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宛很小的时候总是问妈妈她为什么没有爸爸,班上的所有同学都有爸爸。

    她妈并不会回避这个问题,而是轻叹一口气对她说:“你有爸爸的,只是你爸爸提前一步去了一个离我们都很远的地方而已。”

    “那个地方是哪里?”年幼的宛宛无法理解。

    她妈认真回答说:“那是我们所有人最后都会去的地方。”

    宛宛听得似懂非懂。

    后来再长大一些,她知道了生老病死,知道她爸爸去的那个地方叫天堂,也知道了最后这世上的所有人都会消失。

    她也就不再问了。

    然后宛宛就心想,她一定要更加对她妈妈好,努力读书,以后让她妈过上好日子。

    因为她只有她妈妈一个亲人了。

    可没有机会了。

    她妈妈就那么突然地,也离开了,去了那个所有人最后都会去的地方。

    也许终于能与她的爸爸相遇。

    ……

    好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宛宛再看见她妈妈,是在医院冰冷的停尸房。

    头顶的白炽灯刺得她眼眶生疼,她脚步虚浮,颤颤巍巍伸手揭开那层薄薄的白布,她妈苍白毫无生气的脸出现在眼前。

    眉眼鼻唇,分明都是她妈的样子,那么熟悉,看着只是好像睡着了一般,被笼罩在白布之下的身躯瘦小,清晰的显出人形。

    宛宛浑身上下被冻住一般冰凉,她脸色白到吓人,喉咙又干又疼,甚至不能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声音嘶哑,满眼血红:“妈……妈……”

    然而她妈再也不会回应她了。

    殷龙亦站在宛宛身后,双拳紧握,也忍不住红了眼睛。

    医生在和殷爷爷叙述整件事情的经过,向来乐呵呵对谁都无比和蔼的老人在此刻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半晌同样抬起了通红的眼珠。

    谁都想不到的,没人能想到宛宛她妈妈会走得这么突然,甚至没有丁点预兆。

    没有任何人知道宛宛她妈妈一直有偏头痛的毛病,知道她房间床头柜里放着满满一盒阿咖酚散,知道她为了省钱不肯去医院检查,总是靠吃药来暂时缓解头痛。

    宛宛哭得撕心裂肺,两腿发软跪倒在地。

    殷龙亦擦掉眼泪,过去紧紧把她抱了起来:“宛宛……”

    他嗓音很哑:“你别这样……你要照顾好自己。”

    宛宛被他拥在怀里,那是她第一次发觉殷龙亦不知何时已经长得这样高大,他的心跳那么有力。

    她这一天情绪大起大落,哭了那么久几乎耗尽全部体力,终于在殷龙亦怀里抽泣着晕倒。

    没有办法去接受这样突如其来残酷的现实,宛宛在睡梦中不肯醒来,紧跟着在医院里躺了两天。

    事情很快传遍了整个平城,对于这对母女的遭遇,人们纷纷唏嘘感慨。

    母亲是好母亲,女儿是好女儿。

    老天爷不是好老天爷。

    宛宛再醒来后,眼神空虚,四肢无力,整个人脆弱到不堪一击。

    她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很多时候仰头盯着天花板能看上很久也不眨一下眼睛。

    殷龙亦请了假没去学校,留在医院陪她。

    班主任知道了这件事,特意来医院看望宛宛,见她像大病过一场的死气沉沉,也很是心疼惋惜。

    “宛宛,你妈妈走了,可你还要走下去,你得振作起来。”

    宛宛机器人一般,听到别人说话连眼珠都不会转了。

    她年纪这样小就造化弄人的失去了唯一的至亲,这样的打击对她来说太过致命,太过毁灭。

    没有葬礼,尸体火化,殷爷爷出钱在墓园买了一块墓地给宛宛妈妈,最后的最后,只剩下墓碑上她妈妈笑得温婉恬静的一张黑白照片。

    是她妈妈曾经存在过世界的证明。

    时间并没有留给宛宛一丝一毫悲痛的机会,她根本还来不及从失去母亲的痛苦里回过神来喘口气,就要被逼着迎接如约而至的六月,和即将到来的中考考试。

    宛宛鼓起勇气回了学校,经此一遭后她性情大变,沉默寡言,不再与任何人来往。即便班上几乎所有同学都知道她意外丧母这件事,不少人想安慰她开导她,可看她总是带着一身淡漠疏离的意味上学放学从来不和别人交流,也都悻悻地选择了闭嘴。

    本就在班上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人,因为她的刻意逃避,这下更是如同透明人一样隐形了。

    殷龙亦坐在后排,时常用担忧的目光紧盯着宛宛,可她又好像只是变得话少了一些,不再笑了一些,其他并没有任何地方不对劲。

    他未曾经历过,也不知道失去亲人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只希望宛宛可以快点从打击里走出来,没过几天就快考试了,他希望她能如愿考个好成绩,然后能去云市上高中。

    以往两人之间再多的矛盾和互不理解都在这时候烟消云散,殷龙亦不再抱怨,也没有任何所求,唯一的心愿就是宛宛可以得偿所愿。

    这几天晚上下晚自习,他都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宛宛身后,护送她一路平安无事地到家,亲眼看见她上楼,才又自己折身走回家里。

    殷家的保姆给殷龙亦做了宵夜等着他下课回来吃,殷爷爷也还在客厅里两只手放在面前拐杖上,静静矗立着。

    他的面容很是严肃,带着些微不可查的忧伤。

    “爷爷。”殷龙亦喊了他一声,放下书包,坐到沙发上去。

    保姆在一旁说:“老爷子也坐一会儿吧,都站这么久了。”

    殷龙亦默不作声,低头扒自己碗里的水晶虾饺,很香,一口一个。

    他直觉爷爷要和他说点什么,而这些话很有可能不是他想听的。

    果然,没过多久,殷爷爷在他身旁缓缓坐下,深深喊了一句:“小亦啊……”

    “爷爷。”

    殷爷爷问:“宛宛那孩子……她还好吗?”

    离宛宛妈下葬已经过去十多天了,期间宛宛很平静地回学校上课,课间看书复习,放学回家,吃饭睡觉。除了眼神越来越暗淡,性子越来越冷,没什么奇怪的。

    “不怎么说话,人又瘦了一些。”殷龙亦想了想,仔细说,“也不和我说话了。”

    他听见殷爷爷轻叹一口气:“宛宛这孩子,就是太听话懂事了,才会让人这么心疼。可惜啊,她大概再也不想进殷家大门一步了……”

    殷龙亦不明白这爷爷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么说?”

    保姆知道些内情,和殷龙亦说:“这孩子妈妈火化之前,跑来找过你爷爷,说能不能不火化,可人死火化这是镇上的规矩啊,也没人能不遵守,你爷爷也无能为力,只能在同意书上签了字。”

    宛宛尚未成年,即便是直接亲属也不具备签署火化同意书的条件,她身边唯一的大人也就是殷爷爷了,可殷爷爷最后在同意书上签了字,她终于心如死灰,和殷爷爷道了谢,转身漠然离开了。

    她没有办法去指责任何人,她妈的墓地都是殷家好心出的钱,可她也做不到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殷爷爷也不怪宛宛,他知道她已经承受了太多本不该是这个年纪接受的东西,内心难免会有不理智的想法。可人死不能复生,他只是由衷希望宛宛能够早点走出阴影,开始新的生活。

    “小亦,有个事我要和你说一下。”殷爷爷铺垫许久,终于咳嗽一声清清嗓子,进入了正题。

    殷龙亦一顿,先前那种打心底升起来的怪异感觉这时候又升了起来。

    “宛宛她妈没给她留下多少钱,她以后如果还要继续读书,是要花不少钱的。”殷爷爷语气迟缓。

    这句话听得殷龙亦感觉很是别扭,他皱着眉头:“什么叫如果还要读书?宛宛她肯定还要读书的啊。”

    “她年纪还小,又没法打工挣钱。小亦,之前镇上有家福利院联系过我,说是愿意收养宛宛这样特殊情况的孩子,供她生活和读书。那福利院我也去看过了,各方面条件都挺不错的,我想,如果去那里的话,总比宛宛一个人无依无靠的要好很多吧。”

    殷龙亦脑袋发懵,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福利院……?”

    他也是后知后觉才意识到,宛宛从小没有爸爸,现在又失去了妈妈,突然之间变成了一名孤儿。

    福利院,不就是收养孤儿的地方吗?

    殷龙亦想到这里,嘴里的饺子瞬间变得难以下咽,他怔了怔,有些艰难地说:“爷爷,宛宛她现在已经很难过了,让她去福利院生活的话,万一她过得更不好了呢……”

    殷爷爷的面色也有些不忍,但他还是说:“我知道你和宛宛丫头关系好,但是小亦,目前对宛宛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你们马上就要中考了,到时候上了高中要交学费,你总不想看着宛宛因为没有钱上学出去打工吧?”

    “那我给她好了,”听到这里,殷龙亦止不住地嗓子发哑起来,“爷爷,我还存着有些钱的,我都不用,到时候宛宛要交学费我给她不就好了吗?”

    他以为这是可以轻易解决的问题,却也只是站在一个不成熟的孩子立场去想事情而已,成年人的想法永远比他通透、沉稳得多。

    “这已经不是钱的问题了,你那么了解宛宛,你觉得她会要你的钱吗?”殷爷爷抓住重点,直白地反问这句话。

    殷龙亦哑然,宛宛的性格他最了解,表面上看似什么都不在意,实际内心自尊心很强,人又固执,已定的想法轻易不会更改,也很难被说服。

    如果有一天真的到了那一步,宛宛不得不在接受他的帮助和自己辍学打工之间选一个方案,她也只会毫不犹豫选择第二个。

    在殷龙亦沉默的期间,殷爷爷又开口说:“你有机会去问问宛宛吧,看看那孩子愿不愿意去,如果她点头的话,等考完试我再帮她安排。”

    这是作为邻居和朋友,殷爷爷最后能为宛宛做的事。

    夜有些晚了,他起身离开客厅,上楼打算休息。

    殷龙亦面前的那碗虾饺仍旧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可他却如鲠在喉一般,再也吃不下去了。

    偌大的殷家大院里是死一般的沉寂。

    ……

    考完最后一科走出考场,宛宛的脚步在学校大门口停留了一下。很和煦温暖的日光暖洋洋的晒在头顶,镇上的微风中带着一股淡淡的糖炒栗子香味。

    恍如隔世。

    这些天浑浑噩噩过来了以后,她只有这一个感觉。

    宛宛走回家里,终于有勇气收拾起她妈妈的房间来,自从她妈走了以后,她很多天没敢走进那个房间,靠这种自我欺骗的方式来麻痹神经。

    她在床头柜里发现了那一大盒头痛粉,视线触及的那一刻她心脏抽疼,她想起以前她妈总是满脸笑意的脸,也许都是强忍疼痛挤出来的笑,却从来没有对她吐露过自己身体的任何不适,才让她一直以来都有一种她妈妈身体很健康的错觉。

    宛宛背靠着柜子坐在地上,晶莹的泪无声滑了出来,她仰头望着天花板,前所未有的孤独和不安包围了她。

    后来宛宛又在房间衣柜夹层的一个推拉盒子里,找到她妈妈不知道以前什么时候给她存的一笔现金,很零散的钱,有大的百元钞票,也有五块一块这样的零钱。

    很大一把,粗略地数了数,有上万块。

    那些钱不知道经过多少人的手指最后才到了她妈手上,边角泛着一圈黑,透着岁月沧桑的气息。

    宛宛打扫完每个角落,找来一把沉重的大锁,把这间屋子牢牢锁上,也许以后都不会再打开了。

    她直到这个时候才真正肯相信她妈妈的离开,才有力气对着虚空说一句:“妈,你一路走好。”

    —

    下午时殷龙亦来找宛宛,她沉默地把他迎进门,却也只是互相沉吟,相顾无言。

    他们在这个时刻好像突然失去了交流的能力,任何言语都只显得苍白无力。从前在一块儿无忧无虑玩耍的日子,那些飘散在时光里的嬉笑欢声,仿佛都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

    殷龙亦欲言又止,宛宛倒是第一个开口说:“殷龙亦,你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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