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其他几个人戏水之时,我游到水池边休息,程之初则推开水浪游到我旁边。

    “哟,小妮子,够可以啊,竟然还会失传已久的狗刨式游泳大法。”我玩笑道。

    “滚!嘴硬得很,连过山车也没削掉你的狗胆。”

    “别把我跟那两位怂包相提并论,我和他们可不在一个段位。”

    “切,十步笑百步,看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

    见我要作辩驳,她立马应声道:“好啦好啦,知道你功高无量,感谢你在高空之中伸出的援手,行了吧?”

    “这——这个,当时,你挺害怕吧?”

    她眯着眼睛,抬头望了望一尘不染的天空,然后严肃说道:“那一刻,老娘才算真正弄明白,当一个人身处无法承受的恐惧之时,一只援手该是多么重要。”

    “应激反应,每个人都希望在危难之时得到慰藉,而我,恰巧成为了那根救命稻草而已。”

    “其实——”程之初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我懒懒问道。

    “也不知道为什么,坐过山车时,可能是高空缺氧吧,我晕厥过一小段时间,在那一瞬间,我眼前好像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人?”我立马转过头,惊异地望着她问道。

    “对,一个人,而且,好像还是一个外国人。轮廓模糊,腮边有浅浅的胡须,眼眸深邃,长得还挺英俊,有点像那电影演员——布拉德皮特。”她舔着嘴唇回答道,作出一副色眯眯的表情。

    “你美剧看多了,脑子中毒了吧?”

    “你——信不信老娘一个大嘴巴子亲死你!”程之初瞪眼道。

    “诶,我信,我信,诶,你说,那会不会是你以前留美时的朋友?”我猜测道。

    “不知道,听老头子说过,当年,在美国出那次车祸之后,留学那段时间的所有记忆就都给弄没了。”

    “那——那之后,你就没有与留美的同学联系过?或者说,他们也没找过你?”

    “没有,我爸说医生有过吩咐,说是因为车祸发生在留学时,担心那段经历会给我带来心理上的阴影,所以不让再提及过去的事情,自然也就断绝了与美国的一切联系。”

    “嗯,忘了就忘了吧,有时候,失忆并非是一件坏事。”我安慰道。

    “管他的!都过去了的事,对老娘也造不成任何威胁,反正全都给抹掉了,这以后的事,还得烦请各路神仙多多指教!”程之初猛地站起身,双手作揖,高挑性感的胴体从水中窜出,水珠沿着躯体快速滑下,竟激起了我好几层荷尔蒙。

    “承让承让!”我也站立起身,弓手还她一个揖,然后快速跳进水中,融入那群嬉戏打闹的画面之中。

    当天晚上,我们去了一家火锅店,尽管夏日炎炎,可作为地地道道的四川人,我们仍旧抵挡不住麻辣的诱惑,尽情享受着味蕾上的强烈冲击,一杯杯冰镇啤酒沿着食道涌遍全身,爽得直叫一个痛快。

    可时间却并不愿因为快乐而选择停留,它飞速地运转,不计后果地摧毁,直至所有幸福消亡殆尽。八月,小晓如愿以偿地进了机关单位,当然,她并没有放弃咖啡厅里的钢琴兼职,毕竟机关内的工作并不是太繁杂,也不需要加班,朝九晚五的上班时间比较规律,这使得她有了充足的时间从事那份愉悦、轻松的钢琴工作。

    那些日子,一百仍旧每晚接送小晓回家,或许是因为帮忙安排了工作的缘故吧,这一切亲近关系竟显得那么理所当然。可邱小晓呢,对他的态度却依然非常冷漠,她将感激和感情收纳得十分明朗,绝不令其互相侵扰。

    而欧阳一百始终是欧阳一百,他不会因满路荆棘而择道,不会因终点模糊而折返,是脸皮厚也好,是执着也罢,总之,他为自己的爱选择了坚持,这本无可厚非。

    可置身事外的我,却身处另外一个模糊的场景,扮演着表哥的角色,演绎那份即将变异的亲情,这场不分敌我的戏剧,待到剧终时分,我会有怎样的归宿?

    两个月后,小晓再次向蚯蚓妥协,掏出自己所有积蓄,送她进入了一所有点名气的职业学校。

    入学前那一大挪人民币,其代表的不仅是小晓的汗水,更是满满的希望。我倒真心祝愿这些钱能物超所值,不愿让她的付出蒸发为一文不值的空气。

    长久以来,我都认为,蚯蚓是我人生道路上一道难以逾越的砍,她横在我与小晓之间,干扰亲情与爱情的平衡,可万万没曾想的是,在我命运轨迹的前方,已然有另外一个深不见底的坑在等待着我坠入,如同深不见底的黑洞,即便我侥幸逃脱,却也注定要落得个苟延残喘的结局。

    那是国庆节的第四天,因公司有一单大的业务,所以并没放假,忙碌了一整天,刚准备下班,便接到一个陌生来电。

    “喂,您好,请问您是?”我大脑的第一反应,猜测应该是某位客户打来的。

    “是力齐啊,听得出我的声音吗?我是欧阳叔叔啊。”电话那头,是一百他爸那祥和的声音。

    可令我感到极度奇怪的是,这欧阳叔叔怎么会突然给我打起了电话。

    “哟,欧阳叔叔,您好,您是找一百吧?他现在没有跟我在一起,要不,我给您联系联系?”我客套地回答道。

    “叔叔不找一百,叔叔就想跟你聊聊天。”电话那头非常客气。

    “啊?找我聊聊?”我诧异万分。

    “对,我安排个地方吧,你现在有空吗?”

    欧阳叔叔主动约我,到底所为何事?难道是因为小晓工作的事情,我没及时回报,令他不高兴?不可能啊,据我了解,欧阳叔叔并非这般小肚鸡肠的人,也并不在乎我这类社会底层小老百姓的报答;那——难道是想从侧面打听一些关于欧阳一百的事情?也不大可能啊,他们父子俩的关系本就非常融洽,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更比知心朋友,也没那个必要从我这个外人口中打听到什么。

    思来想去也弄不清个所以然,但不论是什么原因,我还是爽快地答应了他,毕竟在小晓工作这件事上,我的确欠他一个大大的人情。

    从公司出来,我直接打了车,去了欧阳叔叔约好的地点。

    “沁园春”,这是电话中约定的地方,一家古典茶楼,从名字上就可以读出其中的几分诗情画意,而其内部的装潢则更是透露出儒雅的气息,那一幅幅端庄典雅的画卷,装载着浓墨淡彩的飞禽走兽、梅兰竹菊;那一道道飞扬跋扈的笔墨,刚劲力道,犹如飞沙走石。我虽不懂书法,却也能从中看出几分气魄与坚韧。

    随之而来的,是一抹淡淡的茶香,令人心生幽静,仿若步入了书香门第,牵扯出鸟语花香,让人大有舞文弄墨、吟诗作对之欲望。

    这茶楼内部异常安静,茶桌并不多,茶客们年龄稍微偏大,大家温文尔雅地品尝着各自杯中的茶水,平静自若,整个茶楼穿梭着一股成熟的味道。

    我很容易便发现了欧阳叔叔的背影,只见他正戴着老花眼镜,独自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悠闲地翻阅着报纸,

    “欧阳叔叔。”我悄悄走过去,轻声问候道。

    “噢,来啦?快坐,快坐。”欧阳叔叔摘下老花镜,挥手吩咐服务员送来茶水。

    “您的招呼,我哪敢不来?不光要来,那还得快马加鞭啊。”我打趣道。

    “哈哈哈,就你这嘴儿甜,你阿姨还时常念叨你,想你得很哟。”

    “我也挺想阿姨的,不瞒欧阳叔叔,在成都这座举目无亲的城市里,我一直都视一百为兄弟,自然也把欧阳叔叔和阿姨视若父母。诶,对了,二老近来身体可好?本想着抽出时间来看望您二老的,可手上的事实在太多,所以……”

    “我可没老,身体强壮着呢!”欧阳叔叔像孩子一样,笑呵呵地秀起他的肱二头肌。

    “当然,当然,欧阳叔叔肯定能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就算啰,只期望一百那臭小子能早点讨个老婆,让我和你阿姨早点抱上孙子,我们呀,也算没有白活。”欧阳叔叔摆一摆手,笑着回答道。

    “哈哈哈,在这一点上,叔叔大可不必为他操心,就即便全天下的男人都成了光棍,这欧阳一百呀,也一定能轻松脱单。”

    欧阳叔叔先是仰头一笑,然后沉默数秒,最后皱着眉问我道:“你表妹,去单位报到了吧?”

    “嗯,托您的福,这小丫头才能有这份工作,她还时常嚷嚷着,非要找个时间来报答您呢。”我回答道。

    “哈哈,那倒不必,让她好好工作,多为国家和人民做实事,这才是最根本的。”

    “那是那是,绝不能给欧阳叔叔丢脸不是。”

    我们闲聊了很久,都是一些不关事由的话题,虽气氛非常融洽,但我哪儿有功夫陪这位老人闲聊那般家常,公司里的繁事足以令我忧心,况且这么一位大领导主动约我出来,绝不可能单单只是闲聊如此等等话题,他的时间比我更加珍贵。

    于是,我决定开门见山地与他谈谈,毕竟并非生人,不需太多不必要的拘谨。

    “欧阳叔叔,您今天找我来,不会是跟我闹家常吧?”我用玩笑的语气问道。

    他先是愣了一下,将端起的茶杯缓缓放下,然后微微一笑,指着我说道:“聪明人就是聪明人,不点自通。”

    “那有什么事您就尽管吩咐吧,我虽没什么能力,但只要欧阳叔叔开口,我一定尽力而为。”

    那一瞬间,我揣测着各种结局,大不了就是让我多照顾照顾一百,诸如此类事情,毕竟我们这隔着辈儿呢,也并无多大生活交集,他有权有势,总不可能绕那么大弯子是找我借钱吧。

    “好吧,其它多余的话我也就不讲了,叔叔今天来,就想问你几个问题。”

    “几个问题?”

    “对对对,就几个问题而已,哈哈哈。”他大笑着说道。

    “唉,欧阳叔叔,您看您这一出整得,也太正式了吧,有什么问题电话里直接给我交代便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别说几个问题,就是几百个,那我也一定知无不言啊。”我笑着回答道。

    “那好,那我可不拐弯抹角了,你可不要生叔叔的气?”

    “哪儿的话,叔叔,您问吧。”

    他捧起青花瓷茶碗儿,呡了一口茶,停顿片刻,然后缓缓说道:“这个邱小晓,她真是你表妹?”

    这第一个问题便让我为之一颤,全然超乎了我的想象,隐约中,我感觉到某些不稳定的因子正在逐渐发酵,慢慢产生聚变。

    “这——这个——”我吞吞吐吐,不知道如何作答,既然欧阳叔叔这么问,那必定是知道了其中的原由,此时,我若再对他撒谎,已显得毫无意义。

    “我查了一下你们的档案,甚至是以上三代的档案,你家里似乎并没有一个嫁到汶川的小姨。”欧阳叔叔胸有成竹地说道,这令我诧异万分,他干嘛非要弄清我和邱小晓之间的关系?甚至是大费周章翻阅我祖上的档案资料,当然,这对他来说也不过是易如反掌之事。

    短暂沉默之后,我知道已无法再作隐瞒,于是决定对他和盘托出。

    “对,不瞒欧阳叔叔,其实,邱小晓并不是我的表妹,我们只是在一次偶然中相遇,彼此以兄妹相称,至于究竟是如何相遇的,我——可以不讲吗?”

    欧阳叔叔点点头。

    “但是,您是怎么看出来的?”我笑着问道。

    “上次你阿姨过生,你们来我家,你俩对视时的眼神就已经露出了破绽,我虽然老了,却也不糊涂,那绝非普通兄妹之间的眼神,里面定是包含了男女朋友之间的感情。”欧阳叔叔笑着分析道。

    “就凭一个眼神,您都能看出来,果然是大领导,明察秋毫啊。”我借机拍着他的马屁。

    沉默些许之后,欧阳叔叔突然转换语调问道:“听说,你们同居了?”

    “没有没有,我们只是暂且住在一个屋檐之下,相互有个照应而已,虽然有爱慕的意思,但到现在也还没完全表露出来。”我极力挥手澄清,同时也光明正大地向欧阳叔叔坦白我的内心情感,毫不隐瞒。

    长久以来,我视欧阳叔叔为长辈,甚至是父亲,所以打心底来讲,我十分愿意将自己的感情之路与这位长辈分享,相信这面前的这位老人也会为我感到高兴。

    “哦,原来是这样,那现在,你们之间,发展到哪一步了?”

    “严格来讲,只当是要好的朋友吧,唉,不对呀,欧阳叔叔,您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些问题了?”我突然感觉事情有些蹊跷。

    他摒住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接着对我说道:“好吧,事已至此,我也就不跟你绕弯子了,直接开门见山地说吧。”

    我暗自心想,扯了这么久,终于要进入正题了。

    “其实,小晓这女子,长得极似一位故人。”欧阳叔叔皱着眉道。

    “这个我知道啊,小洛嘛,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见我知晓那段往事,欧阳叔叔有些惊讶,在他看来,一百是不可能将那一段痛苦的过往分享给任何人的,而如今,他似乎要重新审视一番我与他儿子间的亲密关系了。

    短暂沉默之后,他接着说道:“我家这小子吧,平日里虽调皮捣蛋,可在感情上还是非常认真的,哎,洛儿是他人生道路上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那场意外给他带来了太惨痛的伤害,所以,我们一直希望他能尽快从阴影中走出来。”

    “欧阳叔叔,生死本由天定,小洛的死与一百并无任何关系,只不过死神来临时,一百恰巧在她身边,陪她度过了人生中最后几个小时。”我用此类唯心的话安慰他道。

    此话一出,他仿似带着些哭腔说道:“话虽如此,可他始终还是不能彻底放下,那件事以后,他经常在半夜里被噩梦惊醒,整个人神神叨叨的,家里人呢,也再不敢提及小洛的只言片语。我们老两口心疼他,便用火烧掉了小洛留下的所有东西,主要是怕他睹物生情。”

    “都——都烧掉了?”

    “嗯,都烧掉了,有些记忆,留下来反而是件坏事。当然,实践证明,我们当时采取的强制措施是完全正确的,幸好苍天仁慈,给了他重生的机会,渐渐地,随着时间推移,小洛开始脱离他的世界,他也重新步入了生活的正轨。”

    此刻,耳边突然回想起那一句歌词——也许时间是一种解药,也是我现在正服下的毒药。

    时间很可爱,它可以冲淡一切情感,治愈一切伤痛,与此同时,时间也是一种非常可怕的东西,它可以摧毁一切诺言,撕碎所有记忆,封存一段本不应忘记的回忆。试想一下,多年以后,某个街头,两个被时间割裂开的人,他们不期而遇,谁会变成谁的陌生人?那些被时间抹去的记忆,那些被时间擦掉的身影,那些被时间吞噬的声音,是该选择淡然地一笑而过?还是偷偷为彼此溢出一滴眼泪?

    “重新开始,我想,这也是小洛所希望看到的吧。”我叹着气,轻声说道。

    “如果一切能就此发展下去,那便罢了,可偏偏——偏偏在这节骨眼儿上,竟然出现了一个她!”欧阳叔叔皱着眉说道。

    “她?您是说?”

    “唉,叔叔说的正是小晓,不知道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当她出现以后,一百这家伙,竟再度回到了从前的困境之中,他甚至——甚至已经把她当成了小洛。”

    “不——不会吧?一百是一个很理智的人。”

    “关于这件事情,他也找我谈过,我跟你阿姨也劝过他,可他偏偏就像撞了邪一样,非说这就是上天刻意的安排,安排小洛再一次出现,安排让他来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

    “我知道,一百是一个注重感情的人,其实,他内心深处仍为小洛保留着一席之地,这是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事实。”

    “话虽如此,可这人死不能复生啊,小洛是没了,可——可还有小晓啊。”

    “叔叔,您说这话,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啊?”

    “一百爱上了邱小晓,这一点,你应该看得出来吧?”欧阳叔叔一语道破,并不避讳任何东西。

    “这——”我假意瞪大眼睛,作出一副惊讶万分的表情。

    “作为好朋友,你也希望一百能过得幸福,对吧?”

    “那叔叔,您——您不会是——?”

    我并非蠢蛋,欧阳叔叔的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也不能再装糊涂卖傻了。

    “你是聪明人,叔叔也不便把话说得太透,这也正是我今天找你的目的,只要你肯帮一百这一次,从今以后,我一定把你当自己亲身儿子看待。”

    此种恳求,此种要求,生平我还是第一次遇见,面临这个突如其来的荒诞事实,我竟变得哑口无言了。

    沉默了好半天,我才胡乱编辑好词句予以应对。

    “欧阳叔叔,我想,有些东西您可能还没完全弄清楚,感情这种事,本就强求不得,何况,何况一百是否真的爱小晓还有待商榷,或许,他只是将小晓当成小洛的一个替代品而已,您不觉得这对小晓而言太不公平了吗?”

    见我如此说,欧阳叔叔突然转换了表情,带着些讥讽的语调回答道:“感情?叔叔年轻时也经历过那东西,只不过是青春时代自我放纵的借口而已,当人变得成熟了,被千万现实压迫以后,它自然就会烟消云散,那些东西太过飘渺,太不真实了。当然,即便一定需要感情,那也是可以后期培养的嘛,日久定会生情,你说对吧?”

    “那——那您今天找我的真正目的,是想让我成全他们?”我直截了当地问道。

    “力齐,我知道小晓喜欢你,但这只不过是同住屋檐下产生的虚幻情感而已,我们家一百,就只差那么一个机会。你知道,前段时间为了给小晓找工作,我也是费了不少心思,这里面要动用的关系可不少。”

    欧阳叔叔这番话突然将我们的距离拉得好远,那个平日里慈祥平易的老人突然消失乐乐,呈现在面前的却是另外一张陌生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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