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两字,似电闪雷鸣,郁书悯浑身血液都在逆流沸腾。

    她怔怔地定在原地,更无法再向前挪近一步。胸腔里膨胀的苦意霎时涌至鼻尖,在郁清槿回头望过来的刹那,双眼微红。

    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原来,她就是妈妈啊…

    郁书悯出生后,靳家人嫌郁清槿出身不好,靳永铖维护她,闹得终日鸡犬不宁。到最后郁清槿累了,主动跟靳永铖提了离婚,放过他,也放过自己。

    读幼儿园的时候,郁书悯常看其他小孩有爸爸妈妈来接,而她更多的是家里的阿姨或者司机叔叔。

    她有一天去问靳永铖,为什么她没有妈妈,妈妈是什么模样。

    那时,她年纪小,分辨不出什么是遗憾和惋惜。只知道,靳永铖好像很难过。

    “你妈妈,她很美,也很温柔。”

    “是爸爸护不住她,才让她难过,离开了。”

    长大后,她再没有提起。

    因为她知道,这个人或许是爸爸心中的痛点,她不想要看到爸爸再为此难过。也常常安慰自己,有爸爸在身边就够了。

    可现在…

    他也不在了。

    靳淮铮猜到郁清槿此行是在等郁书悯,他主动走远几步,给她们留单独聊天的空间。

    但下一秒,他却发现不远处泊着一辆白色的suv。透过挡风窗,他看到一位外国男人坐在驾驶座,车后排还有两个嬉笑打闹的小孩,看起来像姐姐和弟弟。

    靳淮铮都不需要细想,顿时了然。

    他侧身回望,看着郁清槿缓步走到郁书悯面前。

    “悯悯,你爸爸的事情……我也听说了。”提及旧爱,郁清槿眼眶酸涩,毕竟他们当年分别,从来不是不相爱,是她跨不过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的鸿沟。

    “妈妈知道自己缺席了你十几年的生活。”郁清槿眼神愧疚地看着眼前与自己有五六分相像的小姑娘,“但现在妈妈的生活也好了不少。这一次专程回来,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跟妈妈走,以后让妈妈来照顾你?”

    郁书悯望着眼前人,难以回神。

    万般纠结全体现在被她揉皱的裙摆一侧。

    她有一刻内心动摇。

    只因眼前这个人是她从小到大都渴望再见一面的妈妈。

    她每每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寻找靳淮铮的身影。

    但在这时,坐车后排的小男孩半个身子伏在降下的车窗,奶声奶气地喊:“妈妈!我好饿啊!我们什么时候去吃饭?!”

    短短一句话夺走郁书悯的注意力,拽着她的视线滑向那辆停泊在道旁的车。似有一道迟来的惊雷砸落,她震愕后又觉得合乎情理,落寞垂下眼。

    她为母亲幸福的生活感到高兴,却又为自己感到歆羡难过。

    到最后她摇了摇头,酝酿了很久的眼泪终究夺眶而出,“不用了。”

    她很清楚自己融不进新的家庭。

    往后看到那两个小孩有妈妈和爸爸,她肯定会怀念靳永铖在身边的时光,也对自己很好的父亲。

    郁清槿没有放弃,又温声劝说几句。

    但郁书悯的回答都是一样的。

    郁清槿只好尊重郁书悯的选择,从手提的戴妃包里拿出一个白色信封,递到她的面前,“既然这样,妈妈也没什么能再给你的了。”

    “这是?”

    “你待会自己拆开就知道了。”郁清槿买了个关子,看向郁书悯时眸光饱含心疼,离别的话语融进哽咽中,“如果以后遇到困难和麻烦,尽管给妈妈打电话。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枝叶上的雨滴,无声坠落地面。

    清浅的水坑映着郁清槿和靳淮铮的身影,她抿唇微笑,随即开口说:“太久没见,刚刚第一眼没有认出,亏得你还愿意叫我一声二嫂。”

    要知道,当年在靳家,大部分人都不认可郁清槿。

    往事在脑海中沉浮,她感慨颇多,但千言万语终究只化为一句,“悯悯……拜托了,谢谢。”

    靳淮铮郑重点头。

    再后来,他跟郁书悯一样,目睹那辆白色的车消失在视野之中。

    那封信,郁书悯在回酒店的途中看了。

    一张银行卡,和郁清槿的手写信,抱歉她没能尽一日母亲的责任。

    「每一年你过生,妈妈都有往这张卡里存一笔钱,本来是打算等你结婚,托你爸爸转交到你手中。」

    「现在给你,也是希望你今后无论做什么选择,都不要叫自己受委屈。即便你爸爸不在身边了,也不需要看别人的眼色,想要的东西自己也可以拥有。如果待得不快乐,那就买一张票,来妈妈这。」

    信的最后,附带郁清槿的手机号。

    卡内存有上百万。

    一滴滴泪洇湿信纸,郁书悯紧咬下唇,哭得下巴都在颤抖。

    靳淮铮不忍她这般难过,默默给她递去一张纸,随后抬起手,轻轻地抚过她的后脑。

    哪知,被他一安慰,她哭得更凶。

    汹涌的情绪冲刷她的理智,操控她的手环住靳淮铮的脖颈,转身投入他的怀抱。她前额抵着他的肩膀,极力克制着自己,低声抽泣。

    靳淮铮原本抚着她后脑的手忽然悬空,他意识滞缓须臾,眼睫微微颤动着低眸去看她的侧脸。泪沾湿她的面颊,像一场没有休期的小雨。

    他再度轻轻摸过她的头发,这一回,却不太熟练地哄着她,温声说:“哭吧,小孩。”

    如果哭真是小孩的权利,她在他这,就做个小孩。如果真的觉得难过,那就哭出来吧。

    不要像他。

    连喜怒哀乐都被剥夺了。

    ……

    本可以提前十几分钟回到酒店的,靳淮铮通过后视镜,默许司机再多绕几圈。

    等送她回房间,他走进电梯摸出手机,锁屏上显示好多个未接工作电话。

    *

    哭过后,头昏脑涨。

    郁书悯去洗了个热水澡,关上干净的睡衣。室内空调温度恒定在二十五,暖意充沛。

    窗外又落下淅淅沥沥的小雨,绵绵如银丝,滑过玻璃,水雾朦胧。江川繁华的城市夜景失焦虚化成温柔的光景。

    她伏在沙发靠背,下巴枕着交叠的小臂,思绪游离地望窗外的景。

    “叮——”

    几道密集的消息提示音突然响起。

    郁书悯上身稍向□□,拿过搁在茶几上的手机,点开后发现是她的同桌凌祺。

    [ 凌祺:你回江川了吗?]

    [ 凌祺:明天就是你生日了,想好怎么过了吗!]

    郁书悯注视这两条消息,恍然想起,明天是她十七岁生日。看凌祺的语气,估计还不知道她家里出现变故。

    转念一想,也正常。

    车祸新闻都被压下去,消抹得一干二净,霸占热搜榜的大都是娱乐圈的花边料。

    该怎么解释呢。

    郁书悯将手机抵在下巴,陷入沉思。

    不料手机又震响一声,她误点进去,垂眸一看,发现自己并没有给备注,更没有聊过一句话。

    [ 你要转学?]

    [ 不在江川了吗?]

    郁书悯的目光在屏幕悬停良久,困惑不已,但可以从头像推断出对方是个男生。

    郁书悯初入高中,有不少同级的男生或者学长加她好友。有些当面没能拒绝掉的,她一一通过,但不会和他们聊很多。

    他们那些人一般都会自报家门,可这个人没有。斟酌几秒,郁书悯先问他:

    [ 郁书悯:不好意思,你是?]

    [ 孟慈航。]

    他是秒回的。

    郁书悯默念两次,恍然间想起是她的同班同学。因不错的样貌和家世,算得上附中小有名气的风云人物。

    郁书悯对他有印象,更多的是因为高一新生军训,他恰好站在她后边。

    有天烈日炎炎,他察觉到她身体不太舒服,在调整队形时有意替她挡了阳光,后来也是他扶中暑的她去校医室休息。

    思绪截停至此,郁书悯改了他的备注。

    想来是靳淮铮命人去帮她办理转学的事,被少部分人听说了去。

    [ 郁书悯:嗯。大概率不会再回江川读书了。]

    手机又震动两声,是孟慈航发过来的。

    很简单的一句邀请:

    [ 孟慈航:那你明天有空吗?]

    [ 孟慈航:我有件礼物想送给你,还有一些话想当面跟你说。]

    郁书悯看着最新一条消息,不由得盘腿坐起,眉头微蹙。恰好送餐的侍者揿铃,她暂且将手机搁置在旁,走去开门。

    她食量小,也没什么胃口,仅点了份酸辣口的鱼羹和小盘水果沙拉解腻。

    侍者将其端至餐桌就离开了,郁书悯再绕回沙发拿手机,最后脚下趿着拖鞋向餐桌走去。

    她轻按开机键,发现孟慈航两分钟前又发一条新消息。

    [ 孟慈航:只是想当面祝你生日快乐。]

    郁书悯从不是感情迟钝的人。

    字里行间的另一层意思,她有所察觉。

    她叠腿坐在餐椅,指腹轻戳鼓起的左腮,似乎在苦恼纠结如何拒绝。

    现今的她虽然摸不清自己对靳淮铮的朦胧好感是属于喜欢还是单纯的依赖,但她很确定自己对孟慈航没有感觉。

    既然如此,就不应该有续集,给他什么期望。

    [ 郁书悯:谢谢你的祝福,我收到啦。]

    [ 郁书悯:但礼物就不用了,谢谢。]

    ……

    删删又改改,此刻坐在卧房书桌前的孟慈航沮丧又失落,却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对于郁书悯,就好像他在春天里来到一片原野。他望见天空飘荡一只极美的纸鸢,他不知道它归属于谁,也不曾想过将它据为己有,远远欣赏就够了。

    忽然有风来,纸鸢断线,飘啊飘,即将消失在他的视野中。猛然惊醒,风筝线,他从没有触碰过。

    [ 孟慈航:没关系。]

    三个字发出去后。

    像碎石落进池塘,再无回音。

    *

    郁书悯没有再回孟慈航,想了半天,组织好言语跟凌祺简单带过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以及她要转学的消息。

    她料想凌祺会感到讶异,却没想到消息刚发出去,对方一个语音通话就追过来了。

    她跟凌祺聊着天,同时解决眼前温凉的晚餐。

    最后,凌祺跟她约好:“那就这样说好了,明天我过来找你。”

    “好。”郁书悯话落,等凌祺挂了电话。

    转瞬间,周围恢复宁静。

    郁书悯瞟一眼锁屏上显现的时间,近九点。

    忽然,手机铃声又响,是靳安好拨来的。

    郁书悯毫不犹豫地接通,就听靳安好唉声叹气:“表姐——你今晚能晚一点睡吗,我不小心把房卡弄丢了,能来你这儿蹭一宿不?”

    郁书悯本想说前台应该能补。

    后来又觉得套房这么大,多一个人也没有关系。

    她不知道靳安好具体要什么时候回来,索性去客厅边看电视边消磨时间,结果迷迷糊糊地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时间在一点一点地流逝,梦中她隐隐约约听到敲门声,倏然惊醒。电视还在播放剧集,她懵懵然地拿起手机,发现已经过零点一分钟。

    又两下敲门声。

    郁书悯猜想应该是靳安好回来,便赶忙起身走去开门。

    未料开门的一瞬,耳畔猝不及防炸开“砰”的震响,五颜六色的礼花从天而降,不少落在郁书悯的发顶。

    她捂紧耳朵,抬睫望去,在纷纷扬扬的碎纸片中,看到靳安好笑容灿烂地将手中的纸皇冠戴在她头上,说:“表姐!生日快乐呀!”

    不止靳安好。

    刚收工的严承训充当NPC,手中把玩没有了价值的礼花筒,先看一眼靳淮铮,再笑着和她说:“靳淮铮出的主意,没被吓到吧?”

    郁书悯惊喜地拎了拎唇角,“有一点点。”

    随后,她视线移向靳淮铮。

    他也在看她。

    漆黑的眼眸光华流转,温柔的笑意像月下潮汐向她围拢。

    他手中还端着生日蛋糕,淡紫色的刮刀花蝴蝶式样,点两根17的蜡烛,明黄烛火摇曳,听他说:“生日快乐。”

    希望,所有的噩耗都终止在你已经过去的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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