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初双眼一亮,二话不说,径直朝那雪堆狂奔而去。

    她这一躁动行为自然是引来了那几只雪橇犬的警惕,一个二个从雪堆里挤出身体,一边抖动着身上的积雪,一边斜着脑袋注视着我们。这才发现,那小小雪堆里竟埋着六只雪橇犬,多为阿拉斯加,不乏有哈士奇的身影。

    “哟,二货们,藏得够深啊。”之初笑着招呼道。

    那雪橇犬却并不怕生,十分亲人,纷纷伸长舌头,不停朝我们身上拱来拱去,想必在这荒无人烟的北境之地,也是孤单寂寞透了。

    “王后陛下,现在,您可以亲它们了吧。”我笑着起哄道。

    刚说完,之初顺势搂住一只阿拉斯加,伸长脖子,撅起嘴唇,朝那结了冰晶的狗嘴就是一口。

    我咧着嘴问她道:“咦,可真下得了嘴!”

    “哈哈哈,味道还不错!”

    “你——你牛!祝你得个狂犬病。”

    如此而来,那其它几只雪橇犬纷纷朝之初涌了过去,围着她蹦蹦跳跳,似要讨个香吻方才得以罢休。

    “别急别急,一个一个来,大家都有,大家都有。”之初蹲下身子安慰道。

    那一刻,这群雪橇犬倒成了她的新宠,而现在的我,连作驯鹿的资格都没有了。

    我正欲仰天长叹,向苍天哭诉自己卑微的身份,却发现这极夜似乎突然明亮起来,雪地上泛起层层光晕,

    定睛一看,头顶苍穹的变化令我为之一颤,只见深蓝色的天空之中出现了一条蜿蜒着的发光纽带,如烟火般绚烂,如彩虹般曼妙多彩。

    “这——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极光?”我惊叹地自言自语道。

    程之初立马抬起头,而接下来,她的表情动作却与我出奇地一致,我们彼此安静,互不言语,只是静静地抬头仰望,宁静的画面下,世间的一切生灵仿若静止,唯一运转的,是那包裹着的两颗躁动心脏。

    那由黄色和绿色混杂而成的纽带悬挂夜空,仿似被时空拉扯扭曲的朝阳,画面极似了抽象画作里的笔墨,尽显虚无与飘渺,不一会儿,纽带逐渐淡去。

    本以为这场极光会来得非常短暂,可没想到,纽带散去以后,穹顶却突然垂下无数道蓝紫色光束,笔直射向地面,仿若无数颗流星划过,继而,那些蓝紫色又在黄绿色之间交替变幻,仿若天堂之光洒满星球,与此同时,那沉稳的湖面如同镜子一般,刚好倒映反射出万道彩色光芒,那一刻,极光在左,天堂在右。

    苍穹、极光、湖面、白雪、人影,以及几只跳跃着的雪橇犬,这美如画卷的场景,简直胜似人间仙境,如若有相机的记录,那绝对堪称摄影界的佳作,可此时的我们哪儿有闲工夫去掏出相机,只愿沉默着享受,将这一切定格在记忆里。

    极光只持续了近一个钟头,这段时间里,我们并不敢多说话,害怕言语上的交流会耽搁每一分每一秒的精彩,后来我们才知道,蓝紫色极光是非常罕见的,一定要机缘巧合方可遇见,看来,这趟一路向北的旅程,果然是不虚此行,也当是上天赐予我们的珍贵礼物,此生仅一次,便万分足矣。

    那是一个美好而浪漫的夜晚,我和程之初在北境观看了此生难忘的人生影像,北极圈虽寒冷,荒芜之境、寸草不生,却也得到了上天的眷顾,拥有着绝世无双的美艳风景。这地方虽陌生,却让我重新找回了真实的自己,我喜欢那矮矮的木头房子,喜欢那巍峨得让人敬畏的雪山,喜欢那湛蓝得可以映出灵魂的冰蚀湖群,我将心敞然于此,伸出双臂,大声呼喊自己的名字,极力希望唤出那个纯洁、干净的自己。

    我天真地以为此番旅行之后,一切将会尘埃落定,所有事情都会步入正轨,大家各自按照自己选择的人生轨迹运行,但,当命运之轮再次旋转时,死亡的阴影却并未消散,我本以为这将是罪恶的结束,却没料到,这一切只不过是黑暗前的短暂黄昏。

    那是在罗弗墩的第一个清晨,我和程之初赖在温暖的被窝里,按原计划,我们应该在这片区域发生许多故事,比如滑雪,比如坐雪橇,比如来杯啤酒或是咖啡,然后离开罗弗墩群岛,去往更遥远的北方,可这一切行程规划却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给彻底摧毁了。

    我们用的都是国外的电话卡,这些天来,手机异常安静,几乎没人搭理,这时间电话突然响起,倒是令人有些出奇。

    “喂,爸。”程之初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懒洋洋地接过电话,这通电话显然是程董打来的。

    “……”

    “你说什么?”程之初突然坐立起来,脸色大变。

    “……”

    “嗯,嗯,我们马上回来!”

    短短几分钟通话,我却从程之初惊愕的表情上感受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走!马上回家!”程之初噗通一声从床上蹦起来,开始拾掇起自己的行李。

    “到——到底怎——怎么了?是爸出——出什么事儿了吗?” “不是我爸,是一百他爸!”程之初慌里慌张地回答道。

    “噢,是肾病又犯啦?”一百他爸本就有这老毛病,所以我并不大惊小怪。

    “他爸——死了。”程之初惊惊颤颤地吐出四个字。

    “你——你说什么?死啦?”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存有半点私心,那这个噩耗对我来说却恰好相反,是一个极好的消息,我平凡简单的命运因这个狠毒的人发生了惊天逆转,如若真有因果轮回,善恶报应,那此刻的我应当仰天长笑,跪倒叩谢苍天为我出了这口恶气,可话虽如此说,我却怎么也舒坦不起来。

    “嗯,被人捅死了。”

    “什——什么?被人捅死了?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一刻,我脑中一片轰鸣,实在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爸电话里说得有些含糊,只说一百现在精神有些失控。”

    我们赶紧打包好东西,买好了船票和机票,匆匆结束了这趟异域之行,路上我拨打了一百的电话,却一直没人接听,再拨墩子的号,也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两小子究竟在搞什么名堂,竟都无法取得联系。

    突然感觉到,这并非一种神秘,而更似一种恐惧,当我越靠近恐惧的中心,内心蔓延的惊恐就会愈加深刻,仿佛整个心脏都快炸裂,就如同一部跌宕起伏的惊悚片,我努力猜想剧情结尾,可越接近事实的真相、越靠近事发地,我却越不敢接受。

    经历了两天的奔波,我们终于回到了成都,只几天时间不见,这座城市竟显得十分陌生,时至秋天,银杏树已抵挡不住秋风的鞭笞,开始随风坠落,给人凄凉、萧瑟、孤独之感。

    因为电话打不通,我和程之初索性直接奔往一百家里,我本发誓此生再不踏进欧阳家大门,可此番特殊情况,已容不得我再作矫情,更何况一百他爸已不在人世,我也不再有什么忌讳。

    可当我们到他家时,却只见到一位胸前扎着菊花的中年人。

    “请问,一百在家吗?”

    “哦,是小虞啊,你可算到了。”

    这人看着面熟,必定是在哪里见过的,不然不会叫出我的名字,可我却一时想不出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您是?”我疑问道。

    “噢,我是领导的秘书,姓刘,上次在这里与你有过一面之缘,一百说你定会上门,所以,我一直在这等着。”

    我这才突然想起,某次到一百家里做客,是见过这么一位高高瘦瘦、戴着大框眼睛的秘书,只不过我眼生,压根儿没将他记在心上,想想这秘书的角色也的确需要天分,并非普普通通的人就能扮演,他们必须具备常人所不能及的记忆力,如同机器一般为领导安排着各项事宜。

    “您好!您好!不好意思,记忆力有些差,脑子一时没有转过弯。”我赶紧握手道歉。

    “先进来再说吧。”

    刘秘书招呼我和之初进门坐下,端来两杯茶,平日里伺候领导惯了,对别人恭敬谦卑也成了他的一种职业习惯。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端着热气腾腾的茶水问道。

    刘秘书端坐着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唉,世事难料啊,四天前的夜里,领导家遭遇了抢劫,大约有四五个歹徒,当时,一百和小晓又恰巧不在家,领导本是一个从不服软的人,所以与劫匪发生了肢体上的抓扯,不幸的是,他被恼羞成怒的劫匪刺了一刀,本就体弱,又患有严重的肾病,因失血过多,没能抢救过来。”

    “那一百呢,他现在在哪儿?”

    “和师母一起在城北的一家殡仪馆,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了,我则帮他们看看家。”

    “那,凶手抓到了吗?”

    “抓到三个,另外两个正在潜逃,而且身份还有些特别。”

    “特别?”我疑惑地望着那秘书,不知道他所说的特别到底指的是什么。

    “对,非常特别,刘倩这个人,你认识吗?”

    “刘——刘倩,当——当然认识?”我张大嘴巴吞吞吐吐,实在不愿听到这个不该听到的名字。

    “对,就是这个刘倩,还有一个叫什么墩子的,听说是一百的发小,情况就特殊在这个地方。除了他俩,其他几人都已经落网。”

    “墩子?不!绝对不会!你们肯定是弄错了!墩子和一百从小一块儿长大,他们之间的感情甚至比我还深,这其中肯定存在什么误会。”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愿意相信这个荒唐的事实,故尽力辩解道。

    “错不了,当晚他们虽戴着头套,但领导在情急之下扯掉了其中一个人的头套,那人正是所谓的墩子,而且师母也能笃定其中一人正是刘倩,他们是见过面的,声音很特别,所以并不难推断。当然,这些也得到了警方的认可。”

    “不会的!绝不可能!我了解墩子,他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更不可能伤害一百他爸。”

    “唉!人心险恶,谁知道他肚子里装的是什么,当然,刺伤领导的人并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高个子,已经被缉拿归案,这匪徒承认了自己的犯罪事实,招供与其共同作案的人正是墩子和刘倩。”

    无数铁证指向墩子,即便我内心深处有一万个不同意,也再无力替他辩护,只得低下头陷入沉默。

    “那总得有个动机吧,他到底为了什么?”程之初突然问道。

    “没钱呗,抢劫这事儿,还不都为了几个破钱,干出丧尽天良的事。”

    墩子虽是一极度低俗的人,但却从未被金钱所俘虏,这一点我是非常了解的,说他为了钱而伤害身边亲近的人,我绝不愿相信!这其中,肯定另有隐情。

    “那,墩子现在在哪儿?”我问道。

    “谁知道逃哪儿躲起来了,不过警方已经发出通缉令,要不了多久,这小畜生也一定会被绳之以法!”刘秘书狠狠说道,一百他爸定给过他不少恩惠,才令他对这个杀害自己恩人的混蛋如此痛恨。

    取得一百所处殡仪馆的详细地址之后,我们与这忠诚的秘书作了别,然后匆匆离去。

    到殡仪馆门口时,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影,与一百结婚时的盛大场景比较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俗话说得好,“树倒猢狲散”,那些势利的家伙怎可能向一个失了权势的人卑躬屈膝?生前,他们奉你为主人,对你惟命是从,死后,他们视你为草芥,只不过是一具被踩在脚下的尸骨。欧阳家失去了这根顶梁柱,如同东海没了定海神针,大势已去,时运逐渐衰退。

    白色的绸幔在墙壁蔓延开来,绸幔下是无数重叠摆放的花圈,一对对挽联陈述着死者生前的丰功伟绩,绸幔的尽头摆放着一口方形玻璃棺,棺材的正上方悬挂着一张黑白遗照,那照片里的人显得既可憎又可怜,于他而言,多少功名利禄,多少荣华富贵,多少爱恨情仇,都将在此化为尘埃,他所拥有的,只不过是一具即将腐败的躯体。

    我和程之初缓步进入,第一眼见到的是阿姨(我这里姑且如此称她,不论曾经有何解不开的过结),以及坐在她旁边的小晓,见我们到来,他们赶紧起身前来招呼,阿姨眼眶中仍有未散去的恐怖,想必当晚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而小晓的表情却包含了太多东西,有疲惫,没日没夜地守灵令她太过劳累;有喜悦,疲惫之后见到我,或许可能给她带来一丝安慰;有失落,我身边已有佳人陪伴,多少会令她感觉不舒服。然而无论如何,我们已相隔太远,碰面之时,尽管内心有千言万语,终究也只能糅合成简单的一句“还好吧”。

    “来啦?”阿姨好似有些惊讶,毕竟她万万没想到这个嫉恶如仇的我会来到此地。

    “嗯,来了,阿姨您节哀。”我用低沉的声音回应道。

    “我能挺住,只是一百他——”阿姨带着哭腔转过头,看着跪在灵柩前的欧阳一百。

    我这才清楚地看见,那灵柩前跪着一副瘦骨嶙峋的躯体,佝偻着腰,一动不动,如若不仔细观察,还以为是一件烧给逝者的纸人。

    我缓步上前,恭敬地对着棺材深鞠一躬,不论曾经有多少恩怨,死者为大,希望这一弯腰能让另一个世界的他明白点什么。

    随即,我轻轻走到一百旁边,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或许是久跪麻木的缘故,他以极慢的速度转过头,迟钝了好半天才将我认出,那枯黄的脸颊以及消瘦的身影,足以证明这件事情给他带来的伤害有多惨烈。

    “回来啦?”他用近乎颤抖的声音说道。

    “嗯,回来了,起来休息一会儿吧。”我用力搀扶着他起身,而他的双腿却在持续发抖,于是我扶着他到角落的凳子上坐下。

    “蜜月还好吧?怎么不多待几天?”

    “别TM跟我扯犊子,碰上这事,我能不回来?”

    一百用那张近乎惨白的脸挤出一个笑脸。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安慰他,面对父亲的死亡,朋友的背叛,即便换作是我,也很难从容面对。

    几分钟后,他突然似笑非笑地开口道:“我喜欢钓鱼,我的第一根鱼竿就是我爸送的。”

    我仍旧不说话,只希望他能通过此种回忆的方式进行自我修复。

    “他教我如何穿鱼饵,如何测定水位深浅,如何抛鱼线,何时收鱼竿,甚至穿着围裙教我烹制不同口味的鱼,每年生日,不论再忙,他都会陪我度过,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的祸我闯过无数次,可他总是帮我顶着,从不责骂我,只说我年纪小,还不懂事。”一百停顿片刻,然后带着哭腔继续说道:“我不确定他是不是一个好人,但我知道,他一定是一个好父亲!”

    说到此处,两行泪夺眶而出。

    对我而言,一百他爸究竟能否算得上好人我不作任何评判,但从家长的角度来说,他的确算得上是一个负责任的好父亲。

    一百擦掉泪,接着说道:“我本以为结束他生命的会是那颗衰竭的肾,却没想到——”

    “事情真的弄清楚了吗?真的是墩子?”我急切地问他道。

    “你不相信?”

    我使劲摇着头。

    “呵,其实我比你更不愿相信,凶手可以是世界上其他任何人,但绝不应该是他!可当收到这条短信的时候,我——我只能选择相信。”

    一百说完便从兜里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条由墩子发来的短信,短信内容仅有三个字——“对不起!”

    毫无疑问,这正是墩子铸成大错后发来的忏悔。

    “可——为什么啊?”

    “别问我为什么!我TM还想知道那孙子究竟是为了什么,我爸没少善待他,他竟做出这种薄情寡义的事情,算老子瞎了眼,跟这白眼狼相伴了那么多年,居然没看出他竟如此狠毒……”

    一百的情绪突然变得有些失控,一个劲儿地诅骂着墩子,也难怪,面对最亲近朋友的背叛,除了暴怒,他还能做些什么?

    待他情绪好转之后,我轻声问道:“那,你没问问他现在在哪儿?”

    “只发了那条短信,就再也没了消息,警方正四处搜寻,估计他也躲不了多久,到时候,我非捅他几刀不可!”一百面目狰狞,一副此仇非报不可的样子。

    我实在不能体会面前这个男人的痛苦,不久之前,他正挽着最深爱女人的手奔跑于婚礼殿堂,满脸幸福,享受着上苍赐予的一切,而如今,父亲不幸身亡,好友畏罪潜逃,家道中落,对一个男人而言,还有什么样的打击比这更加惨痛?

    大约一个小时寒暄絮叨之后,一百突然低声说道:“你走吧。”

    “你——你说什么?”

    “你们也累了,先回去休息,我想单独陪我爸一会儿。”

    不知道他那瘦弱的身体还能支撑多久,实在不愿见到他累垮后的样子,可我却对他的决定无能为力,你或者可以说他倔强固执,或者可以说他一意孤行,也或者可以说他神经错乱,可他真的就是这么一个人,一个只忠于自己感觉的狂妄少年,只要他认为是对的,任何人都休想改变他的想法。

    无奈之下,我只得作别离开,临走时我再一次注意到邱小晓,那张苍白的脸,一双乌黑的眼圈,两只神秘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仿似有讲不完的话,可如今,她已然是别人的妻子,我也成为了别人的丈夫,这让我想起了辛弃疾的一首词——“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我试图关切地叮嘱一句“别太累了!”,但仔细想想却还是收了口,虽一句简单的话,却可能给几个人、几个家庭带来不同程度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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