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女府中,两名侍人提着灯走在前,引着一名穿着宫装的老妇走向内院。

    回廊几转,到了一间门前,侍人停住脚步立在了左右,那老妇人便独自走了进去。

    室内,屏风后。

    听到有人进来,东方祈不紧不慢摘了耳边的坠子,道:“这么晚了,还让梁姑姑白跑一趟,本宫也是过意不去,要不要喝杯茶再走?”

    被叫做梁姑姑的老妇人听见这么直白的赶客话也不恼,看着屏风后那个人影,道:“陛下近来身体不适,削瘦了许多。”

    “殿下心里清楚,陛下最疼的就是您了。您若不去,未免伤了她的心。”

    东方祈笑出了声,又自顾自解下脖间的流苏项圈放在一边,语气温柔,说出口的话却大逆不道:“伤心?她怎么会伤心呢?守着那个位子做着她的皇帝,她有什么好伤心的呢?”

    屏风外的人静默了。东方祈解开如瀑的长发,声音冰冷:“本宫歇下了。梁姑姑请回。”

    “殿下。”老妇人上前两步,离屏风后的人一步之遥,轻声道:

    “陛下说,今日皇后与她一同用了膳的。还说皇后想您了,怨您不去看他。”

    梁姑姑说罢,眼睛一错不错盯着屏风后那道影子。如她所料,提起皇后二字,那人影就没再动半分。

    良久。

    “她哪来的皇后。”屏风后的人一字一顿地道。

    “就算有,也早就被她害死了。”

    宫中长巷,地上的水痕未干。东方祈独自一人走在其间。

    转过一道又一道宫门,最终停在了一扇已有些斑驳的朱漆门前。

    她站在门前静立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黑暗如铺天盖地的孤寂,混杂着年年岁岁的空待向她涌来。

    东方祈缓步走进庭中,看向四周。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仿佛从未变过。但也只是仿佛,人去楼空,算来已有十年了。

    “你来了?”一道略显苍老的女声响起。

    东方祈惊觉,骤然拔出了随身的配剑。

    “嘘,小声点。”那女人责怪道,像是在训不懂事的幼童,“你爹刚说头疼得厉害,朕好不容易哄他睡下了。”

    “别再把他吵醒了。”那女人声音温柔。

    东方祈默默放下了剑,借着廊上微弱的烛光,看清了她的面容,不禁愣了一愣。

    当今圣上东方姝,她所谓的母皇,比起当年她竟老了这么许多。

    定了定神,东方祈淡淡道:“外面都传言说陛下病重,迫不得已要禅位。”

    “如今看来,陛下明明好得很。”

    东方姝置若罔闻。她坐在廊下一方石桌边,手中拿着壶酒,小心翼翼往桌上的一只杯盏里倒,生怕发出什么声音。

    东方祈也不再言语,只是隔着斑驳树影,多年来第一次仔仔细细看她。

    灰白的发丝略显凌乱挽在耳后,身着的并非是绣着龙纹的衣袍,反倒是一身看不出身份的红衣。寻常官员若是在这里,大抵根本认不出这是白日里端坐在朝堂最上方的那个威严帝王。

    倒不似病重的模样。东方祈并未察觉,自己心下其实是松了口气的。只是她面上不显,转身自顾自越过庭院,向着记忆中的寝殿走去。

    寝殿里烧着暖炉,点了香,依稀是旧时的气味。

    床榻处并无一人。唯有青烟袅袅,一座孤零零的牌位立在那。

    牌位上刻着的,是她父亲的名字。

    东方祈点了几支香插在香炉里,轻声问那牌位:“爹,这几年您过得可还好?”

    自然不会有回应。

    东方祈目光黯淡,缓缓垂下了眼眸。这一刻的神色像极了殿外独酌的帝王。

    可惜月色已逝。

    东方祈走出斑驳的宫门,梁姑姑侯在门外,见了她行了一礼。

    轻轻点了下头,东方祈转身要走,却被叫住。

    “殿下,”梁姑姑上前两步,拦在了她面前,“殿下留步。”

    东方祈停住脚步。

    “殿下,可否劝劝陛下?”连朝中重臣见了都要礼让三分的人,对着东方祈却显得有些低声下气,“陛下日日如此,老奴尚且于心不忍,殿下又难道真的好过?”

    东方祈看着她道:“你假传陛下口谕要本宫来,就是为了让本宫劝她?”

    梁姑姑本垂头站着,听闻此话俯身跪下谢罪,却并不否认。

    东方祈沉默良久,终究还是道:“陛下饮醉了,带她回寝宫吧。”

    梁姑姑摇了摇头,答道:“自从皇后辞世,陛下不愿让任何人再进‘镜姝宫’。能出入这里的,也只剩下您了。”

    “镜姝宫里的所有物件,都是陛下亲手打理。求殿下您看在母女情分上——”

    “我有什么办法?”东方祈突然出声打断,盯着她重复道,“我能有什么办法?”

    “是让死人复生,还是让时光回转?”

    “就算重头来过,她是不是还会这样,宁愿让本宫的父亲死在深宫里,也不愿放他走?”

    “还有,别再叫他‘皇后’。本宫和他,从来没认过,也不需要。”

    东方祈说完,欲绕过面前的人,梁姑姑却又狠狠磕了一头,急切地道:“殿下既然不要,又为何留着陛下所赠玉璧?”

    “殿下到底还是在乎的,何不与陛下冰释——”

    “你以为本宫留着那把伞是为了什么?”东方祈拂袖打断。

    “玉璧?”她冷笑道,“用它做伞骨,平白污了本宫的伞。”

    梁姑姑到底还是让开了路。

    她确实知道那柄伞。

    当初凤君也曾与陛下伉俪情深,还亲笔为四皇女取了名,只是好景不长。后来陛下将那张纸取来,命工匠用秘法将它制成伞面,又裁了玉璧作伞骨,做成了这信物。

    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能挽回。

    东门不远处,宫墙外。樊桑木驾着马车等着,隐隐有些忧心。

    她正想着要不要翻进去看看,就见东方祈穿过了东门,朝着这边走来,连忙驱车去接。

    东方祈神色黯然,并未刻意在亲信之人面前隐藏,只无言上了马车。

    樊桑木见状也隐约猜到一些,替她拉好了帘子,只问:“殿下今夜欲往何处歇息?”

    身为四皇女,便回四皇女府;若是星河公子,便回船清梦。

    “去老宅吧。”东方祈的声音从帘后传来。

    樊桑木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才应声。

    马车在青石路上匆匆而过,沾了尘土的落叶扬起又落下。

    自皇宫东门,穿过半个京城又出了城楼,经过一片梧桐树林,最终在这处城外不远的荒郊停下。

    一座挂着灯笼的宅院孤零零在这里,门口木牌匾刻着飘逸的“岁府”二字。

    许是听见了动静,一侧的门被打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探出头来,看见了车头坐着的樊桑木,连忙把另外半扇门也打开。

    “殿下怎么这么晚来,可是用过饭了?”男子语气温和,对着马车行了一礼,是宫中侍人惯有的姿态。

    东方祈从车上下来,见了他,神情比刚才好了不少。

    她唤了一声“陈叔”,然后老老实实道:“还不曾用饭,不过倒也不觉得饿。”

    樊桑木感觉有目光骤然拐过弯来狠狠杀了她一刀,然后又回到了东方祈身上。

    “这怎么行?”陈亦忧心忡忡说道:“就算不饿,一日三餐总是要吃的。”

    “快进来,我去煮碗殿下爱吃的圆子可好?”

    东方祈应下,走进了这方不大的宅院。

    樊桑木跟在后头进门,就听见陈亦意有所指地说道:“殿下身边也该添个知道冷热的男孩子。要都是些五大三粗的女郎,殿下饿了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东方祈脚步顿了顿,笑道:“这不是还有陈叔在?”

    陈亦望着她的背影,眼里满是慈爱,道:“我也一把年纪了,只能替殿下守着这宅子,顾不上再多了。”

    如此说着,心中便开始盘算,殿下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养得这般好,京城又有哪家公子合适?他确实打听过,可现下想来想去,哪一个都配不上。

    陈亦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少女,隐隐看出了另一个人的模样,恍惚之间好似回到了十多年前,眼前人也成了那个让他看一眼就被惊艳得说不出话来的男子。

    只是那样的人仿佛谪仙,可遇而不可求。

    陈亦替东方祈沏了热茶,回厨房看着烧起来的灶火,独自喃喃道:“谪仙般的人……怎么不再谪下一个来呢?”

    兴许,能让他家殿下过得快活些。

    翌日,天仍未放晴,下了小雨。

    樊桑木昨夜又挨了陈亦的一顿数落,今早便格外勤快。

    东方祈刚推门出来,樊桑木便凑过来笨拙地替她将手中的伞撑开,末了还掏出手帕擦了擦伞面上那个“祈”字,道:“沾了水了,属下心疼。”

    东方祈斜了她一眼,懒得搭话。

    岁府门口,陈亦正从马车上下来,见东方祈要出门,便关照道:“做了些点心干粮放在车里,殿下莫嫌弃,饿了也能垫上一垫。”

    又转头教训樊桑木,“府中有的吃食别都进了你们的肚子,替殿下备着些。”

    樊桑木正要唯唯诺诺应下,却突然面色一凛。

    有响动从梧桐树林的方向传来。

    东方祈也抬头望去。

    只是还不等樊桑木前去查看,那人虽未现身,却先开了口。

    “劳驾。请问此处,可是岁府?”

    少年嗓音清脆明朗,从梧桐林中传来,只这一句,便让人心觉置身晴空之下。

    话音刚落,一人影踏过枝头而来,惊飞了半边林鸟。

    衣摆随风落下,一少年便立在了举着伞的东方祈面前。他的眼里仿佛有灿烂星光,此刻就这般大方地倾泻在了眼前人的身上。

    “阿祈?”他歪了歪头,忽然出声唤道。

    这个称呼,东方祈多年不曾听过了,如今听见这陌生的少年说出口,只觉得心口顿时有些疼。看向他的目光带了几分探究,还有隐约的茫然。

    少年看了看东方祈,又看了看她手中的伞,星眸更是亮了几分。

    “阿祈,我终于寻到你了!”

    少年满心欢喜,欲上前靠近。一旁的樊桑木终于回过神来,连忙挡在了两人中间。

    “来者何人?!”

    樊桑木大喝一声给自己壮胆。

    她也算是精通武道,只扫了少年一眼,便瞪圆了眼睛如临大敌。

    不好对付,她心道。

    这人虽是一身白衣,却被树枝划了好多口子,似是赶了不少路;且他身后背着一柄缠着碎布条的长刀,分量显然不轻,他却还能运功在林间枝头行动自如。

    不止。樊桑木眉头一紧,发现事情并不简单——少年手里还提着一个更破的布兜,里头满满当当像是塞了不少东西……暗器?

    樊桑木噌的一声拔剑出鞘护在东方祈面前,瞪着面前的不速之客,又喝道:

    “意欲何为?!”

    少年皱了皱眉,似是不满她将东方祈挡在身后,但也知这是护卫之举,便耐心答道:“这位女侠莫要动手。在下姜流英,意欲——”

    自称姜流英的少年顿了顿,将双手重叠举至额前俯身行了一礼,是不曾见过的江湖礼节。礼毕,才抬起头庄重道:“意欲,娶阿祈为妻。”

    此话一出,周遭一片寂静,似乎连鸟鸣都消失了。

    樊桑木瞪大了眼睛,仿佛见了什么妖魔鬼怪,持剑的手也微微颤动,说不出话来。

    “你……你……”

    东方祈听到少年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这会儿也拧紧了眉头。

    ……娶她为妻?

    上下五百年,没有哪个胥国女子是被男子求娶的,这简直闻所未闻。

    京城的闺中男子就是出一趟院门也难,更不要提见陌生女子;即便有贫苦人家的男子无奈出门做工,遇到陌生女子,也是循规蹈矩不肯多说一句的。

    但眼前这少年全然不似一般的男子。

    像是生怕东方祈没听清,他又耐心说了一遍,还换了个说法:“我是来娶阿祈过门的。”

    若说东方祈原本能思考他的身份,这下便彻底乱了分寸,咬牙切齿道:“还不快将他扫出去?”

    然后逃一般转身拂袖上了马车。

    樊桑木如梦初醒,胡乱应了两声,果真听话去门后寻来了一柄扫帚,对着姜流英比划了两下,恶声恶气道:“哪来的疯人,还不快走!”

    姜流英睁大了眼睛,这下轮到他仿佛听见了什么晴天霹雳似的。

    阿祈居然不认他这个夫君,要撵他走?!

    樊桑木趁着姜流英发愣,扔了扫帚,跳上车辕,见了鬼一样驾着马车快速逃了。

    落荒而逃的更是东方祈。

    那从天而降的少年,说的这最后一句“娶阿祈过门”,仿佛咒语萦绕在她耳畔,扰神得很。

    沉寂的心思一朝被打乱,就像是散了满地的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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