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小姑娘……为啥非得今天搬啊?”

    师傅来回爬楼搬完箱子,满头大汗倚在门框边喘气。

    燕紫如实回答:“没地方住了。”

    十五个最大尺寸的纸箱,把出租屋的小客厅占得满满当当,人只能侧身走路。

    师傅拿手扇风,感慨说:“这么多行李,元旦三天假都不够你收拾的。”

    燕紫本想说我每天都相当于放假,但一想到那点存款也不够自己狂妄太久,忍住了,转而对师傅招招手。

    “您进来歇会儿。”她递过去一瓶水。

    师傅接过水,没进屋:“不了吧,我还得赶回去陪家人跨年呢。”

    他说完要走,燕紫叫住他,扬了扬手机,冲他一笑。

    姑娘明眸皓齿,笑得灵动可人。师傅嘿嘿挠头,随即听到手机“叮”了下。他收到一笔两位数红包,金额不大,但数字吉利。

    师傅抬起头,燕紫仍在笑:“今天谢谢您了,新年快乐。”

    窗外夜幕低垂,空中“咻”地炸开第一簇烟花后,静了几秒,更远处噼里啪啦一顿响,夜空便被绚烂的烟火照亮了。

    这是跨年夜的晚上十点。

    有人为即将到来的新年欢呼雀跃,就有人对新的一年兴致寥寥。

    燕紫属于后者。

    人走后,门一关,燕紫双手叉腰,对着满地纸箱叹气,今晚注定是个大工程。

    如果不是一周前那场风波,她本可以继续租着公司附近的高级公寓,享受步行三分钟上班、五分钟抵达核心商圈的都市丽人生活。

    在新年钟声敲响之前,燕紫26岁。

    她大学毕业后进互联网大厂做程序员,兢兢业业干五年,成了产品策划组组长。互联网寒冬来临,她熬走一拨又一拨人,没成想最后离开公司,是她主动辞的职。

    屋子里忽然“叮”了几声。

    燕紫扒拉开挡道的纸箱找到手机,一点开,便是好几个记者私信她想做采访——

    关于一周前A厂实习生加班猝死的新闻。

    实习生是隔壁用户调研组新来的女孩,21岁,名校毕业,梦想是拿到转正offer。组长为了赶下个月的产品上线,摁她在工位和正职们一起加班。

    正职加班有打车补贴和夜宵福利,她没有。正职加班有三倍时薪,她没有。正职加班猝死有死亡赔偿,她没有。

    事情刚要闹开的时候,高层托关系压下新闻,赔了十万打发家属。

    燕紫心生气愤,但在职场打拼多年也学会明哲保身,公司里她当组长,从不和人讨论此事,只偶尔围观新进展。

    直到有天晚上,凌晨一点。

    她正加着班,突然发现那款由自己累死累活三个月设计出来的智能语音程序,策划人变成了领导名字?

    燕紫攥着企划书就冲到领导电脑前理论,第一次不想吃那些又大又圆的破饼了。

    当着全小组的面,燕紫拎包下楼,走到楼下又刷到实习生家属压根没拿到一分钱赔偿的消息。

    燕紫忽然就想把这栋吃人不吐骨头的科技怪物炸了。

    之后的一系列操作,燕紫现在想来略有羞赧,但并不后悔——

    她实名发帖作证实习生被迫加班,再义愤填膺添了几笔A厂一贯的剥削罪证,打工人们的激愤点燃了,帖子火了,燕紫直接被请到总裁办公室了。

    秃顶总裁给她两个选择,要么删帖公开道歉,连降三级,要么领取裁员大礼包。

    燕紫:我可去你的吧!

    辞职当天,燕紫的名字流传到南城各大厂。

    没有哪家互联网公司敢要一颗喜欢硬碰硬的螺丝钉。打工人们敬她行事潇洒倜傥,光明磊落,赐她美誉“南城逍遥子”,有调侃也有讽刺。

    燕紫:呵呵。

    此刻蹲在老旧居民楼里拆纸箱的燕紫想到失之交臂的裁员补贴,又叹口气,坐到箱子上点了根烟,忽然理解了武侠小说里的侠客为何都以蓑衣斗笠形象示人——

    穷呗。

    实习生事件经她曝光后,听说A厂迫于压力给了家属与正职同等的赔偿。既然亡者已逝,燕紫也不打算多说什么了。

    她拒绝了所有媒体采访,这时,一通视频电话打了进来。

    屏幕里赫然出现一张圆滚滚的脸,是燕紫远在北京的闺蜜郝佳。

    “小燕子新年快乐呀!”

    郝佳咧开鲜红嘴唇,笑得喜气洋洋,“我零点要去酒吧跨年,那里太吵了不好打电话,所以提前跟你送个祝福。”

    燕紫把自己的头像调大,对着屏幕整理发型。

    额前碎发撩到耳后,现出饱满额头和一对浓黑剑眉,英气又俊美。

    郝佳在右上角叫唤,“哎哎,我是不是第一个跟你说新年快乐的。”

    “是,也是唯一一个。”她毫不避讳自己朋友少的事实。

    “你背景怎么是土黄色?光线也暗得很,搁哪儿跨年呢!”

    燕紫打开后置摄像头,环拍一圈,“小燕子的新窝,怎么样。”

    “确实……适合用窝形容。你咋突然这么落魄了,那小程序上线不是有奖金吗?”

    燕紫过去几个月连轴转加班,压根没空和郝佳同步近况。她索性盘腿坐在纸箱上对着郝佳大诉苦水,烟一根接一根地抽。

    郝佳听完,竖了根大拇指,“南城逍遥子哈哈哈!这么多年过去,咱家小燕子还是有女侠风范,太顶了!”

    郝佳是燕紫高中同学,两人相识十余年。

    燕紫轻笑:“读书那会的事哪叫事啊。”

    “怎么不叫事了!用文言文给校长写信反映食堂安全问题不叫事吗,放学路上单挑五个小混混不叫事吗,你的事迹我都给你记着呢,等你以后混成优秀校友,那都是要拿出来分享的!”

    说起家乡的高中,燕紫思绪略有恍惚。烟雾升起,她双眼迷蒙了一瞬。

    一晃眼,那些人那些事,都过去十年了。

    “谁叫我家燕子优秀呢,高中三年就没掉下过前三甲的宝座,品学兼优长得还好看……”

    “打住吧您!”

    燕紫瞥了眼屏幕里素面朝天的女人,白瘦的脸没有一丝血色。

    她又把郝佳那张圆润饱满的脸放大,说,“又不是常年霸榜第一,有啥好提的。”

    “哈哈,咱们班真的绝了,三年来的前三名就没换过人,我记得有个姓齐的,老跟你不相上下,你俩就争着当千年老二。”

    “你就记得老二。”燕紫吐了口烟圈,玩味地笑了,“万年第一是谁,还记得么。”

    “那么牛的人,我肯定忘不了啊!”郝佳坏笑,“难道你忘了?”

    燕紫咂巴了下嘴巴,烟抽多了嘴干。

    默一会儿,她说,“我也没忘。”

    郝佳笑眯眯:“高中纪念册你还留着吗,翻出来我看看。人一到新年就有点感伤,想追忆往昔了。”

    “这谁能记得扔哪儿去了。”

    燕紫说着换了下盘腿姿势,紧接着屁股一凌空。

    “我——”

    一个后仰直接翻进大纸箱子里了。

    脏字没出口,燕紫慌乱中掐灭烟,手机也不知扔哪儿去了,她一摸屁股底下,抽出个圆滚滚的水晶球。

    “万幸……”燕紫舒口气,把郝佳从书堆里翻出来,“这箱子全是书和杂物,没啥尖锐物体,不然……”

    郝佳笑她,“不然怎样?”

    “不然我当场破处!”

    燕紫脸一黑,郝佳哈哈大笑。

    水晶球有些年头了。

    里面是最老土的雪花木屋款式。家乡的冬天没有雪,燕紫从小最期待的就是有水晶球里这样的地方,哗啦啦一晃,就落下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

    郝佳眼尖,指着水晶球大叫,“这不是高三那年元旦互送的礼物吗!”

    燕紫来不及答,郝佳继续叫,“那个那个,那个谁送你的!”

    她笑,“你不才说记得人家吗。”

    “沈寻!”

    郝佳得意扭起下巴,“沈寻沈寻沈寻,我不会记错帅哥名字的!”

    一听这个名字,燕紫失笑片刻。

    她手继续往下摸索,又摸出一张泛黄老照片。

    照片上,一对男女穿冬季蓝白条纹校服站在黑板报前,各自举着礼物对镜头傻笑。

    女孩扎高马尾,尖俏脸蛋又白又小,眉眼又黑又浓。旁边是高出一个头的男孩,乌发朗眉,五官深邃周正。

    两人肩膀默契地保持一寸距离。

    女孩手里握着水晶球,男孩手里却空荡荡,只有指间捏着个什么玩意,指甲盖大小,模糊得看不清。

    照片后是打印日期,2013.12.31。

    燕紫把照片反扣,没让郝佳看见:“纪念册下次找到了拍给你,我得吃晚饭了,吃完继续干活。”

    郝佳燃起八卦之魂的圆眼睛暗下去,“好吧好吧。”

    挂断电话,燕紫没起身,她就近点了家粥铺的外卖,坐在大纸箱里继续看这张照片。

    十年前,雅礼高中元旦晚会。

    高中三年的最后一次跨年,班主任让有才艺的会玩游戏的都露一手,那天的晚自习改成晚会,全班五十几号人嗨了得有三小时。

    燕紫热衷玩游戏,抢板凳逢七过击鼓传花她样样拿第一,连班主任都半开玩笑地说,这孩子把争强好胜刻在了基因里。

    游戏积分位于榜首后,燕紫美滋滋等开奖抽礼物,直到沈寻不紧不慢地抱一把木吉他坐到教室中央——

    那年民谣兴起,弹吉他的男孩们都会哼几句《董小姐》撩妹,就在燕紫腹诽沈寻也不过是个俗咖时,他一言不发,低头拨弦。

    泉水般的弦音清脆叮咚,清澈明亮,似在心头泛起涟漪。

    沈寻只弹不唱,指节分明的右手在弦上翻飞如蝶。他认真看琴的模样太过温柔,燕紫坐在数米之外,一时忘了呼吸,满心想的都是他用力按住琴品又长又直的手指真好看。

    一曲弹毕,和燕紫一样屏息的同学们愣了几秒才鼓掌,噼啪响得像放炮。有男生扯嗓助兴,毕竟沈寻在男生堆里一向很受欢迎。

    沈寻站起身,微微颔首,声音清朗,却掷地有声。

    “这首曲子叫做《少年的梦》,希望大家在最好的年华都能尽情做梦。”

    他没祝大家梦想成真,燕紫略感意外。

    才艺打分表传到她这儿时,燕紫收起异样情愫,默默算分,估摸沈寻分数快超过她了,她拿起笔,给他画了个大大的鸭蛋。

    结果两人分数持平。

    燕紫挤出笑脸和沈寻一同走到台上抽礼物,她抽到水晶球那刻,惊喜得差点叫出来。

    倒是沈寻伸手在箱子里摸了半天,燕紫在一旁扁嘴,“随机抽礼物,不是给你摸来摸去的。”

    沈寻偏头看她,碎发垂在眉间。

    “你往箱子里放的什么。”

    燕紫狡黠一笑,“小玩意儿。”

    沈寻嘴角微微上扬,对她摊开掌心。燕紫瞠目结舌。

    “找到了。”

    一枚指甲盖大小的吉他拨片,静静躺在他手心。

    底下有男生哧笑,“燕子也太小气了吧,一个拨片值几毛钱!”

    “就是,沈寻买的水晶球可是牌子的,送给她多不划算!”

    燕紫小脸微红,又羞又恼。

    她踮了踮实心的水晶球,“你送的?”

    沈寻轻嗯一声,笑意浓了几分,“你看底座。”

    燕紫只看一眼脸就红了。

    水晶球底座的价签被撕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截白胶纸,上书两个遒劲大字:沈寻。

    “燕紫,新年快乐。”

    “还有这个。”沈寻将拨片搭在嘴边,清亮黑眸对上她的眼。

    “我很喜欢,谢谢你。”

    燕紫紧抿嘴唇,新年快乐再简单不过的四个字,在眼前人含笑的目光下就是如鲠在喉。

    直到班主任喊他们去拍照,她才对镜头咧出一个笑。

    晚会后,燕紫回到女生堆里叽叽喳喳,沈寻则被男生簇拥,求他即兴再弹一段。

    他对男生一向有求必应,燕紫竖起耳朵听完,见几个女孩也凑到沈寻身边,给他递着什么东西。

    燕紫对这样爱出风头的家伙不以为然,当了三年第一名不够,跨年夜还要刷存在感。

    可就在一年后,当她站在大学校园对社团招新看花了眼时,鬼使神差加入了吉他社。

    一学就是十年。

    但她再也没能听到那样一曲《少年的梦》。

    敏感的,易碎的,远远相望的,少年的梦。

    毕业后,关于沈寻的一切,燕紫都是听说。

    听说他去北师大读了心理学,全国最牛的心理学专业。听说他一入校就进了吉他社,第二年干到社长。听说他毕业后并没有留北京,至于去了哪里,无人知晓。

    但肯定过得很好。

    有了定论,燕紫撑腿起身,捶了捶发麻的双腿。

    她已经饿得心慌,而那碗距她两公里的破粥还没送到。

    十一点五十,又有几束烟花升空。

    燕紫打开外卖软件,显示骑手距她80米。她盯着屏幕,等他移动。

    几分钟过去,原地不动。

    燕紫骂骂咧咧跨出纸箱,失业之后脾气是暴躁不少。她立即给对方打电话,无人接听,嘟了几秒被自动挂断。

    燕紫气笑了。

    全世界都在等新年钟声,只有她在等一碗白粥。

    她下意识摸出烟盒,结果烟盒也空了。满屋纸箱,静得像没有活物。

    沉默几秒,燕紫捂头尖叫一声。

    下楼,买烟,取外卖。

    走到小区门口,风口处有点冷,燕紫裹紧黑大衣,冷不防看见铁门外有抹红色身影。

    她的粥!

    燕紫快步走过去,一个穿红色外卖服的高个男人背对她低头找着什么。旁边是辆黑摩托,倒在地上。

    燕紫心想,她的粥完了……

    “9698?”燕紫看了眼手机,念出骑手编码。

    这家兔子外送是近年来兴起的外卖平台,外卖员统一穿红色制服,标语是跑得比兔子还快。

    燕紫却很想给负分差评。

    因为眼前这人不仅速度慢,反应也慢,就跟听不见她说话似的。

    男人一手捂耳朵,慢慢蹲下身,一手在漆黑的地上缓缓摸寻。

    燕紫趁这空档又看了眼骑手信息,头像是系统自带的兔子,综合评分是五星,评分人数3人……

    注册成为骑手,7天……

    “9698你能不能先把粥给我?”燕紫俯身大喊。

    正在这时男人忽地攥紧了什么,他塞上耳朵飞快回头。

    来人骤然转身的那一刻,燕紫吓得后退数步。

    老小区路口昏暗,只有一盏街灯。

    她看不真切这人的脸,只感觉他身型修长,紧身制服包裹出一身健美线条,与其说是外卖服不如说更像赛车服。

    沉着脸的男人无端有股压迫感,直到他抬起眼。

    咻——

    一朵一朵的烟花在他身后升上夜空,像璀璨瀑布倾泻而下。

    满天烟火映照男人的脸庞,燕紫在恍惚中眨了眨眼。

    新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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