妹改换名姓。后来小人遍游四海,机缘巧合与家翁相认,小人这才得以认祖归宗。”

    “哦?你原是阆州人士?”

    文黛眼神躲闪,忙低头遮掩,她垂眸啜泣,“正是。若非天灾祸人,小人也不至于自小流亡,与阿爹走失数载。可恨老天无情,小人与阿爹相认不久,他老人家便含笑九泉……正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小人追悔莫及。”

    窦容又问:“京中沅姓人家寥寥可数,老实交代,你与荣侯府是何关系?”

    “县令明鉴,此事实乃误会!小人怎敢攀附侯府?!只因养父粗鄙,不曾识得几个字,错将沂字写作沅,这才闹了误会。”

    窦容点头,“噢,原是如此。既然错处已成,阖该斧正失误,本官即刻命户曹矫正。”窦容复述一遍,“沂七,原京畿人士,后迁回原籍,改作文姓,名曰文黛。可确认无误?”

    文黛忙不迭点头:“是,县令明察秋毫,正是如此。”

    窦容嘴角似笑非笑,“文先生谬赞。”文黛稍稍松气,又听窦容道:“听闻崔文两家挂名户部经商外贸,不知有何进展?”

    文黛心思百转千回,细细思量县令一言一行,试探道:“自长姐故去,家宅崩析,产业荒芜,小人临危受命却难挡大厦将倾……”文黛偷偷拭泪,“是以近来忧思难眠,心神恍惚,哪曾顾得什劳子外贸生意。”

    窦容目光如炬,“果真如此?”

    “哼!你这商户,本县远在平陵便听闻海贸之事,你竟敢在本官面前信口雌黄!”

    县令窦容出身扶风窦氏,如此说来恐与主子渊源颇深……文黛抬起眼皮窥向窦容,喜道:“小人果真与县令颇有渊源,家君亦在扶风修养,可见缘分匪浅。”

    “放肆,休要攀谈!”

    文黛当即恭敬起来,“县令容禀,小人商船强扣广州港,市舶使以权欺人强行增税博买,后又遇火情毁损,如今广州刺史放行,船队已在京途中。”

    窦容对她的坦诚很是满意,“既遇不平事,何不告官处置?”

    文黛唯唯诺诺,“市舶使来头甚大,小人人微言轻,不敢开罪。”

    窦容颔首,“你去吧,若有要事,本官再传你到堂问话。”

    “是。”文黛揖礼告退。

    待出府衙,天光大开,文黛一扫心头阴霾,而面上仍作愁苦之态,唯恐被人看出端倪。

    ……

    却说杭州那头,钱叙得了文黛传信当即马不停蹄奔向润州。

    清风镖局,钱叙骤然来访令璩纶颇为意外,璩纶迎她进门,“总镖头,许久不见,近来安好?”

    钱叙与她寒暄几句立刻道明来意,“贤妹,愚姐此来有要事相求。”

    璩纶明了,当即对两个小童吩咐:“你们在外间守候,不准任何人靠近。”

    小童应声闭门,璩纶领人进小书房,“请内间叙话。”

    钱叙从袖袋里掏出信笺递给璩纶,“贤妹,你且看看。”璩纶接过信,信封上书文七字样,她撕开蜡封,细细看来。

    向来英姿飒爽的钱总镖头面上少有地泛起愁苦,“不怕贤妹笑话,文七行事向来随心所欲,这回竟不着调地要去大闹广州港,这不是胡闹么!”

    璩纶收起信笺,“文掌事于我有知遇之恩,青龙山庄亦对我清风寨上下帮助良多,颇多照拂,如此恩义,许暨莫不敢忘。如今文七有难,山庄有难,许暨怎可置身事外。”

    “总镖头,此事我应下了。”

    钱叙愣了片刻,“你!你真想好了?此行凶险万分,若不幸被捕,便是杀头的死罪。”

    璩纶点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时间紧迫,我们稍事准备,即刻出发。”

    钱叙受她鼓舞心情大振,手掌重重拍在她肩上:“好!有魄力!贤妹果真爽快人!文七总算没看错人。”

    璩纶安排钱叙下榻客房,自己则在房间收拾行囊。

    伺候的小厮看到璩纶动作立即报告给水笙,不到一盏茶功夫,水笙便怒气冲冲地杀进来——

    “你要走?!”他一把扯下璩纶手上的衣衫,打乱她包裹,“你要去哪?!你说!你要走去哪?”

    水笙执拗地盯着璩纶,不等她答话,蓄满的泪已陡然落下,“回答我!”

    璩纶对上他满是幽怨的视线,心下叹息:“水笙,你莫胡闹,我有要事要办。”

    “什么叫我胡闹?你现在一声不吭地收拾东西,你可曾知会我一声?可曾跟大姐说上一声?要不是小童来禀我,你是不是打算不告而别?消失得无影无踪?”

    璩纶默不作声的模样刺痛他的心,一声冷嗤,“许暨!什么样的要事连通知我一声都不行?到底是不行还是不愿意,你自己心里清楚!”

    “事出突然,时间不等人,越晚一分,危险就越多一分。”璩纶把住他手腕,神情严肃,“水笙,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并非铁石心肠,你待我的情谊我亦心知肚明,可你要明白,现在我有更紧急的事要做,顾不上儿女情长。”

    她微微撇过头,“……再说今时不同往日,天下女郎千千万,你何必白白在我身上耗费心神。何况此去凶险万分,我尚且不知能否安然归来,遑论误你终身。”

    “——屁!都是借口!”水笙挣脱她,指着她的鼻子痛骂——“你扪心自问,这两年我对你的情谊你感受不到?我屡屡向你示好,你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现在又说什么不愿耽误我……哈!简直放你娘的屁!你不知道府中上下都把我当笑柄吗?!分明是你心中没我,说那些虚伪托辞作甚!”

    “水笙!不要再说了,到此为止吧。”

    水笙恨恨地抹去泪,猛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愤恨:“那好!你单说一句不喜欢我,不娶我,好叫我死了心,我便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

    璩纶蹙眉,抿唇不答。

    “你说话呀!”水笙猛地拽住她衣襟,“许暨——!你这骗子——!你分明说过要娶我,你分明答应过要娶我,我一心一意待你,可现在你把我当傻子糊弄!”

    “我怎么就这么下贱,就这么恬不知耻地缠着你求着你……”水笙哭得不能自已,“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你怎么就不能看我一眼……我讨厌你!我恨你,我恨死你了!你让我活得像个笑话!”

    水笙一把推开她,“有时候我真想,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璩纶挟着他的下巴,抹去他脸上的水痕,“水笙,你在为我流泪。”

    “可是你了解我吗?你口口声声说你喜欢我,那你知不知道,许暨这个名字,是假的,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一个叫许暨的人。”

    假作真时真亦假,做许暨太久,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忘了,她究竟是许暨还是璩纶?

    水笙的泪登时僵在面颊上,他浑身像被施了定身术法,一动不动,璩纶按着他的手摸向自己空荡荡的右臂,“知道它是怎么没的么?”

    水笙眼神躲闪,摇头,他不想知道,他只觉得现在这样的许暨很可怕。

    “不……不要……不!”水笙慢慢后退,璩纶一把扯过他,跟着他一步一退,平静的眼眸紧紧盯着水笙,“它染过太多人血,死在它手上的人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因为杀/人如麻,作恶多端,所以才被人活生生地砍下来,挂在城头三天三夜,明正典型!”

    退无可退,水笙捂住耳朵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泪无声凝聚,汹涌决堤,他咬住自己的唇生怕泄出一丝声音。

    “水笙,怕么?”璩纶伸手碰他,水笙周身颤抖起来,躲过她的触碰,璩纶抚上他的面庞,“水笙还喜欢我吗?”

    水笙死死盯着她,她的眼睛太冷漠太陌生,太可怕……蓦地,他夺门而去。

    璩纶闭上眼,再睁眼时,她又变成了那个冷酷无情的内卫璩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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