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宛宛和殷龙亦沉默地对视许久,他忽然弯起手指,放在唇边轻咳一声。

    宛宛的眼神闪了闪,默不作声地把凳子捡起来放正,重新坐好。

    她正视着前方演讲台,但耳朵里却什么都听不进去,只觉得讲台上站的这个人怎么废话这么多,怎么会这么啰嗦。

    她逐渐有些心浮气躁起来。

    后背被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下一秒响起殷龙亦压低的声音,带着小心谨慎的试探意味:“喂……洛宛宛,你干嘛还不理我?都这么久了你还生我气啊?”

    宛宛不由得一愣,她这些天也慢慢想清楚了,比起生殷龙亦的气,她内心大概更多是无法接受吧。

    接受不了贺铖南对她的冷漠无情,所以才会一时气愤,把过错都算在了殷龙亦身上。

    宛宛不是不会思考的人,冷静下来以后,她当然也明白殷龙亦是答应了贺铖南的话才会选择瞒着她,其实他又没有做错任何,他只不过是做了个信守承诺的人而已。

    只是当这些事情突然被一直蒙在鼓里的宛宛得知时,那一瞬间的难以置信和不能理解把她缠得太紧,让她一时间没法理智地去面对。

    其实谁都没有做错的,她心知肚明。

    “殷龙亦,我没在生你的气。”宛宛背对着喊了他的名字,“我只是没办法接受现实吧。”

    殷龙亦在她身后神色很是紧张:“那你干嘛把我送你的东西都还给我?你想干什么?”

    宛宛老实说:“我没想干什么啊,那些本来就不该是我的,只是物归原主而已。”

    两个人一前一后,隔着一道空气轻声对话,燥热的空气似乎越来越闷了。

    “而且,”宛宛接着说,“我们俩以后总是要分开的,又不会一直都在一起,你也不能一直送我东西吧。”

    殷龙亦抿唇片刻,说:“所以你已经是打定主意不会留在这儿念高中了是吗。”

    宛宛心里又着魔一样滑过贺铖南那天对她说的话,“我在这儿等你…”,“过来和我一起住吧”……

    她轻叹一句:“我还是挺想走出平城去看看的。殷龙亦,我和你不一样,你只是像个过客一样暂时住在这儿接受教育,不管结果如何以后你的家里都会替你安排光明的未来和前途。可我却是从出生起就在平城了,如果我自己不努力一把,也许以后我就要一辈子都待在这儿了。”

    “我也不是觉得镇上哪里不好,更不是嫌弃这里。只是总觉得,人不能一直就这样了吧,总得给自己定个目标去闯闯吧……”

    宛宛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来几乎听不清了,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喃喃自语。

    时间一分一秒过,头顶的太阳光不减反增,她身上出了薄汗,鼻尖也浮着细密的汗珠,闷热到连开口说话都觉得不舒服。

    宛宛一下子觉得脑袋更沉了,眼睛也一会儿黑一会儿白的看不清东西,坐在凳子上的身体左右不稳地晃荡了一下。

    背后殷龙亦原本沉默了很久没说话,看见她的动作,这时疑惑开口问:“你怎么了洛宛宛?”

    宛宛张了嘴,想说要喝水,然而没等说出话来就眼前一暗失去了意识。

    她差点就要从凳子上摔下去,身后的殷龙亦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看她两眼紧闭嘴唇发紫的样子,心里暗想不好,她这一看就是被晒中暑了。

    殷龙亦小心握着宛宛的后背,把她的身体扶稳靠在自己胳膊旁边。

    前排的同学已经发现了昏倒的宛宛,慌乱了一会儿,很快喊来了老师。

    老师一看这状况也有些慌了,问别的同学宛宛这是怎么了。

    殷龙亦盯着宛宛惨白的脸,咬着牙说:“她应该是中暑了。”

    “哎哟这天气的确是热……人怎么禁得起晒呀……”

    “老师,送宛宛去卫生院吧。”因为地方小资金有限,他们学校配套设施并不完善,并没有配备专业的医务室。

    老师说:“行,那你把她扶好了,我去喊门卫把车开进来。”

    殷龙亦说不用了,又从前面叫了个同学过来帮忙搀着宛宛,他自个儿蹲了下去,让同学把她慢慢放在他背上。

    人放稳了,他站起身,稳稳托着宛宛膝盖弯,背着她跟在老师后头朝学校门口走。

    她人很瘦,背在背上重量很轻,但天气太热,人身上体温高,两个人贴在一起的皮肤像要着了火烧起来一样。

    那是他们初中生涯的最后一个夏天,太阳那么大,恨不得就这么一辈子升在空中,永不落幕。被阳光炙烤得滚烫的大地上,年轻的少年背着昏迷的姑娘,一步一滴汗地迈着步子,两个人紧密相交的身影映在阳光之下。

    ……

    宛宛在镇上卫生院里用屏风隔成的的病房里躺着,做了物理降温,医生给兑了几支藿香正气水喂下,原先青紫的面色已经逐渐恢复如常。

    但人还没清醒,医生说是人有点低血糖,加上中暑犯晕,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的。

    老师还要回学校继续讲座的后续疏散学生事宜,拿了五块零钱给殷龙亦说等宛宛醒了让他打车带她回学校,然后就急匆匆走了。

    宛宛没什么大碍,医生也走了。殷龙亦一个人无聊,坐在病床边上伸手到宛宛脑袋上一根一根数她的头发。但她的发丝太细太软,大概是身体有点差所以发梢透着微微黄,总是在他手里握不住,经常数着数着就被薅得一团乱。

    “洛宛宛,我没和你说吧?我爸妈其实一点也不想让我待在平城上学的,初一那年我跟爷爷送二哥回去时就已经和他们吵了一架,因为他们连学校都给我找好了想让我留在那儿,可我不肯,我脾气有点冲,没忍住就和他们吵了……”一室安静里,殷龙亦伸手给沉睡中的宛宛拉了拉被子,“你说你不嫌弃平城,其实我挺嫌弃的。这里又小又破,连手机信号都不好,爱下雨蚊虫又多,也就汽车尾气没多少,空气比城市里清新了一些……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能在这里待这么久……”

    说着说着,殷龙亦的头微微垂了下去:“这里一点也不好,可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宁愿要和他们吵,也要回来……”

    宛宛的呼吸又轻又小,薄薄的眼皮下是细长的睫毛,闭着眼睛时小扇子一样挂在那儿。

    殷龙亦低低吸了一口气,几乎是用气音在自言自语:“宛宛,你多看看我吧……好不好……”

    好不好……

    宛宛无知无觉,也不会有回应。

    她再睁眼时都五点过了,刚醒来还有些懵,眼神很迷茫地看着坐在一旁百无聊赖掰自己手指指节玩的殷龙亦:“这是哪儿?”

    “卫生院,你之前中暑晕倒了。”他简短地回答。

    记忆回笼,宛宛摇了摇头,大脑还是有些昏。

    殷龙亦从旁边的床上跳了下来:“你好点了没?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宛宛缓了一会儿:“没事了。”

    “医生说你有点低血糖,开了几盒葡萄糖,以后头再晕的时候喝一点会好很多,”他提起柜子上已经包装好的葡萄糖,问她,“那我们现在回学校了?”

    宛宛又撑着上半身坐了一会儿,才掀开被子穿鞋:“是要回去了,现在几点了?”

    “五点半不到点。”

    “是你送我过来的?”她看着他。

    殷龙亦实话实说:“是老师开车来的,我顺便就跟着了。”

    宛宛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他们走出卫生院,殷龙亦站在路边准备拦车,宛宛还是不太舒服,眉头皱得很紧。

    “殷龙亦,要不你自己回去吧,帮我跟老师请个假,就说我头疼回家休息晚自习不来了……”她用力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他回头看她:“行,那我帮你请假。你自己走路回去吗?”

    “嗯。”卫生院离宛宛家十几分钟的距离,她走快点应该也就几分钟能到。

    殷龙亦点了点头:“那你路上小心点啊。”

    他打车回学校,坐上车了还不放心地回过头趴在后车窗上一路看着车后随着汽车行驶变得越来越小的宛宛身影。

    她手里提着葡萄糖的药剂,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宛宛到家给自己随便弄了点吃的垫了一下肚子,房门一关就把自己甩进床上,紧接着睡了个天昏地暗。

    夜里她口干舌燥又渴醒了过来,迷迷糊糊想去倒水喝,路过她妈房间时陡然看见屋子里空空荡荡,没有人影,脑子里的昏沉一瞬间退去,清醒无比。

    那时已经接近晚上十点,而宛宛她妈本该在下午六点从超市下班回家,这个时候应该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睡觉的。

    她妈是根本没回来?还是出去哪里了?

    宛宛立马拿手机给她妈打电话,然而信号一直显示无法接通。她有些慌,小城镇的夜通常黑得快,镇上也没有逐条每个街道都装路灯,除非隔得近,否则镇上居民晚上八点以后基本就没什么人会再出门。

    可如果她妈不是出门了,那就只能是一直没回来。

    宛宛内心焦灼万分,电话打了一个接一个也没有接通,她坐立难安,又等了一会儿再也坐不住,拿上钥匙出门下楼就朝殷家大院里跑。

    她和她妈在这里都没有亲戚,也没有相熟关系很好的朋友,这种情况下,宛宛唯一想到可以帮她的,也只有去殷家。

    她把殷家大门拍得很响,隔了好一会儿才有人过来开门。

    是殷龙亦,他望着满脸焦急的宛宛,眼睛里闪过疑问:“你怎么了?”

    本来之前下了晚自习他挺想给她发消息问她还有没有头晕的,但最后也还是没有发,想着她应该不会回。

    没想到都这么晚了他都已经上楼打算睡觉了,她却突然找来了。

    宛宛急得不行,一开口就是哭腔:“殷龙亦……我妈不知道去哪儿了还没回家,她电话打不通……殷爷爷睡了吗?你能不能帮我问问他白天的时候有没有看到过我妈……”

    殷龙亦一看她哭了顿时也着急忙慌起来,整个人不淡定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宛宛……你,你先进来,先别哭,别着急,你等着我马上去问一下爷爷。”

    宛宛跟着他进门,咬着嘴唇坐在沙发上,双肩无法控制地发抖,殷龙亦上楼去叫殷爷爷。

    人到老年会更加注重健康睡眠,殷爷爷一般都睡得挺早,但睡意浅,听见殷龙亦喊他还是很快起来了,一边往身上套外套一边问:“怎么了小亦?怎么这么大动静?”

    “爷爷,你今天有看到过何阿姨吗?宛宛说何阿姨到现在还没回家,电话也打不通。”

    “宛宛她妈?没有啊,以前出门散步有时候还能看见,今天没看到了。”

    殷爷爷很快穿好衣服鞋子下了楼,宛宛一双眼睛哭得通红,眼里蓄着眼泪望着他:“爷爷……”

    “孩子,不哭,不哭啊。”殷爷爷心头一跳,轻轻抱了抱宛宛,拍着她的后背安慰着,开口问,“你妈妈下午下了班到现在了一直没消息是吗?”

    宛宛在殷爷爷怀里短暂地得到了些许安全感,她一边流眼泪一边点头:“嗯……我打不通她电话,都这么晚了……”

    “先别慌孩子,你妈妈不是那种会突然消失的人,我们现在先跟你回你家去一趟,说不定她已经回来了也在找你。”事发突然,殷爷爷暂时只能想到这么点。

    殷龙亦拉过宛宛,把纸巾递给她:“肯定没事的宛宛,你别担心,也别哭。”

    她呜咽着,接过纸巾擦了擦眼睛。

    巷子里很黑,殷爷爷打着手电筒照路,他们很快到了宛宛家,路上几分钟时间,她一直祈祷她妈已经回去了,肯定就在客厅里等着她。

    然而她妈并没有在家,宛宛希望破灭了,眼看时间越来越晚,她的情绪慢慢绷不住了,崩溃地蹲在地上捂住脸抽泣起来。

    她一点不想自己这么没用,遇到事情只会流眼泪,可她也不过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从小和妈妈相依为命长大,她唯一的亲人就是妈妈。

    宛宛不敢去想,如果她妈出了什么意外,她该怎么办。

    这时候她家里的座机忽然铃声大作,殷龙亦心里一激灵,看一眼还蹲在地上的宛宛,赶紧过去接电话。

    “喂?何阿姨吗?”他以为这个电话是宛宛妈打来的。

    “你好,请问是何清萍女士的家属吗?”

    然而不是,电话里是一个陌生的成年男声。

    殷龙亦听到宛宛妈妈的名字,心里一下子有种不好的预感腾空升起,他握着电话,说:“我是,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宛宛胸口上下起伏着,她脸哭红了,眼睛也肿着,听到声音抬起脸充满最后一丝希冀地看向殷龙亦。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殷龙亦的脸色一分一分白了下去,神情骇然,像听到什么天方夜谭一般:“你说什么?”

    殷爷爷也走了过去,在他身旁轻声问:“怎么了小亦?是不是宛宛她妈妈有消息了?”

    “好,我知道了。”殷龙亦说完这句话,放下了座机,扭头看着殷爷爷,眼神里满是不敢置信的震惊和茫然:“爷爷,何阿姨出事了。”

    他一字一句,缓慢艰难地说:“是镇医院的医生打过来的电话,说何阿姨……何阿姨她今天下班路上在街心公园那里突然晕倒了,被路过的人送到了医院,检查出来是突发脑梗,说是之前一直没联系到家属……现在让家属过去,人……人没抢救过来……”

    宛宛的眼泪风干在脸上,她觉得眼睛干涩得很疼,大脑混乱不堪,仿佛里面有飞机大炮轰鸣不止,耳根快要炸掉,让她根本无法理解殷龙亦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突然这样。

    昨天都还好好的人,满脸笑容跟她说下课早点回家,给她烙玉米饼吃的人。

    宛宛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意识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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