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只是短短一个名字,而且说得比埃尔多拉花还轻,但那绝对是庇斯特的声音没有错。

    她的身体绷得很紧,仰头盯着那尊相当高大的神像,假如下一秒它变成了庇斯特,或者即使只有神像的眼睛或者嘴巴变成血肉构造的,她一定会,一定会......

    她也说不上自己到底会做什么,但心脏剧烈的跳动,让她有点无法冷静思考问题。

    她确信自己听见了庇斯特的声音,那绝对不是她思念过度的产物。

    难道是什么黑暗魔物在用法术迷惑她?

    布兰登城内今时不同往日,游走着不少她连名字都说不上的黑暗生灵,但在黑暗神的统治下,它们也不是那么肆无忌惮的作恶。

    在某种程度来说,现在的布兰登也许正处在上千年来最微妙的和平状态,布兰登人提心吊胆的活在黑暗神阴影下。而黑暗的追随者虽然在城中游荡,呈现出一种克制的状态。

    阿洛菲仰首看着神像,直到脖子开始发酸,也没有听见刚刚的声音。

    神像还是像之前那样静静向她张开双手,沉默又平和。

    工匠雕刻神像的工艺很好,修长的手指虚虚侧着向上,就好像捧着两团柔和的光。

    阿洛菲愣了愣,鬼使神差的伸出手,轻轻握住了神像的手指。

    就在这一刻,她再次听见了熟悉的呼唤。

    “阿洛菲。”

    庇斯特的声线清冷,但悦耳得像昂贵的乐器演奏出来的歌曲,尽管蒙特塞拉坚持说庇斯特就是他,但他们的声音和语气在阿洛菲听来,是非常不一样的。

    很难有人能模仿出王城司祭说话吧?

    阿洛菲的心砰砰狂跳起来,她双手握住神像的手,花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语气不至于太颤抖:“庇斯特,真的是你吗?我没有在做梦吧?”

    话才说完,她就忽然想起刚才遇到的西里斯,简直是如出一辙的问话,但不同是她还活着,而庇斯特已经死了。

    她握紧了神像的手,这本来是非常逾矩、冒犯神明的动作,但此刻她只想确认那个说话的是不是庇斯特,其它都顾不上太多。

    神像的手还是白玉材质,没有变成血肉之躯的意思,但在她的体温包围下,摸起来已经不像之前那么冷冰冰了。

    王城司祭似乎很轻的叹了口气,语气里有些熟悉的无奈:“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是这么爱哭鼻子。”

    “......诶?”阿洛菲听见他的话,下意识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脸,才发现在自己不注意的时候,脸上已经变得湿漉漉一片。

    “庇斯特,你能看到我是吗?”她重新双手握着神像的手,望着没有任何变化的白玉眼睛,加快了语速,“我去了西瓦提亚,看见了光明神。”

    “嗯,你很勇敢,做得很好。”庇斯特说。

    简单的一句话,已经让阿洛菲又开始哽咽了。

    她敢赌上自己的所有学识,所有理智,这样的语气,绝对不是什么魔物能模仿出来的,这就是庇斯特本人......也许是亡灵,或者是寄附在神像上的思念什么的。

    她急切的向他讲了自己路上遇到的种种事,最后把柯芙娜其实是半人鱼也说了出来,但庇斯特似乎不那么吃惊,就好像他早就知道了。

    阿洛菲望着神像的脸,终于确信这不是光明神扮演的庇斯特,神明对一切黑暗事物从不容忍,如果他听见了柯芙娜的经历,一定不会这么平静。

    “庇斯特,我看见了光明神,”她刚才本以为这能句话能引起对方的注意,然而大司祭关心的点更多在她的冒险上,只能又说了一遍,“光明神长得和你一模一样。”

    “哦?”庇斯特不置可否。

    阿洛菲回想起冰霜神殿里发生的事,心里又涌起一些不太愉快的感觉:“他说自己就是你,你就是他在南大陆的化身。”

    神像安静下来。

    阿洛菲目不转睛的望着白玉雕像,虽然完全看不见庇斯特的脸,还是专注的等待回答。

    好一阵子后,终于又传来了庇斯特的声音,他若有所思,又带了点似有若无的惆怅。

    “那么,你希望他是我吗?”

    阿洛菲几乎没有听过他用这样的语调说话,就在这瞬间,她的眼前似乎浮现出庇斯特说这句话的面容,不由得一时愣住了。

    “庇斯特就是庇斯特,仅此而已。”回过神后,她声音很轻的回答。

    庇斯特没再说话。

    阿洛菲的睫毛晃了晃,开口问:“庇斯特,你现在在哪里?”

    祷告室安静下来,没有人回答。

    阿洛菲没有哭闹,只是侧过头,小心的把脸贴在神像的掌中,闭上眼睛自言自语。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窗外,一只黑背白腹的小鸟站在树枝上,黑豆似的眼珠子变成了红色,冷冷的望着她。

    ******

    “‘你希望他是我吗’。”

    蒙特塞拉站在冰霜神殿里冷冷开口,眉眼间也如同压满了冰霜。

    “人人称颂的南大陆司祭为了考量自己的分量,居然展露如此谄媚之姿,真是丑态百出。”

    下一刻,他的表情变成平和而沉稳。

    一具神躯,两个意识拉扯,庇斯特已经不像之前阿洛菲来的时候那样,还被留在外面,此时,他也在光明神的躯体里占据了一个位置。

    如果这个时候有其他人在旁,看这张英俊的面容极快的切换着表情,自己和自己用不同的语调还有声线对话,大概会觉得光明神精神有点不对劲。

    “冷静,蒙特塞拉,”王城大司祭不卑不亢的反唇相讥,“你现在没有半分光明神的睿智,看起来十足像个昏了头的妒夫。”

    “闭嘴!”蒙特塞拉冷着表情喝令,语气里有种被戳穿的恼羞成怒,“再说一句,我就让你灰飞烟灭。”

    “你做不到,”大司祭的声音冷静自如,“就像短生种无法通过掐自己的脖子达到自杀的目的,你也无法用这种方法抹杀我的存在。”

    “你也不可能这么做,因为你需要我,你要让我成为通向她的桥。”庇斯特平静至极,他稍作停顿,当意识到对方似乎没有马上反驳的意思,又继续开口。

    “蒙特塞拉,你看不起我,但也嫉妒我,因为即使死得毫无意义,在阿洛菲心里,我依然是个英雄,对她来说,我是最初的引路人,是暴风海上的灯塔,也是她在这个并不平静的世界的唯一锚点。”

    “哪怕是你这个正统光明神亲口告知的真相,她也会下意识向我求证真伪。”

    “可悲吗?她日日向你祷告,对光明典烂熟于心,整个南大陆的人都知道光明圣女对光明圣虔诚,但你实际上并没有真切拥有过她,哪怕一秒。”

    “她是我的!”

    平静的假面终于出现了裂缝,银发神明失控的把手上的东西狠狠扔向远处,然而在脱手的下一刻,被丢出去的银色项链又像是被什么力量吸引着重新飘了回来

    “还不到时候,忍耐,克制。”

    王城司祭冷淡的劝阻,抬手把玫瑰项链小心收回掌中。

    蒙特塞拉伸出左手,按住自己握着玫瑰项链的右手。

    在过去不知道多少个日夜,这句话和身上的锁链一样,将蒙特塞拉死死困在漫天风雪的神殿里,这里有着近乎永不消融的冰雪,暴风来袭时,长达数月不见日光。

    神不会因为过高或者过低的温度死掉,但在这种环境下,让他产生了自己能够绝对断绝欲念的——

    错觉。

    神并非无欲无求,公正无私,相反,他贪婪,独-裁、任性。

    他用条条框框神诫包装自己的野心、贪欲,让它们完全合理化,而所有信徒并未察觉,只会高声虔诚歌颂他,满足他的所有想法。

    每当接近无法自控时,他就会在身上多加一条锁链,提醒自己时候未到。

    只是永恒不眠的欲念之火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也没有因为神力的阻挠减少,反而在绵延千里的冻土之下不知疲倦、无可休止地咆哮着。

    他没有骗阿洛菲,庇斯特确实是他没错。

    但早在他把这片神识分出来时,为了躲避黑暗神的耳目,他就使它完全独立出来,他在这片神识中刻下了目标和命令,设定好人生之路该怎么走。

    所以他能通过王城司祭的双眼窥见光明圣女,触碰到她柔软的金发,闻见她聚到面前的蛋糕香气,但唯独一点,他无法操纵这个身体,阿洛菲也不知道他确实“存在”。

    他只能想个办法,在她的生日时现身,这确实有用,但并不让他满意。

    少女因为能与神沟通,获得了更优渥的地位,也因为从小的信仰对他非常热情,这是独立在王城司祭之外的情感,是独属于他的情感。

    但即使在这种时候,她竟然还会想起那个人类,想把自己珍贵的东西分享给他。

    光明神从没想过他会妒忌自己的一片神识。

    阿洛菲是他的圣女,可正如王城司祭所言,他并没有真正拥有过她,在她心里,他不过是一个虚幻的影子,一个容纳信仰的空壳。

    他希望对方可以主动向他走来,也希望对方能像他渴求她一样,内心充满无法熄灭的欲念。

    但他绝不主动提出,因为他是光明神,公正而不带任何欲望。

    “一半的融合,对你来说真的足够吗?”王城司祭打断了他的思绪。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蒙特塞拉阴沉着脸,“融合之后,你的思想、情绪,都会成为我的,你的立场也只会和我统一——”

    “既然是这样,”庇斯特丝毫不客气,“那你还在犹豫什么,为什么不直接完成融合?”

    蒙特塞拉拒绝回答。

    “因为你在害怕,蒙特塞拉。”

    神的脸上露出更像人的笑容弧度,笃定中带着嘲讽,“可是至高无上的光明神,为什么要害怕小小的短生种?”

    ******

    阿洛菲从书桌上直起身,揉了揉趴得发麻的胳膊,才发现窗外已经漆黑一片。

    明明下午是打算好好看一下很久以前买的黑暗魔药书,看看能不能找到点高阶变形魔药,喝了可以短暂的变成人鱼,而不需要释放法力。

    自从把人鱼之心还给了柯芙娜,她就只剩下这一条路可以走。

    结果这就不是一本正经的书,看了半天都没找到几个有用的配方,反而见识到了什么迷情汤分类、人偶制作方法,喝了能进行精神改造类的魔药搭配组合,吐真酒......

    畸形的求爱方式固然刺激,但她需要的是健康且副作用少的变形逃跑工具,这本书现在应该不太能用得上吧?

    “应该是以后都不可能用得上的,除非......”她坚定的把竖在前面的书按下——

    书脊撞在桌上发出不小的声音,阿洛菲抬眼的那刻,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乌拉尔静静坐在书桌的对面,细长的绯色竖瞳一瞬不眨的盯着她。

    在夜色中,他就像条冰冷安静的黑色巨蟒,等待着给予猎物最致命的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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