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还好吧?”我轻声问道。

    他不说话,只是点点头。

    “叔叔的事,我都已经办妥了,你放心吧。”

    “谢——谢谢你。”墩子有些难为情地说道。

    “医疗费结了两万八,给叔叔选了一块好的墓地,花了10万,其它的钱都在这里。”我将卡推到他面前。

    墩子冷笑了一声,带着自责的语气说道:“还说要凭自己的本事给他买所大房子,现在却只能买一块墓碑。”

    “你不要这么想,我听医护人员说,咱爸走得很安详,并没有遭任何罪。”我用谎言安慰着墩子,其实事实却并非如此,叔叔到死时都未曾闭眼,一直盼望儿子的归来,被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

    “这,对我来说还有什么用?”墩子拿着那张银行卡,鄙夷地说道。紧接着,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冷冷说道:“因为它,我才来到这里,我的后半生,都要在这里度过了。”

    我沉默片刻,宽慰道:“你不要那么悲观,又不是死刑,好好改造,申请减刑,肯定可以提前出来的。”

    墩子摇摇头,心如死灰般回答道:“出去?比起这里,外面又好的了多少。”

    墩子的话我是打心底赞同的,其实,外面的世界与监狱并无二样,它也如同一所牢笼,捆绑住世人,只不过是施舍了一些虚假的自由,而我们每个人都被现实挟持着,日复一日地做着一些违背初心的事情,终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他——怎么样了?”墩子突然问道。

    “你是说?”

    “就是他。”他似乎并不想提及那个名字。

    “你是问一百?”

    “嗯。”墩子点点头。

    看来,监狱里的消息并不灵通,墩子并不知晓一百早已不在人世。

    “噢,他——他非常好,和小晓过得很幸福,还说会找时间来看你。”我吞吞吐吐地撒着谎,让他知道一百还活着,以免增添他内心的负罪感,毕竟那次入室事件是整个事情的导火线。

    “嗯,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你呢?怎么样?”墩子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

    “很好,我也,很好。”

    “我姐呢。”

    “她——她去马来西亚了,有一个重要客户。”我撒谎道。

    突然之间发现,这些年来,我获得的最大成就便是在撒谎方面的造诣。

    墩子再次露出浅浅的笑容:“兄弟,祝福你!好好待她!”

    我装出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说道:“这个自然,经历了那么多灾难,我们都获得了新生,全都等着你出来。”

    其实我多么希望自己所说的都是事实,多么希望所有人都尚在,大家都安静地等待着墩子出狱的那一天。

    探视的时间并不长,没聊多久便已结束,狱警带着他准备离开,转身之时,他那蹒跚的步子和佝偻的背影再次勾起我内心的忧伤,突然之间明白,有些东西消失了便是消失了,再也不会重现,墩子即是如此,那个满口粗话、霸气外露的他,真的消失了。

    当走到门框的那一刻,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我,沉默片刻,然后提高嗓门说道:“帮我给他道个谦!”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其实我很清楚,他们之间的矛盾早已化解,何况如今的一百早已身处另外一个世界,该有的怨、尚存的恨自然也该烟消云散,而我所能做的,只能是给墩子编造一个圆满的谎言,给他一丝活下去的理由。

    这一次重逢,墩子并没哭,非常安静,或许他的泪早就洒满了监狱的大小角落,我也没落泪,毕竟泪腺已经干涸,如若再伤感,那流下的也就只能是血了。

    这一别,不知又是何年何月才能相见,站在监狱门口,仿若置身于两个国度的边界,到底哪一边才是真正的自由王国?哪一边才能反省真正的人性?哪一边才能找回真实的自我?

    不愿多作停留,从监狱一出来,我便去往了高铁东站,准备快速逃离这片伤情之地。记得第一次来成都时,这里是没有高铁的,甚至连地铁1号线也仅是在规划建设之中,经历十多年的奋勇直追,这天府之国已然成为了富庶的超大型城市,背后是无数四川人的呕心沥血。

    时间尚早,我悠闲地来到高铁站进口,却看到大门左方的角落里簇拥着一群人,中国人喜欢凑热闹,指不定又是什么江湖艺人在表演什么节目。

    “你们快看!你们快看!她还蛮漂亮的!”

    “哎!就是,这么好一姑娘,白瞎了!”

    “连裤子都破了,太不雅观了。”

    “不会是骗子吧?”

    “你看她叨叨念念的,好像是个疯子。”

    突然,一阵阵议论声从我耳旁传过,中国人就这毛病,喜欢闲凑热闹,喜欢在远处静静地观看别人的悲伤,细细品味相互议论带来的快感,却很少有人敢于上前帮忙。

    而我也是一个普通的中国人,看看时间,离火车启动还有一个多钟头,何不加入那群围观的队列,欣赏一下别人的故事?

    我走上前去,透过人群缝隙,发现那人群中间坐着一个人,实则一个女人,如若再作详细描述,我该将她形容为一个女乞丐,只见她一头蓬乱的长发,散乱地遮挡着自己的面容,手臂和大腿上沾满暗色的污秽,一席破烂的长裙,映射出衣不遮体的狼狈,内衣也破出一个洞,甚至暴露出胸部隐私部位,竟引来路人围观拍照。

    她却并不说话,只是瘫坐在地上,全身瑟瑟发抖。

    天下之事,无奇不多,这种事,看看也就罢了,我可没实力帮上什么忙,于是我准备选择离开,可就在刚刚转身的那一刹那,我听到了一个让我至今也无法忘记的声音。

    “让你不好好学习!让你整天鬼混!死了吧?活该!哈哈哈”

    这个声音,这个笑声,仿若钢针利刃一般将我戳醒,那隐藏多年的回忆如同碎片一般拼凑重组,医院、钢琴、银质新月、初吻,每一样东西都在这一刻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眼眶也瞬间湿润起来。

    我赶紧转身,再次朝那人群缝隙中望去。

    那瘫坐在地上的女人仍一个劲儿地念叨着什么,从发丝的缝隙之间,我竟看到了一些熟悉的东西。

    我毫不犹豫地挤开人群,冲到她面前,缓慢蹲下,用颤抖的手指轻轻拨开她的发丝,而那眼前呈现的,竟然是,竟然是那张让我永远也无法忘记的脸。

    消失了那么久的她,终于再一次出现,某些时候,我甚至猜想她已与蚯蚓在黄泉相逢,可如今,她却活生生地坐在我面前。

    我哽咽着说不出话,而那顺着我脸颊落下的,也不知道到底是血还是泪。

    而她则用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我,犹豫了好半天,却喊出两个字:“爸爸!”

    这一怪异举动却引来了围观群众的哄笑。

    “小晓,你——你这是怎么了?”我含泪问道。

    “爸爸!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小晓突然伸出手将我紧紧搂住,放声痛哭起来。

    她,她究竟是怎么了?难道,难道真的是疯了?

    她却突然停止了哭声,对我控诉道:“爸爸,蚯蚓不听话,不好好读书!”

    这时我才清楚地看到,小晓手臂上那暗色的东西其实并不是污秽,而是一道道淤痕。

    “小晓,你还认得我吗?我是力齐,虞力齐啊。”我直视着她的眼睛问道。

    “力齐?”

    “对,虞力齐,你还记得我吗?”

    她想了一会儿,却并没给我想要的答案,而是一记重重的巴掌拍在我脸上。

    “坏人!坏人!你们都是坏人!我好疼!我好疼!”小晓突然像发了狂一般撕打着我。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怪我,都怪我没有用心去寻找她,不过既然今天在这里遇见,那就表示上天给了我这个赎罪的机会,我绝不允许小晓再从我眼前消失!我用尽力气抱住她,任她在我怀里挣扎,哭喊,而我的心却疼到无法形容。

    “喂,她是你什么人?”一个强硬的声音突然出现。

    我抬头,发现穿着白大褂一男一女,正用坚毅的眼神凝视着我,那男人则立马将我和小晓扯分开。

    “她——她是我朋友。”这句话引来围观群众哄笑,没有人会相信我与她是朋友关系,他们宁愿相信我是一个人贩子。

    “你朋友?”那白大褂的女人似乎根本不信。

    “对,她叫邱小晓,是我失踪了很久的朋友。”我解释道。

    “呵呵,这个可不能由着你说,对不起,请跟我们去派出所做个登记,我们怀疑你意图拐卖流浪人口。”那白大褂女人似乎并不愿听我辩解。而那白大褂男人则扶起小晓,准备将她抬走。

    “等等!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就想把人给带走?”我大声质问道。

    那白大褂女人从包里掏出一个黑色的本子,递到我面前,这才清楚地看到那原来是一本证件,定睛一看,证件本上钢印着“成华区福利救助中心”几个大字,其后则是她的姓名和职务,主任,刘冬梅。

    “你们是救助中心的?”我问道。

    “证件在这里,还能有假?”那白大褂男人不屑地说道。

    “你们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还用问?当然是救助中心!”

    “那刘主任,我能跟你们一起去吗?”

    “废话,你还必须跟我们回中心,完了我们还得送你去派出所!”

    看来,这两人仍坚信我是贩卖乞讨人员的人贩子,而此时的我,已百口莫辩,只能跟着他们一起去往救助中心再详细说明情况。

    刚上车的那一刹,小晓如同遇到鬼神一般,在车里惊声尖叫,条件反射地欲要挣脱束缚。

    救助中心并不远,没多久便到了,我像犯人一般被押到了咨询室。待将小晓送回房间以后,那两名白大褂来到了咨询室。

    “说吧,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他们眼神犀利地质问我道。

    “是刘主任吧?我——我真没骗你们,她叫邱小晓,差不多两年前突然失踪,我们一直都在寻找她。”我再次解释道。

    听此一说,两个白大褂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压低声调问我道:“她真是你朋友?”

    为确认身份,我立马掏出手机,找到了小晓多年不用的□□号,打开空间相册,将里面她的照片,甚至是我们的合照,以及那些互动留言通通展示给白大褂,这才取得了他们的信任。

    “刘主任,她——她怎么会在这里?”我急切地问道。

    刘主任沉默片刻,缓缓说道:“她是半年前作为流浪乞讨人员被送到这里的,按照处置程序,我们通过派出所联系了她的户籍地,可,据汶川那边反馈,她的家人都不在了,所以只能暂时安排在这里。”

    “那,那她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送来时就这样了,听派出所的工作人员说,她之间好像干了一些违法的事情。”

    “你是说吸毒和□□?”对于这件事,我并不在乎,也并不想遮掩。

    “你——你都知道了?”

    我冷静地点点头。

    刘主任继续说道:“我也是听派出所工作人员说的,她的脑子,好像就是在一次交易中,被一个变态男人给撞伤的,所以大脑受到刺激,有些不正常,精神病院的医生也出具了鉴定结果。”

    “严重吗?”

    “这个不好说,在我们这里,她恢复过几次意识,不过没两天就又开始患病了。医生说这是后天刺激形成的,也与毒品对脑部神经刺激有很大关联,只要能把毒瘾给戒掉,完全康复也不是不可能的,不过……”

    “不过什么?”我紧张地问道。

    “她那个病,属于传染病,而且终生携带,你可得做好保护措施。”

    “传染病?”

    “对啊,你这个年轻人,自我防护意识也太低了,如果你是他男朋友,那就更得注意了,疾控中心,”

    “啥意思?这精神病还能传染?”

    刘主任先是一愣,然后紧锁眉头,停顿了好一片刻,才吞吞吐吐地问道:“她那个病你还不知道?”

    “除了吸毒和精神问题,难道还有其他方面?”我紧张地问道。

    刘主任长叹一口气,然后似乎带着安慰的语气说道:“哎,作为她的家属,我有义务告知你真相,不过,你可得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病啊?那么严重。”

    刘主任凑近我耳根,轻声说出了那让我终身难忘的三个字——“艾滋病”

    此话一出,我如五雷轰顶般崩溃,难以相信,无法接受。

    “你说什么?艾滋病?”我张大嘴巴惊讶道。

    刘主任挥挥手,示意我小声一点,然后继续轻声道:“按惯例,这每一个被送来的流浪乞讨人员,我们都会给他们做健康检测,小晓初筛为艾滋阳性,疾控中心的复核报告也是阳性,所以,最终被确诊为艾滋病患者。”

    “怎——怎么肯能?她……”我一脸无法相信的样子,但理智上又无任何反驳的理由和依据。

    “哎,这些失足女性,本身就更容易染上那方面的病,何况她还吸毒,两者都是极易被感染的对象。”

    “那——那她——还有得救吗?”我用几乎颤抖的语气问道,虽不了解艾滋病,但生活中的耳濡目染,也让我知道这种病也算是一种不治之症。

    刘主任先是摇摇头,接着喘了一口大气,然后似笑非笑地安慰道:“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以现在的医疗水平,艾滋病也算不上什么绝症,只要每天按时吃药,寿命几乎与正常人无异,就比如我们中心,还住好几个感染者,最大年龄的都80多了,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嘛。哎,艾滋这个病吧,最大的恐惧还是来源于心理,毕竟是传染病,而且主要还是靠性传播,你知道,中国人向来比较保守,所以一直以来都是谈艾色变,对感染者比较抗拒,其实,艾滋病传染的概率还是非常低的,只要做好安全措施,即便是发生了性关系,被感染的风险还是非常非常小。”

    我知道刘主任说这番话的意思,一方面是出于对我的安慰,另一方面则是隐晦地告诫,告诫我要注意自我保护。可我又怎能做出那种苟且之事,我虽与小晓有过一段感情,却也只是精神上的慰藉,何况彼此都已结婚,即便双方都已丧偶,却也绝不能跨越那道鸿沟。

    “那,这个药去哪儿能买到呢?”我问道。

    “疾控中心有免费药,你可以每月去那领。”

    “嗯,那个——,谢谢你们。”我站起身来,朝刘主任深深鞠上一躬。

    “客气了,客气了,这都是我们的工作。”

    “那,我们可以走了吗?”

    “当然可以,不过得留下你的个人信息,我们还得对她进行跟踪回访。”

    事已至此,我也并不在乎任何伤疤,纵使世人对小晓心存偏见,我也会对她始终如一,在我心中,她始终被归纳于单纯善良一类。我知道小晓受了太多痛苦,我亏欠她太多了,所以绝不能再让她受到其它任何伤害,老天既然安排我们重逢,那便注定是要让我好好赎罪。

    从救助中心出来已是下午五点多,我带着小晓去了一家酒店,放上热水给她洗了一个澡,此时此刻,什么男女搜受不亲,我都将其抛之脑外,我只知道从今以后,我都要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般细心照料小晓,不再让她受到任何委屈。洗完澡后,果然是干净了许多,我再到楼下的服装店给她买了牛仔裤和T恤,然后牵着她,重新买票,踏上了去往自贡的归途。

    不知为何,一离开成都,小晓突然变得安静下来,她不再疯疯叨叨地吵闹,或者呆呆地望着窗外,一言不发;或者突然钻进我怀里,闭上双眼平静地躺着。

    如今的小晓已没有任何记忆,也不再认识我爸妈,我将她这些年来的遭遇通通告诉了父母,本以为这会让他们很难接受,可没想到,他们却毫不犹豫地接纳了小晓。

    以后的日子,小晓都留在家里,由我爸妈照顾,也只有在下班回家之后,我才能好好陪陪她,她似乎与爸妈相处得还不错,有时候甚至会咧上嘴疯疯傻傻地冲他们乐呵几声。

    7月21日,天气晴朗,我一直都记得这个日子,这天是小晓的生日,下班后,我给她买了蛋糕,陪她过了一个专属于自己的生日,她竟高兴得上蹿下跳,真就如同孩子一般幼稚。

    农村地区,并无太多娱乐节目,晚饭后,我牵着小晓的手,漫无目的地在田间地头散步,看着夕阳的余晖被地平线彻底吞噬,看着天空中的月亮轮廓从黯淡演变成皎洁。

    可走着走着,我们竟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当年那片魂牵梦绕的向日葵基地,虽时刻多年,可这片向日葵仍然存在,时值生长旺季,即便没了大棚的帮助,它们也能生长得非常茂盛。不过我们寻遍了整个园区,也并没见到那老头儿的身影,最终,在那女主人的坟墓旁,我看到了一方矮矮的新坟,看来,他们终究还是重逢了。

    我带着小晓来到半山腰,来到那个曾经站立的位置,选择一处干燥的地方坐下,那一朵一朵向日葵簇拥在一起,在皎洁的月光下随着微风轻轻波动,绽放出银白色的光芒。

    我只知道向日葵在阳光下可尽显魅力,却没想到这月光之下的向日葵竟也能美得如此惊心动魄。

    小晓偎依在我怀里,静静地目睹着眼前的一切,她的长发随着微风轻轻飘动。我们就这么安静地坐着,享受着大自然的抚慰和洗礼,好似这一生都没有如此平静过。

    突然,我感觉自己手背好像被一丝冰凉的东西浸透,借着月光,我仔细端详,竟发现那是一滴晶莹的水珠,可这明月当空的夜晚,又怎会是雨滴和露珠?我瞬感惊讶,赶紧将视线转移到小晓脸上,竟发现,发现那痴痴傻傻的脸上,居然有两道深深的泪痕。

    “小晓,你醒了吗?是你吗?”我激动地拽住她的胳膊,使劲摇晃。

    可她却仍旧一副死气沉沉的脸色,痴痴呆呆地望着我,不多发一言,我不多作一个表情。看来,是我多想了,小晓精神上的疾病并未痊愈,她也并未清醒,那眼泪也只不过是潜意识里对过往事务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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