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公安局打来电话,经审查,决定对蚯蚓行政拘留八日,小晓并没多问些什么,可我却知道,此时的她比谁都要难过,被内心的煎熬与焦虑折磨得寝食难安。

    熬过了第八天,第九天早上,恰逢周末,小晓一大早便叫醒我,希望我陪她前往拘留所接蚯蚓回家,我琢磨着既然是接她回来,那至少得有一辆车吧,于是我给一百打了电话,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他听,没想到这二货竟在电话里一个劲儿地点赞,说什么蚯蚓是女中豪杰,见义勇为、拔刀相助的热血青年,如今身陷囹圄,他定当亲自前来,以表对女侠的仰慕之情。

    似乎好久没见着这哥们儿了,一见面他便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顺势瞄了一眼我的关键部位,贼眉鼠眼道:“多日不见,它可安好?”

    我白了他一眼,然后凑近耳根戏谑道:“坚强不屈!”

    “有体会!有觉悟!不过我得提醒你,如若机器不运转,那也只能变成废物一件。”

    小晓一脸懵逼地问道:“你们俩说什么呢?”

    “没——没什么,咱俩讨论建筑材料呢,钢筋混凝土。”一百随机应变道。

    当然,对于蚯蚓的事情,一百也只能在电话里跟我开开玩笑,如今有小晓在场,他定不会嘻嘻哈哈地不明事理。

    他边开车边转头问小晓道:“这种事你怎么不早跟我说,我可以帮忙的,无非就是往派出所去个电话而已嘛。”

    一百平日里说话本就猖狂,但这份猖狂却是有底气的,并非说大话,而是确有这般实力。

    “不用了,让她在里面好好反省一下也好,谢谢你的好意。”

    “哎哟喂,你跟我说什么谢谢,咱俩什么关系?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以后有什么难事你尽管开口,只要鄙人能办到的,必当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小晓没作回答,却只是偷偷瞄了我一眼。

    没过多久,我们来到了拘留所门口,一百先是打了一个电话,然后我们跟着他进了大门,径直走向了所长办公室。

    那所长办公室里坐着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正埋头整理着文案。

    “您好,请问您是王所长吧?”一百敲门问道。

    这王所长似乎并不愿搭理我们,而是抬头眯眼瞧了瞧,然后继续整理着自己的文案。

    “你是王所长吗?”一百似乎有些恼怒,拉开嗓门问道。

    “我就是,你是干嘛的?”

    “来拘留所能干嘛?难道还能来自首投案?”一百并不给他好脸色。

    “年轻人,你脾气有点冲哦?”那王所长显然有些不高兴,把文案往桌上啪地一摔。

    “是又怎么了?年龄太大,脾气改不过来了,要不,您帮我改改?”一百不甘示弱。

    王所长刚想开骂,却又强行忍住,不耐烦地说道:“有什么要办的事就去楼下办事大厅,这里是所长办公室,不管具体业务!”

    说完后,他坐下再次整理着自己的文案。

    “那照你的意思,像我这类普通老百姓,就没资格和你面对面交谈了?”一百大声问道。

    “我这里只负责大案要案,你以为任何鸡毛蒜皮的事都可以往我这踹?我只是一个所长,又没有三头六臂,没那么多闲工夫处理那么多事!”

    见此状况,一百直接走到他办公桌前,轻声问道:“那你的意思是,即便是陈局长交办的任务,你也不管了?”

    此话一出,如若一道急急律令,那王所长立马站起身来,换成另外一张可恭可敬的笑脸,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嘴角费力上翘,口里露出两排畸形的大黄牙。紧接着,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一百的右手,使劲挥舞道:“您好您好,原来您就是欧阳公子啊,恭候多时,恭候多时啊,您看您这一出整得,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啰。上面应该出一封正式的公函嘛,我也好安排安排接待工作。”

    一百则并不言笑,如同领导接见下级一般,顺势坐到沙发上,翘着二郎腿道:“王所长,你就别糟践我了,什么函不函的,那都是你们系统内部的规矩,我啊,不过一闲杂人等,可不敢破坏了国家的程序和规定。”

    “那是那是,欧阳公子一表人才,一看就是知法懂法的好公民。”这王所长取出茶杯,一边点头哈腰,一边准备给我们泡茶。

    我心中暗自骂道:哪儿来的荒谬逻辑,这一表人才和知法懂法有TM半毛钱关系吗。

    “茶就不喝了,先说正事吧。”一百喃喃说道,却并不正眼看他。

    王所长却不敢坐回自己的上方位,而是直接坐到了一百身旁,继续谄媚道:“多有得罪,还望见谅,我姓王,王富贵,就这张嘴臭,您可千万别介意,陈局长早上给我来过电话了。”

    “我来的目的,陈叔都给你说了吧?”

    “说了说了,您看您,这多大点事儿,还非得您亲自来接,打个电话就可以了嘛,我安排两个人送来便是。”

    “哟哟哟,那可不行!公车私用可是要违反纪律的,这点规矩你们拘留所能不知道?”

    “知道知道,是我大意了,大意了,哈哈哈。”

    见到如此画风的逆转,我和小晓竟只能相对无语。后来我问一百才知道,电话里的陈局长就是X公安局的局长,也是欧阳一百父亲的至交,难怪一百会有那么大的气焰,原来是有这么一层关系在里面。这让我再一次深刻地认识到,权力的确是一个太过可爱的东西。

    后面的事我也就不必多说了,有了欧阳一百这张强大的通行证,所有的程序自然也就变得简单容易了,在王所长的带领下,我们见到了蚯蚓,虽只半月不见,她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再有浓妆艳抹,不再有衣着暴露,我眼前所呈现的只是一个头发蓬乱、眼神迷离的小女孩。

    见到她时,我以为她会破口大骂,甚至又是一次疯狂的撕打,可现实的情况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此时的她情绪异常冷静,那份冷静似乎到了冰点。

    当看到我们时,她竟嘴角微翘,露出了一个羞涩的微笑,甚至是,甚至是破天荒地喊出了一声“姐姐”。

    这邱小晓哪儿经得起这般特殊的温柔,一听到那声阔别已久的“姐姐”,她便如着了魔似的,立马冲上前去,一把紧紧抱住蚯蚓,眼眶中泛起银光。

    这本是一场涣然冰释、潸然泪下的动人场面,可不知为何,我的心却骤然慌乱起来,不对!不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一种奇异的、毛骨悚然的恐惧感袭遍全身,仿若置身黑暗的囚笼,正被无数梦魇偷偷凝视。

    可仔细一想,又不知道到底是哪儿不对,难道是我多虑?或者说我还不能适应蚯蚓的转变,没有做好善良的准备?或许真是这样吧,长期以来,对于蚯蚓的所作所为,我那墨守成规的潜意识早已将她贬为恶魔一族,而如今,恶魔锯掉尖利的獠牙,插上了纯白的翅膀,化身无公害的天使之时,我竟有些讲不出的忧虑与不安。

    或许,真的只是我想太多了吧,也但愿是自己想得太多。

    就这样,一切重归平静,蚯蚓回到了我们的住处,她似乎不再叛逆,不再胡闹,不再惹是生非,突然间变得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当然,她也开始变得更加沉默寡语了,除了呼吸以及那张尴尬的笑容之外,再也找不到其它活动的印记。

    以她的高考成绩,自然是上不了大学的,于是我和小晓展开了一次关于蚯蚓前途和命运的争论。

    “上不了大学,她能有什么前途!”这是小晓的观点。

    “谁告诉你非要上大学才能有前途?”我反驳道。

    “没有大学文聘,她以后还怎么找工作?”

    “你这思想可要不得,这都什么年代了,上大学并非谋生的唯一出路,千万不要再把文聘视为枷锁,禁锢一个人的未来。”

    “可是,现在的社会,不就是这个样子嘛,上哪儿找工作不需要个学历。”

    “我承认,这的确是一个用标准衡量个人价值的社会,但你觉得他们衡量的方式真的正确?就那一张大学毕业证书?它能代表什么?我给你打个简单的比方吧,高三毕业时,我们就像一群博览群书的秀才,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懂得了物理,明得了化学;古,能看懂文言文,外,能听懂不列颠语。可到大学毕业时呢?你会突然发现,你竟然什么也不会了,那些当年背得滚瓜烂熟的知识,早已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所以啊,学到的知识与未来的前途并不一定有直接关系。”

    “讲起道理来总是一套一套的,我懒得跟你扯,那——那你说说,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她才十八,总不能让她现在去闯荡社会吧。”

    我托着下巴思考了好一会儿,缓缓说道:“据我看来,目前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出路,一条重回高三,复读一年,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另一条则是选一所职业学校,学些专业知识,方便自己更快地步入职场,否则,那就只能闯荡社会、浪迹天涯了。”

    “哼,就她那个怪脾气,你觉得她会答应复读?就即便是破天荒地答应了,以她当前的成绩,一年后,你确定她就能考上?”

    “既然这样,那就只有去职业学校了。”

    “职业学校啊?念这个东西,毕业后能找到工作吗?”小晓一脸不屑地表情。

    “小姐姐,瞧你这副表情,这是和职业学校有多深的杀父之仇啊。”

    “本来就是嘛,你看看那什么蓝翔技校,除了拿出来凑凑搞笑段子,还能干嘛。”

    “你可不要小瞧了人家新东方和蓝翔,外行人觉得这是个笑话,可内行人并不那么认为,现在的大学生吧,总觉得自己特牛逼,自以为是,认为寒窗苦读了十多年,就应高人一等,其实不然,严格来讲,我们本就生如草芥,命如烂泥,没有地位,没有价值。毕业包分配的时代已经过去,企业用人看重的不是你学历的高低,而是自身能力的强弱,所以,从这一点看来,我们大家完全处于同一起跑线,无所谓学历,更在乎真才实学,如此看来,我倒觉得职业学校更牛逼,人家更注重职业定向教育,让学生更早满足社会职业需求,你看那些高级技工,高级工程师,那工资水平,岂是我等凡夫俗子能瞎想的。”

    小晓沉默片刻,无可奈何地轻声呢喃道:“哎,由她自己选择吧,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表面装作无所谓的态度,可实际上却仍旧为蚯蚓而担忧,亲人不就是这样吗,任凭你如何撒野,如何放肆张狂,甚至是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身边始终都会有某个不离不弃的亲人,不肯放弃你,甘愿为你背黑锅,为你茶饭不思。

    人生也并不尽是苍凉,大多一半光明、一半黑暗,在历经痛苦与煎熬之余,上天总会留给我们一丝喘息的时机,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劫后余生吧。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我在公司整理材料,突然接到小晓的电话。

    “喂,小晓,有事儿吗?”

    电话那头喘着粗气,仿佛是在奔跑。

    “小晓?听得到吗?”我再次问道。

    “听得到!听得到!我——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电话那头的喜悦穿过电缆,蹦出听筒,传达至我耳根。

    “什么事能让你这么高兴?捡到金子啦?”

    “才不是,比捡到金子还惊喜。”

    “哎呀,你就直说吧,我这正忙着呢。”

    “好吧,那我告诉你吧,我被机关录用了!”

    “啊?真的假的?哪个机关?”

    “市发改委,聘用人员。”

    “什么情况?难道是一百他爸做的工作?不对啊,他爸连你在哪所学校都还没弄清楚呢,怎么可能那么快就……。”

    我放下材料,一边惊喜,一边惊讶,脑袋里情不自禁地蹦出一首歌:没有一点点防备,也没有一丝顾虑,你就这样出现,在我的世界里,带给我惊喜,情不自已。

    “我也不知道啊,今天机关的领导来我们学校招录文字工作者,说是公平选聘,但我总觉得怪怪的。”

    “怪怪的?什么意思?”

    “你想啊,我已经是毕业的人了,本不应该与学校有什么牵连,可辅导员却突然打电话给我,指定要我回学校接受选聘,而且选聘的过程显得太过顺畅,这难道不奇怪吗?”

    此时,我脑中一片嗡然,小晓的怀疑并不无道理,实话来讲,她并非高等人才,也不属文职专业,更没有什么突出的成绩,纪委怎么会看中这么一个毫不显眼的小丫头,何况是他们亲自到学校里来要的人,这完全不符合机关部门录用人员的程序和作风啊。如此看来,那这事背后必定是欧阳叔叔运作的结果了,如果真是如此,那疑虑便更大了,这个欧阳叔叔,欧阳一百的父亲,他的官阶到底有多大?竟能轻易安排发改委的人,这份权力并非普通官员所能拥有的。

    “我想应该是一百那边把事情办妥了吧。”我肯定地对她说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否则,否则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大好事发生在我头上。”

    “哎,先不管是谁的功劳了,也算是苦尽甘来吧,那边通知你什么时候上班了吗?”

    “不知道,应该就在近期吧,我先不跟你说了,还要去复印个人简历。”小晓说完后急冲冲地挂断了电话。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玩游戏时,一百漫不经心地对我说道:“噢,对了,小晓的事,落实了。”

    只一句轻描淡写,与他而言,这似乎并非什么大的功绩。

    “嗯嗯,是的,机关领导今天到她们学校去了,那个,一百——”我压低声音,停顿片刻,内心积蓄着太多感激,即便对方是最亲密的死党,也无法抹去这份沉重的谢意。

    “嗯?怎么了?”

    “实在是太感谢你了,这份工作对小晓而言,真的太重要了。”

    “我X,你TM少煽情了,鸡皮疙瘩都快倒立起来了,咱俩之间,不需要存在‘感谢’这个词汇!更何况,为了小晓,老夫上得了刀山,下得了火海,喝得了油锅……”

    “哈哈哈,我知道,不过无论如何,你帮了小晓这么大忙,我总得感谢一下不是,要不然这,小心脏也确实不踏实啊,要不这样吧,其它贵重的东西咱给不了你,不过,一顿酒钱,我还是能拿得出的。”

    “那是必须的,这瓶儿酒啊,你丫可别想逃单。诶,你还别说,这整天忙里忙外的,咱哥几个,还真挺长时间没聚一块儿了,前几天碰到墩子,他也挺想聚聚。要不选个时间,大家一起胡闹胡闹?”

    “要不就这个周末,大家一起放松放松?”

    “可以啊,反正哥最近业务少,也闲得蛋痒,正好可以放纵放纵。”

    “那,去哪儿玩呢?这么大热的天。”

    “容朕想想,容朕想想,噢,对了,要不去欢乐谷吧?把程大小姐他们都给约上,咱去坐坐过山车,寻寻新鲜刺激。”

    “好!可以,那就这么定了!我来安排。”

    天上不可能无缘故地掉馅饼,意料之中,小晓工作之事,的确是一百他爸背后操作的结果。期盼的事终于有了一个定数,对于小晓而言,这即是天大的好事,她比任何人都迫切需要这份工作,经济上的重担与压力已在她肩上沉积了多年,而如今,这份工作,这突如其来的经济来源,却能让那份重负彻底烟消云散。

    如约,周末,一群人叽叽喳喳地来到了成都欢乐谷。

    好久不见,大家似乎都没有什么太大变化,各自保留着自己原始的秉性,一百仍旧像只话痨般喋喋不休,程之初依然从骨子里透露出御姐的强势气息,墩子还是那般不修边幅,如同出来放风的囚犯,一举一动都在狱卒(刘倩)的监视之中。

    蚯蚓并没有参加我们的活动,最近的她变得异常安静,不哭不闹、不骄不躁,如波澜不惊的湖面,诡异地安宁。

    来之前,我向大家做了一个简易问卷调查,调查结果却令人难以置信,原来,我们这帮男男女女之中,竟没有一个人去过任何游乐场,包括一百和程之初这类大富大贵在内。至于原因,我自然是不便多问,不过既然今天来了,也算是了结了彼此的心愿,准备好痛痛快快献出自己的第一次。

    一进大门,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缓慢旋转着的摩天轮了,五颜六色的轿箱围绕着巨大圆盘,爬上湛蓝的天空,阳光从金属钢架的缝隙中透过,光影交错之间,辗转流动着童话的色彩。伴随着模糊的黑白记忆,我们像从没见过世面的孩子,齐刷刷地穿着背带裤,歪歪斜斜地站成一排,左手握着纯白的雪糕筒,右手指向湛蓝的天空,翻动着眸子,仰望头顶旋转不息的摩天轮。

    摩天轮漫不经心地俯视着我们,我们则痴痴傻傻地注视着摩天轮,那分秒之间的幸福,足以化作最纯真的浪漫。

    “哇,我要去坐那个!”几个女人手指着摩天轮,几乎同时发声。

    “一个破轮子,在天空瞎JB转,有什么好玩的,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小女人!”墩子瘪嘴嘟囔道。

    “你懂个屁!说你是粗汉你还不承认!摩天轮是幸福的标签,是浪漫的代名词,只有真正找到幸福的人才配拥有旋转的资格。”一百骂着墩子的不解风情。

    “那——那——那去吧,反正我也很幸福。”一听到幸福二字,墩子立即应承应下来。

    “姐妹们,跟我走!”一百装出娘娘腔,右手一挥,摆出一副准备攻占摩天轮的架势。

    在一百的刻意安排下,他自然是和小晓坐进了一个轿厢,而我,则和程之处待在了另一个轿厢,我并不介意,毕竟在落实小晓工作这件事上,他的确立了大功。

    随着摩天轮的旋转,我们开始逐渐上升,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明朗,喧闹的人群,安静的湖泊,以及远方地平线躁动着的昏黄,一切红尘凡事尽收眼底。

    可此时的我却并不钟意大自然的这一系列广阔,心里仿似生出了一个结,将我和隔壁轿厢栓在了一起,我不时站立,警惕着张望,担心那小小铁皮盒子内会发生什么不可描述的浪漫。

    画面倒也规矩,所有人都拿出手机,记录着这美妙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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