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小晓并不做声，只见她双眼呆滞，面色惨白，整个人仿佛石化一般，那一瞬间，我甚至以为她已经悄然死去。
警察轻声说道：“我们今天来的目的，或许你们也已经猜到了。对于这起恶性事件，情形非常恶劣，造成了很坏的影响，给受害者及其家属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创伤，所以，他们刚才的过激反应，这个，还希望你们能够理解。”
我沉默不语，毕竟与真相比较而言，挨这一拳头根本算不上什么，倘若我最亲近的人受到这般欺辱，我定会撕掉这份文明的伪装，扑向凶手，将他抽筋扒皮不可。
“你们知道，邱颖，她现在到底在哪里吗？”警察问道。
见小晓仍处于呆滞状态，我接过话回答道：“刚才还在一起，不过后来分开了，我们也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
“同志，请一定要认识到这起事件的严重性，积极配合我们的工作，身为警察，亦为人父，于公于私，都是我们所不能容忍的！”另一名警察提高音调，严肃说道。
“警察同志，我是真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她吧，基本上不会接我们的电话，也不会主动与我们联系，何况，今天，就刚刚，我们又闹了些不愉快的事情，她赌着气就跑了，所以——”我真诚地解释道。
“这么跟您说吧，根据相关法律规定，就她这点事，那至少也得是个拘留，外加相应的罚款。”
“拘留？”我惊呼道。对于一个刚成年的女孩儿，档案里怎么能有这般劣迹，带着丑陋印记的人生，她怎能安然踏上未来的路？
我轻轻将其中一名警察拉向一边，恭敬客气道：“警察同志，实在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我知道，蚯蚓的确是犯下了滔天大罪，给受害者带来了沉痛的伤害，不可饶恕。可——可她始终只是个孩子，不懂事，这最主要的原因吧，还在于我们，是我们当家长的失职，没有管教好她，一会儿，我们主动给受害者家属赔礼道歉，赔偿所有费用，直到他们满意为止，您看这样行不？”
见我态度诚恳，那警察也亲和了许多，他皱着眉轻声道：“其实吧，对于这类特殊案件，按照我们的办理原则，主要还是以教育为主，不过呢，前提必须是当事人双方达成谅解。当然了，如何达成谅解，这就得看你们这边的态度了。”
“我懂，我懂，我们会尽力满足受害方家属的要求。”
“不可以！”不知何时，麻木的小晓竟突然复生，猛地窜至我身旁，绝望的目光中泛着坚定。
“这件事不可以就这么简单地了结，拘留，一定要拘留！”她咬着牙，坚定地说道。
我望了望警察，又望了望小晓，然后将她拉到一旁，轻声呵斥道：“你疯啦？你知道什么叫拘留吗，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晓停顿片刻，长吁一口气，坚毅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拘留意味着什么，无非是前途尽毁，不过，就她现在这所作所为的状态，如果再不给点教训，再这么一味地选择宽恕，再这么听之任之，那以后，就不会再是拘留那么简单了，可能会是羁押，甚至——”
“可——”
“不用再说了，她已经十八岁了，应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今天，谁也帮不了她。”
“你——忍心吗？”
“不忍心又能怎么样，如若我再不狠心，恐怕以后将再无回头之日。仁慈和宽容会彻底毁了她，我相信，即便是爸妈在，他们也会做出与我一样的决定。”
其实小晓的话完全在理，打心底来讲，我是极力赞同的，蚯蚓的行为的确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正如大闹天宫的孙悟空，要再不将他压在五指山下，恐怕天地都要被他捅出一个大窟窿。事到如今，也只能采取以毒攻毒的方式了。
“可是，现在连我们都不知道她在哪儿，这警察总不能发通缉令吧。”我轻声对她说道。
“这不是问题，我给她发个短信，让她来取生活费，她自然就会过来。”
“你看早上，都闹成这个样子了，她——还会低头来向你取钱？”
“会的，我了解她，不论我们有多大矛盾，她都不会和钱过意不去，毕竟没了钱，她根本无法生存下去。”
“这样，合适吗？如果她知道是你骗她，你就不担心她记恨你？”
小晓冷冷一笑，镇定地回答道：“只要她能回头，别说恨我，就是杀了我，又何尝不可，现在的局面，本就是我一味姑息酿成的恶果。”
“哎，既然如此，那就照你的意思办吧，但愿她能在拘留所里悟出些什么。”
我将此事告知了警察，也得到了他们的认同。
跟随警察，我们来到先前那间办公室，屋内的气氛仍旧凝重，仿若稍有不慎，我和小晓将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此时的小晓，却并没有丝毫恐惧，或许对于愧疚而言，那些恐惧也算不上什么了。
只见她径直走向那些家属，继而“噗通”一声跪在了他们面前，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别说是我，就连那些家长们也全然没有预料到。
小晓淌着眼泪，诚恳地说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没能教育好我妹妹，才导致给你们带来了巨大的伤痛，我也是一个女人，也明白耻辱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为我妹妹的行为感到非常非常心痛和羞愧，我不求得到你们的宽恕与原谅，毕竟这种事本就不该被原谅，我只是，我只是想真心诚意地给你们道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都是我们的错。当然，对于我妹妹所犯下的罪，我也绝不会姑息，我会把她送进拘留所，接受法律的惩罚，希望能对你们有所宽慰。”
我抬头瞟了瞟坐在上方的受害者家属，他们的表情似乎发生了微妙变化，再无先前那般生硬，于是我抓紧时机补充道：“各位家长，这位小妹妹，对不起，这的确是我们的过错，没能管教好妹妹，不过事情既然发生了，那我们就一定会选择面对，绝不逃避责任，这位小妹妹的医疗费以及精神损失费，我们一定会全额赔偿。”
见此状况，其中一名校领导突然开口道：“出了这样的事，作为校方，我们也有一定的责任，可能平日里对邱颖同学的关心、管教还不够到位。唉，不过，像你们这样的家庭，也的确是有相应的困难。”
可即便如此，那受害者的母亲却并不领情，只见她突然站起身来，厉声责问道：“发生这么大的事，你爸妈凭什么不到场？怎么，害怕承担责任，当缩头乌龟了？竟让你这个当姐的来处理，可真是如此，家庭教育严重失职，才培养出那么一个孽障！这么跟你们说吧，这件事，只要你们父母不给一个满意的说法，那就没完！”
此话一出，全场顿时安静下来，小晓眼眶中的泪水滴滴答答地淌向地面。
沉默片刻之后，班主任刘老师长叹一口气，轻声解释道啊：“各位家长，天灾人祸的事，就不要再提出来了，死者为大嘛。”
“天灾人祸？”那受害女孩的母亲转头问道。
刘老师委叹着解释道：“噢，忘了告诉你们，这两姐妹吧，都来自汶川，零八年地震，父母都没能幸免于难，就剩下她们两姐妹，这姐姐吧，的确非常懂事，就像母亲一样照顾着妹妹，可就是这妹妹——哎。”
“刘老师，您说的——都是真的？”
“当然，这种事还能编造？要不是因为这个特殊原因，邱颖也享受不到国家的优惠政策，也到不了我们学校。”
此话一出，那位母亲的态度竟发生了翻天似地逆转，只见她先是微微闭上眼睛，然后长吸一口气，沉默半分钟之后，她才缓缓睁开双眼，最后，她轻轻来到小晓身旁，弯下身子，向她伸出了双臂。
“起来吧，先起来再说。”
随即，她拿出一张纸巾递给小晓，然后长嘘一口气，缓缓说道：“其实，我们也并不想为难你们，可这为人父母的，谁又愿意看到自己的女儿受到这份侮辱？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视若珍宝，老实说，当我跟她爸看到这段视频的时候，我连杀人的心都有。可后来想想，事情毕竟已经发生了，再大的怒火也烧不灭那些阴影。刚才听刘老师说，你们是汶川人，曾经历过那场毁灭性浩劫，说来也挺有缘，我和悠悠她爸都是医生，零八年地震时，我们自愿申请去灾区进行医务救援，那段时间，我们目睹了太多生死别离，得到了太多真实情感。你们在经历那场天灾之后还能坚持走到今天，也的确是不容易。”
那女孩的父亲也跟着站立起来，平静地说道：“好了，既然是这么一个情况，那费用方面就不用你们考虑了，我检查过，悠悠的身体没什么大问题，至于精神方面，只要你们诚恳道歉，那这个目的也就达到了，最主要的还在于你妹妹，让她多多反思，多多管教，要明白自己的错误，以后不要再伤害任何人了。”
如此宽广的心胸，如此真情的实感，竟让我差点流出眼泪。两位伟大的父母，他们爱自己的女儿，不容许遭到任何侵犯，但又是怎样的一种力量，驱使他们无条件地选择了原谅？
我想，答案应该在于那曾经的炼狱之地——汶川，零八年，上帝在汶川开启了一座地狱之门，山崩地裂，尸横遍野，但地狱之门的另外一边却是通往天堂的捷径，那一年，所有人众志成诚，亲如一家，不分彼此，共同对抗灾祸，在地狱与人间硬生生撬开了一道生死情感之门。
突如其来的结局逆转，小晓感受到莫大的关爱，她一头栽进那母亲的怀里，抱着她哭得泣不成声，也难怪，经历过那一场灾难的人，他们对情感以及生死的敏感程度明显要高于常人。
自此，给受害方的道歉也就此告一段落，他们的确如自己承诺所言，再没找过小晓的麻烦。不过，小晓却并未善罢甘休，她对将蚯蚓送进拘留所的决定坚定不移。
三天后的下午，小晓告诉我，她已经联系上了蚯蚓，希望我能陪她一同前往，老实说，我内心是极力拒绝的，我不太愿意与蚯蚓碰面，毕竟有她的地方就有战争，当然，我更加忌惮的是她的眼神——哀怨，愤怒，甚至还藏着一丝怜悯和同情。
老实说，我并未做过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只不过回避了她的爱，难道拒绝一个人也会让人心生负罪与愧疚？可无论我有多么害怕，无论内心有多么不情愿，却始终还得硬着头皮陪小晓去面对。
约好的地点是一家商场，两名警察早已就位，大约半个钟头之后，我们再一次见到了衣着暴露的蚯蚓，只见她发顶别着墨镜，嘴里嚼着口香糖，脚下踩一双高跟鞋，双手插进裤袋，走起路来一摇一晃，仍旧一副小太妹的模样。
“钱呢？拿来！”她走到小晓面前，却并不正眼看她，而是伸出左手，一副不屑的表情。
小晓用颤抖的双手，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视频，然后举到蚯蚓面前，用近乎嘶哑的声音问道：“给我仔细看看，这视频里的人，是你吗？”
蚯蚓这才转过头，眯着眼瞟了一下。她先是一愣，然后挤出诡异的笑容，继而笑着道：“哈哈哈，这东西从哪儿搞到的？拍得还蛮清晰嘛。”
“是不是你！”小晓瞪大眼睛，大声呵斥道。
“呵，你不是已经看过了吗？还来问我干嘛？没错，就是本小姐，这小骚货抢走了我姐们儿的男朋友，像这种小三，就得给她点颜色看看！怎么？你们不会还要为这种人打抱不平吧？”
“你——你简直是无药可救！”小晓胸脯起伏，差点气昏过去。
“少TM来教训我，这都是我自己的事情，废话别多说，还有事没事？没事就把钱给我，懒得跟你们扯淡！”
此时，那两名警察缓步走了过来，向蚯蚓亮出了证件。
“你就是邱颖吧？”
蚯蚓先是一惊，然后转过头瞪了警察一眼。
“对啊，干嘛？我又没杀人防火。”
“据我们了解，你涉嫌殴打、侮辱他人，严重破坏社会治安，给他人的人身造成一定影响，请你配合我们，到局里做进一步调查。”
蚯蚓恍恍惚惚地站在原地，持续数秒之后，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继而转过头向我们诅骂道：“好啊，你们这对狗男女，可真不是好东西！引诱我出来，就是想让警察抓我？哼！这就是TMD亲姐，同胞的亲姐！好，很好！你们给我记住了！永远记住了！”
此时，蚯蚓眼里的愤怒已然超载，似乎整个世界都已成为了她的敌人，我不愿多说什么，但这并不代表我怂，毕竟事情发展到此，已无力挽回，我若再多说些什么，反而会让她情绪更加激动。
小晓别过头，并不看她，只是轻声告诫道：“自己做过的错事，就得承担后果，你的任性和胡作非为，我可以包容，但法律不能迁就，自己好好反省吧，希望你能回头。”
随即，两名警察拉拉扯扯地将蚯蚓带走，临近大门时，她却突然回头，愤怒和仇恨的目光聚焦向我们，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那诡异的笑容与视频里如出一辙，令人恐怖和胆寒。
就这样，蚯蚓被带走了，去往她应该去的地方。
我和小晓在商城里沉默了很久才决定离开，我不敢去猜测蚯蚓在拘留所里会经历些什么，只愿会有一个最好的结局：煎熬之后，一个崭新的、善良的人会重获新生。
“哎，到底该怎么办？”回家的路上，小晓阴沉着脸，自言自语道。
“什么怎么办？”
“她——还有救吗？”
我沉默少许，然后故作肯定地回答道：“当然有救了，你别再胡思乱想了，她现在还只是个孩子，缺少挫折的磨砺。或许经此大难以后，她的人生会发生大逆转，彻底变得懂事了。”
话虽如此说，可毕竟都只是些宽慰的言语，老实说，对于蚯蚓是否能从良，是否能弃魔成佛，我根本毫无信心。
小晓继续道：“都快十八了，就她现在的所作所为，你觉得还仅仅只是个孩子？”
“总有一天，她会明白你的用心。”
“呵，我不期待她对我有任何回报或感激，只要她能走上正轨，就算是上天的恩赐了，只怕，始终等不到那一天了。”
“你可千万不要那么悲观，如果连你也放弃了，那她就真的无药可救了。”
“哎”
“其实每个人都有不成熟、任性的一面，只不过需要时间和挫折的激励，才能有所领悟。”
小晓转过头，疑惑地问我道：“你——也有过么？”
我思索半晌，傻笑着回答道：“当然有，我吧，小时候也挺任性的，记得有一回，爸妈带我去镇上玩，也就是在那一次，我遇见了人生中第一个心仪对象，那柔美的身材、清脆的叫声、贴心的抚摸方式，无一不触及我内心的快感。”
“咦，你那么小，就开始有这些肮脏的幻想了？”
“去去去！你都想些什么呢。我说的是一款高科技产品——小霸王学习机，那玩意儿，当时市面上可是极为少见，除非是大富大贵的家庭，否则也只能是个传说，只能看看成龙在电视上打打广告。像这种人间极品，必然成为了八十年代小屁孩儿中装逼的首选，当然了，那价格嘛，自然是可想而知。”
“多少钱？”
“八百多块！按当年的物价水平，对我们农村人而言简直就是天文数字。”
“那，你爸妈买给你了么？”
“哈哈，当时，我太幼稚，太自信他们对我的宠爱程度了，其实是太过任性吧！站在那电器店门口，双脚就完全不听使唤，死活赖着我爸妈将它买下，甚至是在地上撒泼打滚儿，当时年龄太小，哪儿知道这八百块钱究竟意味着什么，也是到后来才发现，爸妈浑身上下所有的积蓄加起来还凑不到一百块呢，这八百块足够我们家半年的口粮了，是我几年的学费，也是我爸妈数不清的汗水。”
“哈哈哈，你可真皮！”
“见我实在太过分，无奈之下，我爸只好使出了降龙十八掌，一套连打，毕竟我功力太低，招架不住，最后只好从地上爬起来，灰溜溜地滚回了家。”
我如此嬉皮笑脸地一说，小晓终于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嘴角那对久违的小酒窝若隐若现。
“没能得到想要得到的东西，你不失落？”小晓问道。
“失落啊，可比起失落而言，自卑才更让人难受。”
“怎么又变成自卑了？”
“后来某一次，我独自进城，路径某一户装潢华丽的人家时，见门口涌满了十多号同龄人，好奇心驱使下，我伸长脖子朝屋内探去，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那户人家竟有一台小霸王呢，两个小崽子正用它玩着经典游戏魂斗罗，他们也丝毫没有低调的意思，而是将电视屏幕对准屋外，向门口这帮穷B显摆着阔绰，这——这TM哪儿让人受得了，直叫我羡慕嫉妒恨啊。”
“你这看得还挺过瘾。”
“只怕是看的权利也没有啊！”我苦笑着摇头道。
“怎么？”
“刚看了没几分钟，那其中一个玩游戏的小崽子突然蹿出屋来，给了我一个大嘴巴子，并将我推出门外。”
“他—他为什么打你？”小晓不解地问道。
“还能为什么，就我那身土里吧唧的装扮呗，衣衫褴褛，身后还抗着一个竹背篓，一看就是农村来的土鳖。”
“农村来的又怎么了？”
我微微笑了笑，并不回答。
“你没有还手？”
“在那个年代，我有还手的资本么？”
“你——”
“我并不自卑！那经历反而成为了我人生的动力，我不断激励自己，得真真正正地活着，活得像一个堂堂正正的城里人，哈哈，所幸，最终我还是成功了。人生吧，有许多屈辱和挫折，都是必须经历和面对的，关键看你如何去化解，亦正亦邪，一念成佛，一念成魔而已。”
“恩，你说得挺好，我也赞同，可我担心的是，蚯蚓会经不起欲望的诱惑，毕竟每个人的心智各不相同，你能做到控制住自己的欲望，可她呢？我担心这次挫折会适得其反。”
“你不要对她过分担心了，这反而会成为她的累赘，你有你的命运，她有她的人生，做好你当姐的本分，尽到自己的责任，这就足够了。即便你们是亲姐妹，有血肉同胞之亲，可她的路，她的人生，始终都只能靠她自己去完成。”
“哎，我都不知道还能为她做些什么了。”
人生就是如此，终不能一帆风顺，有时候甚至会祸不单行，正如心电图一般，人生的轨迹也应起起伏伏，否则太过平直了，也便宣告人生的陨灭。
警察轻声说道：“我们今天来的目的，或许你们也已经猜到了。对于这起恶性事件，情形非常恶劣，造成了很坏的影响，给受害者及其家属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创伤，所以，他们刚才的过激反应，这个，还希望你们能够理解。”
我沉默不语，毕竟与真相比较而言，挨这一拳头根本算不上什么，倘若我最亲近的人受到这般欺辱，我定会撕掉这份文明的伪装，扑向凶手，将他抽筋扒皮不可。
“你们知道，邱颖，她现在到底在哪里吗？”警察问道。
见小晓仍处于呆滞状态，我接过话回答道：“刚才还在一起，不过后来分开了，我们也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
“同志，请一定要认识到这起事件的严重性，积极配合我们的工作，身为警察，亦为人父，于公于私，都是我们所不能容忍的！”另一名警察提高音调，严肃说道。
“警察同志，我是真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她吧，基本上不会接我们的电话，也不会主动与我们联系，何况，今天，就刚刚，我们又闹了些不愉快的事情，她赌着气就跑了，所以——”我真诚地解释道。
“这么跟您说吧，根据相关法律规定，就她这点事，那至少也得是个拘留，外加相应的罚款。”
“拘留？”我惊呼道。对于一个刚成年的女孩儿，档案里怎么能有这般劣迹，带着丑陋印记的人生，她怎能安然踏上未来的路？
我轻轻将其中一名警察拉向一边，恭敬客气道：“警察同志，实在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我知道，蚯蚓的确是犯下了滔天大罪，给受害者带来了沉痛的伤害，不可饶恕。可——可她始终只是个孩子，不懂事，这最主要的原因吧，还在于我们，是我们当家长的失职，没有管教好她，一会儿，我们主动给受害者家属赔礼道歉，赔偿所有费用，直到他们满意为止，您看这样行不？”
见我态度诚恳，那警察也亲和了许多，他皱着眉轻声道：“其实吧，对于这类特殊案件，按照我们的办理原则，主要还是以教育为主，不过呢，前提必须是当事人双方达成谅解。当然了，如何达成谅解，这就得看你们这边的态度了。”
“我懂，我懂，我们会尽力满足受害方家属的要求。”
“不可以！”不知何时，麻木的小晓竟突然复生，猛地窜至我身旁，绝望的目光中泛着坚定。
“这件事不可以就这么简单地了结，拘留，一定要拘留！”她咬着牙，坚定地说道。
我望了望警察，又望了望小晓，然后将她拉到一旁，轻声呵斥道：“你疯啦？你知道什么叫拘留吗，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晓停顿片刻，长吁一口气，坚毅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拘留意味着什么，无非是前途尽毁，不过，就她现在这所作所为的状态，如果再不给点教训，再这么一味地选择宽恕，再这么听之任之，那以后，就不会再是拘留那么简单了，可能会是羁押，甚至——”
“可——”
“不用再说了，她已经十八岁了，应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今天，谁也帮不了她。”
“你——忍心吗？”
“不忍心又能怎么样，如若我再不狠心，恐怕以后将再无回头之日。仁慈和宽容会彻底毁了她，我相信，即便是爸妈在，他们也会做出与我一样的决定。”
其实小晓的话完全在理，打心底来讲，我是极力赞同的，蚯蚓的行为的确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正如大闹天宫的孙悟空，要再不将他压在五指山下，恐怕天地都要被他捅出一个大窟窿。事到如今，也只能采取以毒攻毒的方式了。
“可是，现在连我们都不知道她在哪儿，这警察总不能发通缉令吧。”我轻声对她说道。
“这不是问题，我给她发个短信，让她来取生活费，她自然就会过来。”
“你看早上，都闹成这个样子了，她——还会低头来向你取钱？”
“会的，我了解她，不论我们有多大矛盾，她都不会和钱过意不去，毕竟没了钱，她根本无法生存下去。”
“这样，合适吗？如果她知道是你骗她，你就不担心她记恨你？”
小晓冷冷一笑，镇定地回答道：“只要她能回头，别说恨我，就是杀了我，又何尝不可，现在的局面，本就是我一味姑息酿成的恶果。”
“哎，既然如此，那就照你的意思办吧，但愿她能在拘留所里悟出些什么。”
我将此事告知了警察，也得到了他们的认同。
跟随警察，我们来到先前那间办公室，屋内的气氛仍旧凝重，仿若稍有不慎，我和小晓将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此时的小晓，却并没有丝毫恐惧，或许对于愧疚而言，那些恐惧也算不上什么了。
只见她径直走向那些家属，继而“噗通”一声跪在了他们面前，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别说是我，就连那些家长们也全然没有预料到。
小晓淌着眼泪，诚恳地说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没能教育好我妹妹，才导致给你们带来了巨大的伤痛，我也是一个女人，也明白耻辱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为我妹妹的行为感到非常非常心痛和羞愧，我不求得到你们的宽恕与原谅，毕竟这种事本就不该被原谅，我只是，我只是想真心诚意地给你们道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都是我们的错。当然，对于我妹妹所犯下的罪，我也绝不会姑息，我会把她送进拘留所，接受法律的惩罚，希望能对你们有所宽慰。”
我抬头瞟了瞟坐在上方的受害者家属，他们的表情似乎发生了微妙变化，再无先前那般生硬，于是我抓紧时机补充道：“各位家长，这位小妹妹，对不起，这的确是我们的过错，没能管教好妹妹，不过事情既然发生了，那我们就一定会选择面对，绝不逃避责任，这位小妹妹的医疗费以及精神损失费，我们一定会全额赔偿。”
见此状况，其中一名校领导突然开口道：“出了这样的事，作为校方，我们也有一定的责任，可能平日里对邱颖同学的关心、管教还不够到位。唉，不过，像你们这样的家庭，也的确是有相应的困难。”
可即便如此，那受害者的母亲却并不领情，只见她突然站起身来，厉声责问道：“发生这么大的事，你爸妈凭什么不到场？怎么，害怕承担责任，当缩头乌龟了？竟让你这个当姐的来处理，可真是如此，家庭教育严重失职，才培养出那么一个孽障！这么跟你们说吧，这件事，只要你们父母不给一个满意的说法，那就没完！”
此话一出，全场顿时安静下来，小晓眼眶中的泪水滴滴答答地淌向地面。
沉默片刻之后，班主任刘老师长叹一口气，轻声解释道啊：“各位家长，天灾人祸的事，就不要再提出来了，死者为大嘛。”
“天灾人祸？”那受害女孩的母亲转头问道。
刘老师委叹着解释道：“噢，忘了告诉你们，这两姐妹吧，都来自汶川，零八年地震，父母都没能幸免于难，就剩下她们两姐妹，这姐姐吧，的确非常懂事，就像母亲一样照顾着妹妹，可就是这妹妹——哎。”
“刘老师，您说的——都是真的？”
“当然，这种事还能编造？要不是因为这个特殊原因，邱颖也享受不到国家的优惠政策，也到不了我们学校。”
此话一出，那位母亲的态度竟发生了翻天似地逆转，只见她先是微微闭上眼睛，然后长吸一口气，沉默半分钟之后，她才缓缓睁开双眼，最后，她轻轻来到小晓身旁，弯下身子，向她伸出了双臂。
“起来吧，先起来再说。”
随即，她拿出一张纸巾递给小晓，然后长嘘一口气，缓缓说道：“其实，我们也并不想为难你们，可这为人父母的，谁又愿意看到自己的女儿受到这份侮辱？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视若珍宝，老实说，当我跟她爸看到这段视频的时候，我连杀人的心都有。可后来想想，事情毕竟已经发生了，再大的怒火也烧不灭那些阴影。刚才听刘老师说，你们是汶川人，曾经历过那场毁灭性浩劫，说来也挺有缘，我和悠悠她爸都是医生，零八年地震时，我们自愿申请去灾区进行医务救援，那段时间，我们目睹了太多生死别离，得到了太多真实情感。你们在经历那场天灾之后还能坚持走到今天，也的确是不容易。”
那女孩的父亲也跟着站立起来，平静地说道：“好了，既然是这么一个情况，那费用方面就不用你们考虑了，我检查过，悠悠的身体没什么大问题，至于精神方面，只要你们诚恳道歉，那这个目的也就达到了，最主要的还在于你妹妹，让她多多反思，多多管教，要明白自己的错误，以后不要再伤害任何人了。”
如此宽广的心胸，如此真情的实感，竟让我差点流出眼泪。两位伟大的父母，他们爱自己的女儿，不容许遭到任何侵犯，但又是怎样的一种力量，驱使他们无条件地选择了原谅？
我想，答案应该在于那曾经的炼狱之地——汶川，零八年，上帝在汶川开启了一座地狱之门，山崩地裂，尸横遍野，但地狱之门的另外一边却是通往天堂的捷径，那一年，所有人众志成诚，亲如一家，不分彼此，共同对抗灾祸，在地狱与人间硬生生撬开了一道生死情感之门。
突如其来的结局逆转，小晓感受到莫大的关爱，她一头栽进那母亲的怀里，抱着她哭得泣不成声，也难怪，经历过那一场灾难的人，他们对情感以及生死的敏感程度明显要高于常人。
自此，给受害方的道歉也就此告一段落，他们的确如自己承诺所言，再没找过小晓的麻烦。不过，小晓却并未善罢甘休，她对将蚯蚓送进拘留所的决定坚定不移。
三天后的下午，小晓告诉我，她已经联系上了蚯蚓，希望我能陪她一同前往，老实说，我内心是极力拒绝的，我不太愿意与蚯蚓碰面，毕竟有她的地方就有战争，当然，我更加忌惮的是她的眼神——哀怨，愤怒，甚至还藏着一丝怜悯和同情。
老实说，我并未做过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只不过回避了她的爱，难道拒绝一个人也会让人心生负罪与愧疚？可无论我有多么害怕，无论内心有多么不情愿，却始终还得硬着头皮陪小晓去面对。
约好的地点是一家商场，两名警察早已就位，大约半个钟头之后，我们再一次见到了衣着暴露的蚯蚓，只见她发顶别着墨镜，嘴里嚼着口香糖，脚下踩一双高跟鞋，双手插进裤袋，走起路来一摇一晃，仍旧一副小太妹的模样。
“钱呢？拿来！”她走到小晓面前，却并不正眼看她，而是伸出左手，一副不屑的表情。
小晓用颤抖的双手，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视频，然后举到蚯蚓面前，用近乎嘶哑的声音问道：“给我仔细看看，这视频里的人，是你吗？”
蚯蚓这才转过头，眯着眼瞟了一下。她先是一愣，然后挤出诡异的笑容，继而笑着道：“哈哈哈，这东西从哪儿搞到的？拍得还蛮清晰嘛。”
“是不是你！”小晓瞪大眼睛，大声呵斥道。
“呵，你不是已经看过了吗？还来问我干嘛？没错，就是本小姐，这小骚货抢走了我姐们儿的男朋友，像这种小三，就得给她点颜色看看！怎么？你们不会还要为这种人打抱不平吧？”
“你——你简直是无药可救！”小晓胸脯起伏，差点气昏过去。
“少TM来教训我，这都是我自己的事情，废话别多说，还有事没事？没事就把钱给我，懒得跟你们扯淡！”
此时，那两名警察缓步走了过来，向蚯蚓亮出了证件。
“你就是邱颖吧？”
蚯蚓先是一惊，然后转过头瞪了警察一眼。
“对啊，干嘛？我又没杀人防火。”
“据我们了解，你涉嫌殴打、侮辱他人，严重破坏社会治安，给他人的人身造成一定影响，请你配合我们，到局里做进一步调查。”
蚯蚓恍恍惚惚地站在原地，持续数秒之后，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继而转过头向我们诅骂道：“好啊，你们这对狗男女，可真不是好东西！引诱我出来，就是想让警察抓我？哼！这就是TMD亲姐，同胞的亲姐！好，很好！你们给我记住了！永远记住了！”
此时，蚯蚓眼里的愤怒已然超载，似乎整个世界都已成为了她的敌人，我不愿多说什么，但这并不代表我怂，毕竟事情发展到此，已无力挽回，我若再多说些什么，反而会让她情绪更加激动。
小晓别过头，并不看她，只是轻声告诫道：“自己做过的错事，就得承担后果，你的任性和胡作非为，我可以包容，但法律不能迁就，自己好好反省吧，希望你能回头。”
随即，两名警察拉拉扯扯地将蚯蚓带走，临近大门时，她却突然回头，愤怒和仇恨的目光聚焦向我们，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那诡异的笑容与视频里如出一辙，令人恐怖和胆寒。
就这样，蚯蚓被带走了，去往她应该去的地方。
我和小晓在商城里沉默了很久才决定离开，我不敢去猜测蚯蚓在拘留所里会经历些什么，只愿会有一个最好的结局：煎熬之后，一个崭新的、善良的人会重获新生。
“哎，到底该怎么办？”回家的路上，小晓阴沉着脸，自言自语道。
“什么怎么办？”
“她——还有救吗？”
我沉默少许，然后故作肯定地回答道：“当然有救了，你别再胡思乱想了，她现在还只是个孩子，缺少挫折的磨砺。或许经此大难以后，她的人生会发生大逆转，彻底变得懂事了。”
话虽如此说，可毕竟都只是些宽慰的言语，老实说，对于蚯蚓是否能从良，是否能弃魔成佛，我根本毫无信心。
小晓继续道：“都快十八了，就她现在的所作所为，你觉得还仅仅只是个孩子？”
“总有一天，她会明白你的用心。”
“呵，我不期待她对我有任何回报或感激，只要她能走上正轨，就算是上天的恩赐了，只怕，始终等不到那一天了。”
“你可千万不要那么悲观，如果连你也放弃了，那她就真的无药可救了。”
“哎”
“其实每个人都有不成熟、任性的一面，只不过需要时间和挫折的激励，才能有所领悟。”
小晓转过头，疑惑地问我道：“你——也有过么？”
我思索半晌，傻笑着回答道：“当然有，我吧，小时候也挺任性的，记得有一回，爸妈带我去镇上玩，也就是在那一次，我遇见了人生中第一个心仪对象，那柔美的身材、清脆的叫声、贴心的抚摸方式，无一不触及我内心的快感。”
“咦，你那么小，就开始有这些肮脏的幻想了？”
“去去去！你都想些什么呢。我说的是一款高科技产品——小霸王学习机，那玩意儿，当时市面上可是极为少见，除非是大富大贵的家庭，否则也只能是个传说，只能看看成龙在电视上打打广告。像这种人间极品，必然成为了八十年代小屁孩儿中装逼的首选，当然了，那价格嘛，自然是可想而知。”
“多少钱？”
“八百多块！按当年的物价水平，对我们农村人而言简直就是天文数字。”
“那，你爸妈买给你了么？”
“哈哈，当时，我太幼稚，太自信他们对我的宠爱程度了，其实是太过任性吧！站在那电器店门口，双脚就完全不听使唤，死活赖着我爸妈将它买下，甚至是在地上撒泼打滚儿，当时年龄太小，哪儿知道这八百块钱究竟意味着什么，也是到后来才发现，爸妈浑身上下所有的积蓄加起来还凑不到一百块呢，这八百块足够我们家半年的口粮了，是我几年的学费，也是我爸妈数不清的汗水。”
“哈哈哈，你可真皮！”
“见我实在太过分，无奈之下，我爸只好使出了降龙十八掌，一套连打，毕竟我功力太低，招架不住，最后只好从地上爬起来，灰溜溜地滚回了家。”
我如此嬉皮笑脸地一说，小晓终于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嘴角那对久违的小酒窝若隐若现。
“没能得到想要得到的东西，你不失落？”小晓问道。
“失落啊，可比起失落而言，自卑才更让人难受。”
“怎么又变成自卑了？”
“后来某一次，我独自进城，路径某一户装潢华丽的人家时，见门口涌满了十多号同龄人，好奇心驱使下，我伸长脖子朝屋内探去，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那户人家竟有一台小霸王呢，两个小崽子正用它玩着经典游戏魂斗罗，他们也丝毫没有低调的意思，而是将电视屏幕对准屋外，向门口这帮穷B显摆着阔绰，这——这TM哪儿让人受得了，直叫我羡慕嫉妒恨啊。”
“你这看得还挺过瘾。”
“只怕是看的权利也没有啊！”我苦笑着摇头道。
“怎么？”
“刚看了没几分钟，那其中一个玩游戏的小崽子突然蹿出屋来，给了我一个大嘴巴子，并将我推出门外。”
“他—他为什么打你？”小晓不解地问道。
“还能为什么，就我那身土里吧唧的装扮呗，衣衫褴褛，身后还抗着一个竹背篓，一看就是农村来的土鳖。”
“农村来的又怎么了？”
我微微笑了笑，并不回答。
“你没有还手？”
“在那个年代，我有还手的资本么？”
“你——”
“我并不自卑！那经历反而成为了我人生的动力，我不断激励自己，得真真正正地活着，活得像一个堂堂正正的城里人，哈哈，所幸，最终我还是成功了。人生吧，有许多屈辱和挫折，都是必须经历和面对的，关键看你如何去化解，亦正亦邪，一念成佛，一念成魔而已。”
“恩，你说得挺好，我也赞同，可我担心的是，蚯蚓会经不起欲望的诱惑，毕竟每个人的心智各不相同，你能做到控制住自己的欲望，可她呢？我担心这次挫折会适得其反。”
“你不要对她过分担心了，这反而会成为她的累赘，你有你的命运，她有她的人生，做好你当姐的本分，尽到自己的责任，这就足够了。即便你们是亲姐妹，有血肉同胞之亲，可她的路，她的人生，始终都只能靠她自己去完成。”
“哎，我都不知道还能为她做些什么了。”
人生就是如此，终不能一帆风顺，有时候甚至会祸不单行，正如心电图一般，人生的轨迹也应起起伏伏，否则太过平直了，也便宣告人生的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