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梦
咔哒。
打开绣绿的防盗门，燕紫把门推开一条缝，头顶门框落下一层灰。
“早点休息。”沈寻从门把上松开手，插进裤兜。
他侧身踏了级台阶，继续上楼。
“进来坐会儿吧。”燕紫转身看着他。
没有月亮的夜晚，两个人却把彼此面容看得很清楚。
“都这么久没见了。”燕紫回身进屋，按亮客厅的灯，站在光里看着黑处的人。
“还讨厌我呢？”
激将法并不高明，但管用。
沈寻沉默数秒，快步走进来。黑如山鬼的影子一踏入光明，现出深邃坚毅的脸庞。
轮廓是硬的，眼睛是黑的。
燕紫别开视线，还不习惯在灯下与这样的沈寻对视。
“随便坐。”她朝沙发扬下巴。
客厅还堆着三四个纸箱，但双人沙发已经收拾出来了，铺着米黄格子的沙发布。
这间四十平米的小屋格局类似单身公寓。家门正对客厅，左侧是厨房，右侧是卧室和卧室。没有阳台。
唯一的优点是房子朝南，沙发旁边有一扇双开塑料窗，晴天的时候可以在窗边晒太阳。
沈寻看了眼浅色沙发布，弯腰撑了撑没拆封的纸箱，觉得够结实，他就近坐在纸箱边沿，头盔轻放在身侧。
“你吃饭吧。”他看着燕紫手里的外卖袋。
“嗯，我加热一下。”燕紫说着往厨房走。路过沈寻身边，那只头盔忽然滚动了一下。
燕紫脚步一僵，紧盯头盔。
“是布莱克。”沈寻语气平常，打开头盔盖，一团黑毛球爬上他宽厚的手心。
喵！
黑猫对燕紫扬起脑袋嗷呜一叫，尖尖的小獠牙亮如雪刃。
“它……也很讨厌我？”
“不是。”沈寻嘴角弯了一下，“它只是饿了。”
燕紫来了兴致，半蹲下来逗弄沈寻掌心的黑猫，长发顺着垂到脸侧。
“真的不讨厌我？”
不知问的是猫还是人。
布莱克轻咬住燕紫食指，两爪抱着她指头就开始嘬，带刺的小舌头舔得她痒酥酥的。小奶猫刚出生几天，含到什么都以为是母猫妈妈的乳。
“不讨厌的。”
耳畔传来低沉的四个字，燕紫愕然侧过脸。
沈寻近在咫尺，狭长清秀的凤眼依然黑亮，却比刚才少了几分冷意。
燕紫心口一跳，慌张站直身，还没吮够的布莱克嘤嘤直叫。
“我，我去热粥给它吃。”
厨房里，微波炉亮起暖光。燕紫深吸口气，拍拍发烫的脸颊。
“叮”一声，粥热好了。燕紫用一个巴掌大的小碟盛满白粥，又吹了吹气，端到布莱克面前。
小黑猫嗅了嗅，退到沈寻怀里。
“我来喂它，你去吃饭。”
他把猫放到腿上，食指从碟里蘸一点粥，伸进小猫嘴里，小猫立刻嗦得很欢，两条后爪都站了起来。
燕紫在旁倚着墙，心不在焉吃粥，眼睛盯着沈寻轻抚猫咪的右手。
他的手很白，也很干涩，虎口处粗糙得像树皮，指节还有几道破皮的血痕。
“你摔到哪儿没有。”燕紫叼着塑料勺问。
“没有。”沈寻抬头看她一眼。
这一眼让燕紫觉得他穿一身红色其实很英挺。
“就是助听器掉地上了，找东西耽误了一会儿。”沈寻顿了顿，“害你这么晚才吃饭，对不起。”
燕紫手里的塑料碗越攥越紧。
高中三年，她从没听沈寻说过这三个字：对不起。
因为他永远是对的，无论做题，还是做人，温文儒雅，彬彬有礼，挑不出一点毛病。
沈寻不是多么外放的人。
他课间偶尔会打篮球，但更多时候是一个人看书。他从不去找任何人，但别人来搭讪时，他也乐于倾听，合上书与人谈笑风生。待人走后，他继续看书。
燕紫做不到沈寻这样切换自如，一边融入人群，一边做独行侠。
“这个。”燕紫摸摸耳朵，“没摔坏吧。”
她尽量自然地开启她最好奇的话题。
沈寻没有反应。
他向右晃了晃脑袋，看向燕紫：“你说什么？”声音洪亮，在空旷的屋子响起回声。
看来是摔坏了。
燕紫清清嗓子，大声道：“该换助听器啦！”
沈寻愣了两秒，仿佛燕紫说的话延迟两秒才抵达他耳边。
“嗯。”他缓缓点头。
“用了七年，也该换了。”
短短几字，如石子投湖泛起涟漪。
“七年？”
燕紫舀粥的手默在半空，“就是说，你大三就……”
布莱克不知不觉吃完了一碟粥，满脸餍足地趴在沈寻手心。困了。
“嗯。”沈寻把猫捧进头盔，盖上盖子，抱着头盔起身。
“已经习惯了。”
沈寻站在客厅中央，逆着光，面容更深沉了。燕紫仰起脸才能与他对视。
话匣子好不容易打开，他却明显不愿再聊。
“替布莱克谢谢你的粥。”沈寻拨弄耳尖，银色助听器时不时闪一下红光。
燕紫抿着嘴唇，“你……”
“你要收养这只猫吗？”
沈寻：“养吧，不然它活不过这几天。”
“你以前养过猫吗？”燕紫脑中“噌”地亮起小灯泡，“小奶猫很脆弱的，需要有人每天喂食。”
沈寻：“没有。”
燕紫露出满意的笑：“我最近比较闲，可以……”
“你养过猫？”
“我……也没有。”
沈寻迈步要走：“布莱克会被照顾的很好。”
燕紫想起来了。
他“不止”一个人住，哪轮得到她操心。
她放下粥，给沈寻开门：“你家人应该等很久了。”
两人站在门框边，沈寻低头看她，脸上光影明暗交接。
“吉他弹多久了。”
燕紫目光闪了下，没想到沈寻会留意角落那把木吉他。
“挺久……十年了吧。”
燕紫心慌的厉害。他十年前表演了一首吉他曲，她转头就去学吉他，这其中意味不要太过明显。
“你呢？”她不甘心地仰视他。
“我？”沈寻眼睛变得很深，眼睑向下看她时有种脆弱的疏离。
“我早就不弹了。”
他说完取下两耳的助听器，跨进门外的黑暗里。爬楼声渐远，过一会儿，一扇门被很响地一开一关。
回响之后，余音寥寥。
一个听障人士在她面前取下助听器。
燕紫虚脱般地靠着墙壁。
他根本不想听她说话，才会关上他和这个世界交流的大门。
他看到了角落里的木吉他，却只字不提放在茶几上的水晶球。
他送她的水晶球。
那一夜，燕紫睡得很闷。辗转反侧，近乎失眠。沈寻变了很多，她也是。
他们不再是互相欣赏又互相竞争的对手，尽管更多是燕紫单方面与他竞争。
他们都变成为生活奔波的普通人。高岭之雪经日光晒过，也会了无痕迹，平平凡凡终此一生。
高中三年，沈寻趋于满分的各科成绩让他是永远的断层第一。
燕紫追啊追，就想哪天超过他一次，不知不觉，他成了她青春期的一个浮标。可现在，浮标先一步沉入海底。
少年梦碎。
*
未来几天，燕紫布置好了新家。
行李虽多，但其实都是书，还有漫画。客厅的电视柜上没有电视，燕紫便用漫画书堆得满满当当。
收拾完，太阳出来了，晒得窗边暖洋洋的。燕紫蜷缩进沙发，手抱膝盖，小腿穿一双白色短袜，像只倦猫沐浴着阳光补觉。
她这几天早晨6点和凌晨1点都会突然惊醒，准时得跟定闹钟似的。
楼下那辆摩托车的呜鸣声跟电钻一样钻她脑门。
也不知沈寻从哪收的那辆破车，每次点火都要点很久，燕紫半梦半醒中给摩托车数数，车轰到第七下，火点着了，才“呜呜”地长鸣离去。
他每天保持这种作息，想赚钱想疯了，打工人是996，他是617。
一串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燕紫太阳穴一跳一跳，开嗓时声音都是哑的。
“干嘛？”
“燕子新年快乐！”是高中同学罗莉。
“姐，元旦假已经放完了。”
罗莉咯咯直笑。
罗莉虽谐音萝莉，本人却是腰细腿长的美艳御姐，在高中也是班级前五的存在，毕业后去了央财，如今在北京做投资顾问。
罗莉寒暄过后直奔主题：“我下周要来南城出差，想挑周末办个高中同学聚会，主题就叫十年之约，你觉得怎么样？”
燕紫侧身躺着，手机压住耳朵，含混不清道：“想办就办咯。”
“你参加吗？”罗莉打趣，“可别以加班为由推辞啊！跨年那天郝佳都跟我说了你南城逍遥子的事迹。”
“原来那晚是你们一起去酒吧跨年啊……”
燕紫莫名感慨。朋友们都在北京，唯她一人留在南城，渐行渐远。
“我算了一下，咱们班有七个人都在南城。”罗莉报数一样念出那些年代久远的名字，名字后面跟一串公司大名，全是知名企业。也有人自己开了公司。
最后她说，“对了，还要加上沈寻，八个。”
燕紫双眼一睁：“你怎么知道他在南城。”
“IP地址啊。他Q.Q显示的。”
罗莉坏笑，“你不知道吗？难道你这么多年还没加他Q.Q？”
燕紫哑然。
加过，然后她把他删了。
然后他发送好友申请，她置若罔闻。
一年又一年，每年的最后一天，沈寻都会发送好友申请，祝她新年快乐，燕紫一概不理。
就这么过了三年。到第四年，沈寻再没来打扰他。
“燕子，你能帮我请沈寻参加聚会吗？”
燕紫无语：“这么多年没联系，我跟他早就不熟了。”
她忽想起跨年夜那晚的遥远剪影。一人一车，独立风中。
温润如玉的少年，长大后成了块坚硬黑铁。
“就当帮帮我嘛燕子，你对女生最好啦！”罗莉开始学萝莉撒娇。
“我最近跟的一个项目需要心理学教授给用户调研做背书，听说沈寻在北师大的导师是刘晓利，那可是学界大拿诶，要是能把她请过来，我们的融资就稳了。”
“罗莉啊罗莉。”燕紫打了个哈欠，慢悠悠道：“你找我做的净是空手套白狼的事。”
“哪能呢！你来北京，我分分钟给你内推进大厂。”
“我在南城呆了十年，才不去北方呢。”
“齐盛现在也在南城哦。沈寻要是来了，我们班的三巨头就到齐了，那含金量可太高了。”
含金量？
燕紫脑中闪过一辆破摩托车，一身红外卖服，又看了看自己近乎毛坯房的小窝。
他和她，都是从高处滑落到谷底的人。
在同学聚会的饭桌上，他们会成为什么？谈资，还是笑话。
燕紫沉默着。
“听说齐盛现在做的是听力设备。”
燕紫撑起身体坐直。
“他跟海外团队一起研发新型助听器，产品还没上市，正在招受试者呢。据说全聋的人戴上这款助听器，能听到房门外狗狗翻垃圾桶的声音，比正常人听力还牛。”
罗莉接下来说了什么燕紫全忽略了。
她探身看了眼楼下车棚，黑摩托的后备箱露了一角。
他今天在家。
手机晾在沙发上，燕紫开始穿衣服。
“燕子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她隔空大喊：“有——”
“一定要帮我请到沈寻啊，除了你没人能请动他的。”
燕紫穿了件紧身黑毛衣，铅蓝牛仔裤包裹出腰细臀圆的曲线，她一边俯身穿过膝长靴一边问，“你就这么肯定？”
“我无比的肯定。”罗莉声音坚定的像要入党。
“这么多年过去，沈寻还喜欢你。他只喜欢你。”
燕紫拉拉链的动作慢了些。
“听见没？你一定要帮我！有信了告诉我哈！”
他还喜欢她？
可他已经和别人住在一起了。
理智：你终于清醒了。继续睡觉吧。
燕紫挂断电话，出门上楼。
那也得告诉他新型助听器的事，挽救他的耳朵。
理智：姐，别去了，算我求你！他在你面前宁愿做个聋子。
四楼有两户人家。
右边一户，门口贴着新春对联，和一个倒挂的大红“福”字。左边一户，铁门锈迹斑驳，壁上石灰剥落，门缝插满小卡片和按摩广告。
燕紫下意识朝左迈步。说来，他就住她正上方。
理智：太尴尬了我先掐一下人中……
燕紫轻咳两声，撩开脸颊碎发，白净脸蛋上的眉峰笔直，双眼明亮。
她敲了敲门，好整以暇迎视沈寻的目光。
打开绣绿的防盗门，燕紫把门推开一条缝，头顶门框落下一层灰。
“早点休息。”沈寻从门把上松开手，插进裤兜。
他侧身踏了级台阶，继续上楼。
“进来坐会儿吧。”燕紫转身看着他。
没有月亮的夜晚，两个人却把彼此面容看得很清楚。
“都这么久没见了。”燕紫回身进屋，按亮客厅的灯，站在光里看着黑处的人。
“还讨厌我呢？”
激将法并不高明，但管用。
沈寻沉默数秒，快步走进来。黑如山鬼的影子一踏入光明，现出深邃坚毅的脸庞。
轮廓是硬的，眼睛是黑的。
燕紫别开视线，还不习惯在灯下与这样的沈寻对视。
“随便坐。”她朝沙发扬下巴。
客厅还堆着三四个纸箱，但双人沙发已经收拾出来了，铺着米黄格子的沙发布。
这间四十平米的小屋格局类似单身公寓。家门正对客厅，左侧是厨房，右侧是卧室和卧室。没有阳台。
唯一的优点是房子朝南，沙发旁边有一扇双开塑料窗，晴天的时候可以在窗边晒太阳。
沈寻看了眼浅色沙发布，弯腰撑了撑没拆封的纸箱，觉得够结实，他就近坐在纸箱边沿，头盔轻放在身侧。
“你吃饭吧。”他看着燕紫手里的外卖袋。
“嗯，我加热一下。”燕紫说着往厨房走。路过沈寻身边，那只头盔忽然滚动了一下。
燕紫脚步一僵，紧盯头盔。
“是布莱克。”沈寻语气平常，打开头盔盖，一团黑毛球爬上他宽厚的手心。
喵！
黑猫对燕紫扬起脑袋嗷呜一叫，尖尖的小獠牙亮如雪刃。
“它……也很讨厌我？”
“不是。”沈寻嘴角弯了一下，“它只是饿了。”
燕紫来了兴致，半蹲下来逗弄沈寻掌心的黑猫，长发顺着垂到脸侧。
“真的不讨厌我？”
不知问的是猫还是人。
布莱克轻咬住燕紫食指，两爪抱着她指头就开始嘬，带刺的小舌头舔得她痒酥酥的。小奶猫刚出生几天，含到什么都以为是母猫妈妈的乳。
“不讨厌的。”
耳畔传来低沉的四个字，燕紫愕然侧过脸。
沈寻近在咫尺，狭长清秀的凤眼依然黑亮，却比刚才少了几分冷意。
燕紫心口一跳，慌张站直身，还没吮够的布莱克嘤嘤直叫。
“我，我去热粥给它吃。”
厨房里，微波炉亮起暖光。燕紫深吸口气，拍拍发烫的脸颊。
“叮”一声，粥热好了。燕紫用一个巴掌大的小碟盛满白粥，又吹了吹气，端到布莱克面前。
小黑猫嗅了嗅，退到沈寻怀里。
“我来喂它，你去吃饭。”
他把猫放到腿上，食指从碟里蘸一点粥，伸进小猫嘴里，小猫立刻嗦得很欢，两条后爪都站了起来。
燕紫在旁倚着墙，心不在焉吃粥，眼睛盯着沈寻轻抚猫咪的右手。
他的手很白，也很干涩，虎口处粗糙得像树皮，指节还有几道破皮的血痕。
“你摔到哪儿没有。”燕紫叼着塑料勺问。
“没有。”沈寻抬头看她一眼。
这一眼让燕紫觉得他穿一身红色其实很英挺。
“就是助听器掉地上了，找东西耽误了一会儿。”沈寻顿了顿，“害你这么晚才吃饭，对不起。”
燕紫手里的塑料碗越攥越紧。
高中三年，她从没听沈寻说过这三个字：对不起。
因为他永远是对的，无论做题，还是做人，温文儒雅，彬彬有礼，挑不出一点毛病。
沈寻不是多么外放的人。
他课间偶尔会打篮球，但更多时候是一个人看书。他从不去找任何人，但别人来搭讪时，他也乐于倾听，合上书与人谈笑风生。待人走后，他继续看书。
燕紫做不到沈寻这样切换自如，一边融入人群，一边做独行侠。
“这个。”燕紫摸摸耳朵，“没摔坏吧。”
她尽量自然地开启她最好奇的话题。
沈寻没有反应。
他向右晃了晃脑袋，看向燕紫：“你说什么？”声音洪亮，在空旷的屋子响起回声。
看来是摔坏了。
燕紫清清嗓子，大声道：“该换助听器啦！”
沈寻愣了两秒，仿佛燕紫说的话延迟两秒才抵达他耳边。
“嗯。”他缓缓点头。
“用了七年，也该换了。”
短短几字，如石子投湖泛起涟漪。
“七年？”
燕紫舀粥的手默在半空，“就是说，你大三就……”
布莱克不知不觉吃完了一碟粥，满脸餍足地趴在沈寻手心。困了。
“嗯。”沈寻把猫捧进头盔，盖上盖子，抱着头盔起身。
“已经习惯了。”
沈寻站在客厅中央，逆着光，面容更深沉了。燕紫仰起脸才能与他对视。
话匣子好不容易打开，他却明显不愿再聊。
“替布莱克谢谢你的粥。”沈寻拨弄耳尖，银色助听器时不时闪一下红光。
燕紫抿着嘴唇，“你……”
“你要收养这只猫吗？”
沈寻：“养吧，不然它活不过这几天。”
“你以前养过猫吗？”燕紫脑中“噌”地亮起小灯泡，“小奶猫很脆弱的，需要有人每天喂食。”
沈寻：“没有。”
燕紫露出满意的笑：“我最近比较闲，可以……”
“你养过猫？”
“我……也没有。”
沈寻迈步要走：“布莱克会被照顾的很好。”
燕紫想起来了。
他“不止”一个人住，哪轮得到她操心。
她放下粥，给沈寻开门：“你家人应该等很久了。”
两人站在门框边，沈寻低头看她，脸上光影明暗交接。
“吉他弹多久了。”
燕紫目光闪了下，没想到沈寻会留意角落那把木吉他。
“挺久……十年了吧。”
燕紫心慌的厉害。他十年前表演了一首吉他曲，她转头就去学吉他，这其中意味不要太过明显。
“你呢？”她不甘心地仰视他。
“我？”沈寻眼睛变得很深，眼睑向下看她时有种脆弱的疏离。
“我早就不弹了。”
他说完取下两耳的助听器，跨进门外的黑暗里。爬楼声渐远，过一会儿，一扇门被很响地一开一关。
回响之后，余音寥寥。
一个听障人士在她面前取下助听器。
燕紫虚脱般地靠着墙壁。
他根本不想听她说话，才会关上他和这个世界交流的大门。
他看到了角落里的木吉他，却只字不提放在茶几上的水晶球。
他送她的水晶球。
那一夜，燕紫睡得很闷。辗转反侧，近乎失眠。沈寻变了很多，她也是。
他们不再是互相欣赏又互相竞争的对手，尽管更多是燕紫单方面与他竞争。
他们都变成为生活奔波的普通人。高岭之雪经日光晒过，也会了无痕迹，平平凡凡终此一生。
高中三年，沈寻趋于满分的各科成绩让他是永远的断层第一。
燕紫追啊追，就想哪天超过他一次，不知不觉，他成了她青春期的一个浮标。可现在，浮标先一步沉入海底。
少年梦碎。
*
未来几天，燕紫布置好了新家。
行李虽多，但其实都是书，还有漫画。客厅的电视柜上没有电视，燕紫便用漫画书堆得满满当当。
收拾完，太阳出来了，晒得窗边暖洋洋的。燕紫蜷缩进沙发，手抱膝盖，小腿穿一双白色短袜，像只倦猫沐浴着阳光补觉。
她这几天早晨6点和凌晨1点都会突然惊醒，准时得跟定闹钟似的。
楼下那辆摩托车的呜鸣声跟电钻一样钻她脑门。
也不知沈寻从哪收的那辆破车，每次点火都要点很久，燕紫半梦半醒中给摩托车数数，车轰到第七下，火点着了，才“呜呜”地长鸣离去。
他每天保持这种作息，想赚钱想疯了，打工人是996，他是617。
一串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燕紫太阳穴一跳一跳，开嗓时声音都是哑的。
“干嘛？”
“燕子新年快乐！”是高中同学罗莉。
“姐，元旦假已经放完了。”
罗莉咯咯直笑。
罗莉虽谐音萝莉，本人却是腰细腿长的美艳御姐，在高中也是班级前五的存在，毕业后去了央财，如今在北京做投资顾问。
罗莉寒暄过后直奔主题：“我下周要来南城出差，想挑周末办个高中同学聚会，主题就叫十年之约，你觉得怎么样？”
燕紫侧身躺着，手机压住耳朵，含混不清道：“想办就办咯。”
“你参加吗？”罗莉打趣，“可别以加班为由推辞啊！跨年那天郝佳都跟我说了你南城逍遥子的事迹。”
“原来那晚是你们一起去酒吧跨年啊……”
燕紫莫名感慨。朋友们都在北京，唯她一人留在南城，渐行渐远。
“我算了一下，咱们班有七个人都在南城。”罗莉报数一样念出那些年代久远的名字，名字后面跟一串公司大名，全是知名企业。也有人自己开了公司。
最后她说，“对了，还要加上沈寻，八个。”
燕紫双眼一睁：“你怎么知道他在南城。”
“IP地址啊。他Q.Q显示的。”
罗莉坏笑，“你不知道吗？难道你这么多年还没加他Q.Q？”
燕紫哑然。
加过，然后她把他删了。
然后他发送好友申请，她置若罔闻。
一年又一年，每年的最后一天，沈寻都会发送好友申请，祝她新年快乐，燕紫一概不理。
就这么过了三年。到第四年，沈寻再没来打扰他。
“燕子，你能帮我请沈寻参加聚会吗？”
燕紫无语：“这么多年没联系，我跟他早就不熟了。”
她忽想起跨年夜那晚的遥远剪影。一人一车，独立风中。
温润如玉的少年，长大后成了块坚硬黑铁。
“就当帮帮我嘛燕子，你对女生最好啦！”罗莉开始学萝莉撒娇。
“我最近跟的一个项目需要心理学教授给用户调研做背书，听说沈寻在北师大的导师是刘晓利，那可是学界大拿诶，要是能把她请过来，我们的融资就稳了。”
“罗莉啊罗莉。”燕紫打了个哈欠，慢悠悠道：“你找我做的净是空手套白狼的事。”
“哪能呢！你来北京，我分分钟给你内推进大厂。”
“我在南城呆了十年，才不去北方呢。”
“齐盛现在也在南城哦。沈寻要是来了，我们班的三巨头就到齐了，那含金量可太高了。”
含金量？
燕紫脑中闪过一辆破摩托车，一身红外卖服，又看了看自己近乎毛坯房的小窝。
他和她，都是从高处滑落到谷底的人。
在同学聚会的饭桌上，他们会成为什么？谈资，还是笑话。
燕紫沉默着。
“听说齐盛现在做的是听力设备。”
燕紫撑起身体坐直。
“他跟海外团队一起研发新型助听器，产品还没上市，正在招受试者呢。据说全聋的人戴上这款助听器，能听到房门外狗狗翻垃圾桶的声音，比正常人听力还牛。”
罗莉接下来说了什么燕紫全忽略了。
她探身看了眼楼下车棚，黑摩托的后备箱露了一角。
他今天在家。
手机晾在沙发上，燕紫开始穿衣服。
“燕子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她隔空大喊：“有——”
“一定要帮我请到沈寻啊，除了你没人能请动他的。”
燕紫穿了件紧身黑毛衣，铅蓝牛仔裤包裹出腰细臀圆的曲线，她一边俯身穿过膝长靴一边问，“你就这么肯定？”
“我无比的肯定。”罗莉声音坚定的像要入党。
“这么多年过去，沈寻还喜欢你。他只喜欢你。”
燕紫拉拉链的动作慢了些。
“听见没？你一定要帮我！有信了告诉我哈！”
他还喜欢她？
可他已经和别人住在一起了。
理智：你终于清醒了。继续睡觉吧。
燕紫挂断电话，出门上楼。
那也得告诉他新型助听器的事，挽救他的耳朵。
理智：姐，别去了，算我求你！他在你面前宁愿做个聋子。
四楼有两户人家。
右边一户，门口贴着新春对联，和一个倒挂的大红“福”字。左边一户，铁门锈迹斑驳，壁上石灰剥落，门缝插满小卡片和按摩广告。
燕紫下意识朝左迈步。说来，他就住她正上方。
理智：太尴尬了我先掐一下人中……
燕紫轻咳两声，撩开脸颊碎发，白净脸蛋上的眉峰笔直，双眼明亮。
她敲了敲门，好整以暇迎视沈寻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