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初，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惊奇地问道。
“笨蛋，这是我家，为什么我不应该在这里。”她歪着脑袋调皮地说道。
“你不是已经——已经死了吗？”
“你在想什么呢？我怎么可能会死！”之初奇怪地看着我。
“我知道了，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你没死，你没离开我，现在好了，梦醒了，梦真的醒了。”我欣喜若狂地抱着程之初。
可当我兴奋之时，画面又突然转入了另外一个场景，那是一片高山湖泊，那山很高，山尖堆满纯白的积雪，湖很清，将整个冰山映入其中。我当然能够记起这番画面，正是我与程之初到过的地方，挪威的一个湖泊，在那里，我曾向她许下一辈子的承诺。
而此刻的我，则在那湖面中央，一只小桨船之上。
“亲爱的。”
我再一次听到程之初的声音，回头一看，她就坐在我身后的另一只小桨船之上，那船舷的两边分明系着两只船桨，程之初并未摆动船桨，可小船却缓缓地朝前飘动着，逐渐与我接近，直至与我的小船平行，我清晰地看到了之初的脸，那脸上带着幸福，没有一丝悲伤。
“之初，你这是要去哪儿？”
她不说话，只是一直盯着我看。
“你——你怎么了？”
她还是不说任何话，仍旧只是笑着。
承载她的那只船开始缓缓向前游动，逐渐与我拉开距离。
“之初！你快回来！”我赶紧伸手握住船桨，用尽力气拨动，拼尽力气企图追上她。
可这船好似中了邪一般，无论我用多大的力气，它都丝毫未动。只能眼睁睁看着之初离我越来越远，我简直心急如焚。而她则仍旧那副模样，安静地坐在船上，微笑地看着我，只是那笑容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直至消失在湖面的尽头。
忽然，我感觉自己脸颊冰凉，大脑突然恢复了工作，这才意识到刚才的一切只不过是大梦一场，脸上莫名地多出两道泪痕。不过虽说是梦，可我却明显感觉到之初的存在，那种亲切感，太过熟悉，莫非她是在向我道别？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曾记得有人说“悲伤是可以用来享受的”，我当时根本无法理解，既然是悲伤，便注定是痛苦的，又怎可用来享受？但现在却完全赞同那种说法，这份悲伤，我要自己独享，不容许任何人与我分享。看着自己胡子唏嘘，听着自己哭声哀怨，感受自己心疼如麻，这何尝不是一种变态的快感？
也不知道是第几天，我接到了岳父的电话。
“她醒了，你——要来看一下吗？”岳父问我道。
“您是说CC？”
“嗯。”
“爸，我还是不来了吧。”
“也好，不过那个袋子还在医院的冷藏室，你还是过来一趟吧，咱爷俩商量一下，到底怎么处理。”
那颗大脑也便相当于程之初的遗体，无论如何我也要好好保存，于是我还是决定去一趟医院，即便那里有我最不愿看见的人。
岳父早已在医院门口等我，我们一同来到医生办公室，办理了接收手续，然后岳父将那只沉甸甸的冷藏箱交到我手上。
“力齐啊，咱们商量一下吧，给之初办一场葬礼。”岳父的声音仍旧低沉，或许接下来的一辈子，他的声音都将如此低沉下去。
“爸，我想还是算了吧，之初她喜欢安静。”
岳父低下头，叹了口气，然后说道：“好吧，不过这个——？”他指着我手中的冷藏箱。
我喃喃自语道：“之初曾跟我说过，她这一生最喜欢的地方就是挪威的那片湖泊，我想将她葬在那里。”
“是上次你们度蜜月的地方？”
我点点头。
“嗯，那儿安静，我想她会喜欢的。”岳父也点头表示赞同。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我本是要准备下楼离开医院的，可就在楼梯转角的地方，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她的头上裹着纱布，由托米搀扶着朝楼上一步一步缓慢走来。
“Hey，brother！”托米向我打着招呼，可我却视而不见，两眼直直地盯着CC。
“Your friend？”CC向托米问道。
“A very, very good friend。”托米回答道。
CC带着灿烂的笑容，向我伸出右手道：“你好！我叫CC，多多关照！”
这一幕是多么的熟悉，几年前，我与之初第一次见面时，她也是用同样的方式跟我打着招呼，如此相似，甚至让我以为眼前的人就是程之初。
“你——你好。”我惊慌失措地伸出手，握着那只既熟悉而又陌生的右手。
CC指着自己裹满纱布的脑袋，尴尬地向我解释道：“一场车祸，昏迷了很久，这才清醒过来。”
看来，他们也只能编织这种谎言将她瞒住，毕竟真相往往太过残酷，她本不必知道得太多。
“噢。”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幸好有托米一直照顾，要不然，我可能永远都只是个植物人。”CC亲密地搂着托米，一副恩爱有加的样子，感谢着他的不离不弃，而托米则为自己善意的谎言显得有些尴尬。
我打心底为他们祝福，但也从心底腾出一股强烈的悲伤，虽然面前站着的人并不是程之初，可那熟悉的躯体却难免让我心生悲痛。
“那你好好休息，我有点事，就先走了。”
说完，我便赶紧转身急速离开，一秒也不愿耽搁，因为我怕那眼眶中的液体又会倾闸而出。
当我来到地下室打开车门准备离开之时，托米忽然急冲冲地追到我身后。
“So……”他吞吞吐吐，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我走到他面前，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好了，什么都不要说了，也替我好好照顾她吧！”
“Believe me！Please！”托米坚定地说道。
男人之间并不需要太多言语，太多的东西只需心领神会，只几个字，几个表情，便足以表达所有的情绪，托米不需要对我有任何愧疚，我也不需要任何怜悯，同时，我也相信他有足够的能力照顾好CC。
第二天，我独自去了殡仪馆，将之初的大脑火化后，我便买好去挪威的机票，准备重走属于我和程之初的爱情旅程，我去了每一个我们曾去过的地方，踩了每一片我们曾踩过的土地，睡了每一张我们曾睡过的床。赵小明说得对，程之初会在天上注视着我，她绝不愿看到我颓废的样子，我得振作起来，以笑容画上我们恋爱的句号，我要让之初知道，我会过得很好，我会一直笑着。
那湖面背后的山是一座旅游景区，不允许修建墓地，可制度的建立往往只是用来规范穷人，富人可从不遵守这一点，只要他们愿意。我花去了一百父亲曾给我的50多万，为之初在这里买下了一个安身之所。
墓碑修得很漂亮，虽算不上大气，却也端庄肃然，碑面用中文刻上“天使之墓”四个字，我不愿将她的名字刻在上面，不需要别人知道埋葬在这里的人究竟是谁，只想让他们知道这里住着的是一位天使，一位美丽而圣洁的天使。
回国后的当天晚上，我把屋子彻底清扫了一遍，将自己的东西全部打包装好，决定离开成都，这里虽好，却终究不适合自己。曾经，因为有那群人的存在，这里的天总是很蓝，而如今，我眼前的却永远只能是一片死灰色。
第二天，我扛着行李箱来到岳父公司。
“什么？你——你要走？”当岳父得知我要离开，他显得有些惊讶。
“爸，我想清楚了，是该离开的时候了，不过您放心，我会经常回来看您的。”
“好吧，既然如此，那爸也不便多留，爸也没什么东西给你，如果你不介意，那所房子和那辆车，我让秘书去办理一下过户手续，落到你户下。”
“爸，这是房和车的钥匙，我就是专程来还给您的，我真的不需要这些东西。”
“可你要不收下，爸这心里总觉得对不住你。你别怪爸粗俗，我现在剩下的，也只有这些粗俗的东西了。”
“爸，您应该很了解我，我需要的并不是这些，一直以来您都对我特别好，我已经很满足了。”
“好孩子，爸又何尝不是？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不论走到哪里，你都是我儿子。好吧，既然如此，那爸也不勉强你，这些东西我给你留着，如果将来你有什么困难，记得这里还有一个爸！”
“嗯，我会常来看您的。”
“那，你打算去哪儿？”
“回老家。”
“自贡？”
“嗯”我点点头。
“也好，回去看看亲家，好好照顾他们。”
我转身准备离开。
“噢，对了，等一下，你看我这记忆，之初拖我给你留下一样东西。”
我惊讶地回头望着岳父，期待地问道：“什——什么东西？”
岳父转身从书架上取出一个黑色袋子，然后交到我手里。
“喏，就是这个。”
我用颤抖的手抱着这个不知名的遗物，心砰砰跳个不停，就好像正搂着程之初一般。
“手术前一天，她托我把这个东西交给你。”岳父说道。
“里面是——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让我一定要亲自交到你手里。带上它吧，这是她留给你的唯一东西了，作个念想吧。”岳父叹气道。
在去往高铁站的出租车上，我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用颤抖着的双手揭开了那只黑色袋子。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白色信封，我轻轻拆开，里面出现一张纸片，本以为这纸片中记载的会是之初满满的字迹，却没想到纯白的页面上仅是一行简单的字-——“老公，替我好好照顾盒子里的东西”。
那浓墨笔锋之间，尽是程之初的专属，看着它，就仿似看到了程之初，她还活着，就站在我身边，隐约间，我的双眼又开始红润起来。
托我照顾？盒子里的东西？究竟会是什么？
果然，那黑色袋子里装的正是一只沉甸甸的木质盒子，好似刚制作不久，竟还能散发出一股浓浓的木香，盒身雕刻着各种漂亮的图案，简约大方。
可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我绞尽脑汁猜想着，是之初写给我的信？还是她生前挚爱之物？抑或是曾经属于我们爱的证物？
盒子虽是带锁的，可那钥匙则悬挂在锁扣之上，我将它取下，插入锁孔，轻轻一扭，咯噔一声，盒子开了。伴随着心跳声，我轻轻揭开了盒盖，却发现那木质盒子里装的竟然是——是我自己。
对，盒子里装的正是我本人——虞力齐。
原来，盒子里本身是没有任何东西的，而在盒子的底部却有一块光亮的镜子，我朝里看时，镜子里刚好呈现出我的模样，原来程之初心心恋恋放心不下的，最珍贵的的东西，竟然是我自己。
那一刻，我实在抵挡不住内心的酸涌，眼泪再一次倾泻而出，我也不必再关注场合和形象，扯开喉咙，在出租车里放声痛哭起来，那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差点吓坏了出租车司机。
“您——您没事吧？”司机回头关切道。
“没事儿，师傅，就是心里堵得慌。”我边哭边说道。
一路放肆地宣泄着，直到高铁站时，我才勉强抑制住自己的哭声
就这样，在2021年，我拖着满满一箱愁绪，踏上了返回自贡的高铁，临别时，隔着玻璃窗，我偷偷瞄了一眼窗外的成都，它安静、泰然，并不因我的离去而悲伤，这才突然明白，其实并非成都离不开我，亦并非我放不下成都，而唯一不能抹去的，只是那多年以来深入骨髓的斑驳记忆。
途中，看着车窗外流动着的风景，时而繁华，时而荒芜，就像一幅滚动着的画卷，而那画卷的尽头究竟又是什么样的颜色，却无人能知。细想自己这一路走来，既充满欢笑，又伴有忧伤，既收获过爱情，又深陷过坎坷。某些人在我生命中突然出现，又急速离开了，没留下任何东西，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背影。有人为了爱不折手段，有人为了钱铤而走险，有人为了恨迷失自我，有人为了责任放弃生命，这些都是他们的生命格言，其他人都无法作出评判。有些人始终都在付出，而有些人却永远不懂得满足。
可这些年来，我又究竟学会了什么？
回到老家，我先吃了好几大碗饭，才将程之初没同我一起回家的真相告诉爸妈，不光这些，还包括这几年来在成都所发生的一切：我是如何遇见小晓的？蚯蚓是如何爱上我的？一百是因何而死的？墩子又为何被锁进了高墙铁网？所有一切的一切，我都毫不保留地讲给他们听。毕竟，我有的是时间对他们倾述，他们也有的是时间听我讲述，即便他们并不理解之其中的各类选择。
如果说这世界上存在一个地方，当你被现实和命运蹂躏得遍体鳞伤之时，它仍能始终如一地收容你、无条件地治愈你，那毫无疑问，这个地方便是你的出生之地。在这里，家人可以容忍你一切罪恶行为，不在乎你选择的对与错，他们都会最大程度地包容与理解，你可以无所隐瞒地发泄，毕竟他们才是这世界上最懂你的人。
待在家里的那段时间，我哪儿也不想去，终日与花花草草为伴，和那只温顺的看家狗同吃同睡。农村的地势广阔，容许我肆意奔跑，我时常迎着风，用尽力气向前冲刺，希望自己的速度能超越光速，希望时光真的能够倒流，那样，我就能看到几年前的自己。可，无论我跑得有多么迅速，眼前呈现的却始终是身旁那片苍茫的黄土地，时空并未交错，而我，却依旧还是那个千疮百孔的我。
大约一个月后，经爸妈鼓励，我考上了本镇的村官，真真正正地回到了属于自己的生活，我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奔走于乡间农田之间，与那些淳朴憨厚的农民打着交道，这份工作让我感觉十分惬意，我喜欢他们冲我傻呵呵地笑，毕竟少了那份尔虞我诈，每个人都坦诚相待，我不光看到了真实的别人，同时也看到了真实的自己。或许，那老和尚所说的“重归混沌间”，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七月的某一天，我再次接到警察的电话，而且仍旧是从成都打过来的。这些年来，在我心中，警察早已成为死神的先行官，每当我接到他的电话，那注定会拉扯出一件悲惨的事情。
“您好，我是XX监狱的狱警，请问您认识郝墩这个人吗？”电话那头客气地说道。
我沉默片刻，不清楚警察怎么会突然提及狱中的墩子？难道他在狱中犯了啥事？或者说这家伙越狱了？
我吞吞吐吐回答道：“认——认识，他怎——怎么啦？”
“噢，您不要紧张，8027在这里表现得非常好，我们找您不是因为他的问题，而是他爸。”
想来，他口中的8027便是墩子在监狱里的编号了。
“他爸？”我疑问道。
“对，是这么个情况，前两天他爸在医院病逝了，而郝墩自身不方便，所以他委托您帮忙处理一下他爸的后事。”
“什么？叔叔他——他死了？”
“恩，前天的事，听说是肺心病。”
我没说二话，立即应承下来，在这世界上，墩子能够联想到的人或许也只能是我，而我对此事也自然是义不容辞，于是我在镇上请了几天假，准备重新踏入那块既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
本应是阳光灿烂的夏季，可成都的天却依旧阴沉，熟悉的高铁站，熟悉的公交车，以及那熙熙攘攘的人群，这里的一切仍是那么熟悉，以致有一种从未离开过的感觉，只不过，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之上，我再也邂逅不到那群熟悉的人。
我直接去了墩子家所在的居委会，居委会主任告诉我，墩子家处于拆迁地段，经墩子同意，已补偿拆迁款120多万，他打算将这笔钱暂存我名下，用作各种丧葬类开销。
我与代理律师签好了协议，用那笔钱结算了医院的所有费用，然后选了一块好的墓地，让这位同样苦命的逝者享受了风风光光的葬礼。而值得庆幸的是，在临走的前一天，我接到监狱方的电话，他们告诉我，我提交的探视申请已获得批准，这意味着在明天离开之前，我将再一次见到久违的墩子。
第二天，我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生平第一次来到了高墙铁网之内。
大约已经很久没见过墩子了，就连他的容貌我似乎都已经忘记，只模糊地记得他那胖乎乎的体型，在狱警的带领下，我来到了探监室，那屋内空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桌子和两只凳子，即便在炎热的夏季，也仍是寒气逼人，竟令我打起了寒颤，我选择一只凳子坐下，等待着久违的墩子。
几分钟后，在狱警的羁押下，我看到了阔别已久的墩子，可令我吃惊的是，面前这人却与我想象中的样子截然不同，那囚服下裹着的是一副瘦骨嶙峋的身躯，驮着背，弓着腰，双手被手铐锁住，曾经的那份倔强与杀气消失殆尽，而今的他，更像是一只温顺的小动物，周围的一点细小动静都会让他受到惊吓。
他轻轻坐到我对面，我甚至不敢确信，对面坐着的这个人，就是曾经那个倔强不羁、不畏生死的墩子。
他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瞄了我一眼，然后又迅速收回了视线，低下头，沉默不语。
“笨蛋，这是我家，为什么我不应该在这里。”她歪着脑袋调皮地说道。
“你不是已经——已经死了吗？”
“你在想什么呢？我怎么可能会死！”之初奇怪地看着我。
“我知道了，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你没死，你没离开我，现在好了，梦醒了，梦真的醒了。”我欣喜若狂地抱着程之初。
可当我兴奋之时，画面又突然转入了另外一个场景，那是一片高山湖泊，那山很高，山尖堆满纯白的积雪，湖很清，将整个冰山映入其中。我当然能够记起这番画面，正是我与程之初到过的地方，挪威的一个湖泊，在那里，我曾向她许下一辈子的承诺。
而此刻的我，则在那湖面中央，一只小桨船之上。
“亲爱的。”
我再一次听到程之初的声音，回头一看，她就坐在我身后的另一只小桨船之上，那船舷的两边分明系着两只船桨，程之初并未摆动船桨，可小船却缓缓地朝前飘动着，逐渐与我接近，直至与我的小船平行，我清晰地看到了之初的脸，那脸上带着幸福，没有一丝悲伤。
“之初，你这是要去哪儿？”
她不说话，只是一直盯着我看。
“你——你怎么了？”
她还是不说任何话，仍旧只是笑着。
承载她的那只船开始缓缓向前游动，逐渐与我拉开距离。
“之初！你快回来！”我赶紧伸手握住船桨，用尽力气拨动，拼尽力气企图追上她。
可这船好似中了邪一般，无论我用多大的力气，它都丝毫未动。只能眼睁睁看着之初离我越来越远，我简直心急如焚。而她则仍旧那副模样，安静地坐在船上，微笑地看着我，只是那笑容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直至消失在湖面的尽头。
忽然，我感觉自己脸颊冰凉，大脑突然恢复了工作，这才意识到刚才的一切只不过是大梦一场，脸上莫名地多出两道泪痕。不过虽说是梦，可我却明显感觉到之初的存在，那种亲切感，太过熟悉，莫非她是在向我道别？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曾记得有人说“悲伤是可以用来享受的”，我当时根本无法理解，既然是悲伤，便注定是痛苦的，又怎可用来享受？但现在却完全赞同那种说法，这份悲伤，我要自己独享，不容许任何人与我分享。看着自己胡子唏嘘，听着自己哭声哀怨，感受自己心疼如麻，这何尝不是一种变态的快感？
也不知道是第几天，我接到了岳父的电话。
“她醒了，你——要来看一下吗？”岳父问我道。
“您是说CC？”
“嗯。”
“爸，我还是不来了吧。”
“也好，不过那个袋子还在医院的冷藏室，你还是过来一趟吧，咱爷俩商量一下，到底怎么处理。”
那颗大脑也便相当于程之初的遗体，无论如何我也要好好保存，于是我还是决定去一趟医院，即便那里有我最不愿看见的人。
岳父早已在医院门口等我，我们一同来到医生办公室，办理了接收手续，然后岳父将那只沉甸甸的冷藏箱交到我手上。
“力齐啊，咱们商量一下吧，给之初办一场葬礼。”岳父的声音仍旧低沉，或许接下来的一辈子，他的声音都将如此低沉下去。
“爸，我想还是算了吧，之初她喜欢安静。”
岳父低下头，叹了口气，然后说道：“好吧，不过这个——？”他指着我手中的冷藏箱。
我喃喃自语道：“之初曾跟我说过，她这一生最喜欢的地方就是挪威的那片湖泊，我想将她葬在那里。”
“是上次你们度蜜月的地方？”
我点点头。
“嗯，那儿安静，我想她会喜欢的。”岳父也点头表示赞同。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我本是要准备下楼离开医院的，可就在楼梯转角的地方，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她的头上裹着纱布，由托米搀扶着朝楼上一步一步缓慢走来。
“Hey，brother！”托米向我打着招呼，可我却视而不见，两眼直直地盯着CC。
“Your friend？”CC向托米问道。
“A very, very good friend。”托米回答道。
CC带着灿烂的笑容，向我伸出右手道：“你好！我叫CC，多多关照！”
这一幕是多么的熟悉，几年前，我与之初第一次见面时，她也是用同样的方式跟我打着招呼，如此相似，甚至让我以为眼前的人就是程之初。
“你——你好。”我惊慌失措地伸出手，握着那只既熟悉而又陌生的右手。
CC指着自己裹满纱布的脑袋，尴尬地向我解释道：“一场车祸，昏迷了很久，这才清醒过来。”
看来，他们也只能编织这种谎言将她瞒住，毕竟真相往往太过残酷，她本不必知道得太多。
“噢。”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幸好有托米一直照顾，要不然，我可能永远都只是个植物人。”CC亲密地搂着托米，一副恩爱有加的样子，感谢着他的不离不弃，而托米则为自己善意的谎言显得有些尴尬。
我打心底为他们祝福，但也从心底腾出一股强烈的悲伤，虽然面前站着的人并不是程之初，可那熟悉的躯体却难免让我心生悲痛。
“那你好好休息，我有点事，就先走了。”
说完，我便赶紧转身急速离开，一秒也不愿耽搁，因为我怕那眼眶中的液体又会倾闸而出。
当我来到地下室打开车门准备离开之时，托米忽然急冲冲地追到我身后。
“So……”他吞吞吐吐，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我走到他面前，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好了，什么都不要说了，也替我好好照顾她吧！”
“Believe me！Please！”托米坚定地说道。
男人之间并不需要太多言语，太多的东西只需心领神会，只几个字，几个表情，便足以表达所有的情绪，托米不需要对我有任何愧疚，我也不需要任何怜悯，同时，我也相信他有足够的能力照顾好CC。
第二天，我独自去了殡仪馆，将之初的大脑火化后，我便买好去挪威的机票，准备重走属于我和程之初的爱情旅程，我去了每一个我们曾去过的地方，踩了每一片我们曾踩过的土地，睡了每一张我们曾睡过的床。赵小明说得对，程之初会在天上注视着我，她绝不愿看到我颓废的样子，我得振作起来，以笑容画上我们恋爱的句号，我要让之初知道，我会过得很好，我会一直笑着。
那湖面背后的山是一座旅游景区，不允许修建墓地，可制度的建立往往只是用来规范穷人，富人可从不遵守这一点，只要他们愿意。我花去了一百父亲曾给我的50多万，为之初在这里买下了一个安身之所。
墓碑修得很漂亮，虽算不上大气，却也端庄肃然，碑面用中文刻上“天使之墓”四个字，我不愿将她的名字刻在上面，不需要别人知道埋葬在这里的人究竟是谁，只想让他们知道这里住着的是一位天使，一位美丽而圣洁的天使。
回国后的当天晚上，我把屋子彻底清扫了一遍，将自己的东西全部打包装好，决定离开成都，这里虽好，却终究不适合自己。曾经，因为有那群人的存在，这里的天总是很蓝，而如今，我眼前的却永远只能是一片死灰色。
第二天，我扛着行李箱来到岳父公司。
“什么？你——你要走？”当岳父得知我要离开，他显得有些惊讶。
“爸，我想清楚了，是该离开的时候了，不过您放心，我会经常回来看您的。”
“好吧，既然如此，那爸也不便多留，爸也没什么东西给你，如果你不介意，那所房子和那辆车，我让秘书去办理一下过户手续，落到你户下。”
“爸，这是房和车的钥匙，我就是专程来还给您的，我真的不需要这些东西。”
“可你要不收下，爸这心里总觉得对不住你。你别怪爸粗俗，我现在剩下的，也只有这些粗俗的东西了。”
“爸，您应该很了解我，我需要的并不是这些，一直以来您都对我特别好，我已经很满足了。”
“好孩子，爸又何尝不是？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不论走到哪里，你都是我儿子。好吧，既然如此，那爸也不勉强你，这些东西我给你留着，如果将来你有什么困难，记得这里还有一个爸！”
“嗯，我会常来看您的。”
“那，你打算去哪儿？”
“回老家。”
“自贡？”
“嗯”我点点头。
“也好，回去看看亲家，好好照顾他们。”
我转身准备离开。
“噢，对了，等一下，你看我这记忆，之初拖我给你留下一样东西。”
我惊讶地回头望着岳父，期待地问道：“什——什么东西？”
岳父转身从书架上取出一个黑色袋子，然后交到我手里。
“喏，就是这个。”
我用颤抖的手抱着这个不知名的遗物，心砰砰跳个不停，就好像正搂着程之初一般。
“手术前一天，她托我把这个东西交给你。”岳父说道。
“里面是——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让我一定要亲自交到你手里。带上它吧，这是她留给你的唯一东西了，作个念想吧。”岳父叹气道。
在去往高铁站的出租车上，我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用颤抖着的双手揭开了那只黑色袋子。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白色信封，我轻轻拆开，里面出现一张纸片，本以为这纸片中记载的会是之初满满的字迹，却没想到纯白的页面上仅是一行简单的字-——“老公，替我好好照顾盒子里的东西”。
那浓墨笔锋之间，尽是程之初的专属，看着它，就仿似看到了程之初，她还活着，就站在我身边，隐约间，我的双眼又开始红润起来。
托我照顾？盒子里的东西？究竟会是什么？
果然，那黑色袋子里装的正是一只沉甸甸的木质盒子，好似刚制作不久，竟还能散发出一股浓浓的木香，盒身雕刻着各种漂亮的图案，简约大方。
可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我绞尽脑汁猜想着，是之初写给我的信？还是她生前挚爱之物？抑或是曾经属于我们爱的证物？
盒子虽是带锁的，可那钥匙则悬挂在锁扣之上，我将它取下，插入锁孔，轻轻一扭，咯噔一声，盒子开了。伴随着心跳声，我轻轻揭开了盒盖，却发现那木质盒子里装的竟然是——是我自己。
对，盒子里装的正是我本人——虞力齐。
原来，盒子里本身是没有任何东西的，而在盒子的底部却有一块光亮的镜子，我朝里看时，镜子里刚好呈现出我的模样，原来程之初心心恋恋放心不下的，最珍贵的的东西，竟然是我自己。
那一刻，我实在抵挡不住内心的酸涌，眼泪再一次倾泻而出，我也不必再关注场合和形象，扯开喉咙，在出租车里放声痛哭起来，那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差点吓坏了出租车司机。
“您——您没事吧？”司机回头关切道。
“没事儿，师傅，就是心里堵得慌。”我边哭边说道。
一路放肆地宣泄着，直到高铁站时，我才勉强抑制住自己的哭声
就这样，在2021年，我拖着满满一箱愁绪，踏上了返回自贡的高铁，临别时，隔着玻璃窗，我偷偷瞄了一眼窗外的成都，它安静、泰然，并不因我的离去而悲伤，这才突然明白，其实并非成都离不开我，亦并非我放不下成都，而唯一不能抹去的，只是那多年以来深入骨髓的斑驳记忆。
途中，看着车窗外流动着的风景，时而繁华，时而荒芜，就像一幅滚动着的画卷，而那画卷的尽头究竟又是什么样的颜色，却无人能知。细想自己这一路走来，既充满欢笑，又伴有忧伤，既收获过爱情，又深陷过坎坷。某些人在我生命中突然出现，又急速离开了，没留下任何东西，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背影。有人为了爱不折手段，有人为了钱铤而走险，有人为了恨迷失自我，有人为了责任放弃生命，这些都是他们的生命格言，其他人都无法作出评判。有些人始终都在付出，而有些人却永远不懂得满足。
可这些年来，我又究竟学会了什么？
回到老家，我先吃了好几大碗饭，才将程之初没同我一起回家的真相告诉爸妈，不光这些，还包括这几年来在成都所发生的一切：我是如何遇见小晓的？蚯蚓是如何爱上我的？一百是因何而死的？墩子又为何被锁进了高墙铁网？所有一切的一切，我都毫不保留地讲给他们听。毕竟，我有的是时间对他们倾述，他们也有的是时间听我讲述，即便他们并不理解之其中的各类选择。
如果说这世界上存在一个地方，当你被现实和命运蹂躏得遍体鳞伤之时，它仍能始终如一地收容你、无条件地治愈你，那毫无疑问，这个地方便是你的出生之地。在这里，家人可以容忍你一切罪恶行为，不在乎你选择的对与错，他们都会最大程度地包容与理解，你可以无所隐瞒地发泄，毕竟他们才是这世界上最懂你的人。
待在家里的那段时间，我哪儿也不想去，终日与花花草草为伴，和那只温顺的看家狗同吃同睡。农村的地势广阔，容许我肆意奔跑，我时常迎着风，用尽力气向前冲刺，希望自己的速度能超越光速，希望时光真的能够倒流，那样，我就能看到几年前的自己。可，无论我跑得有多么迅速，眼前呈现的却始终是身旁那片苍茫的黄土地，时空并未交错，而我，却依旧还是那个千疮百孔的我。
大约一个月后，经爸妈鼓励，我考上了本镇的村官，真真正正地回到了属于自己的生活，我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奔走于乡间农田之间，与那些淳朴憨厚的农民打着交道，这份工作让我感觉十分惬意，我喜欢他们冲我傻呵呵地笑，毕竟少了那份尔虞我诈，每个人都坦诚相待，我不光看到了真实的别人，同时也看到了真实的自己。或许，那老和尚所说的“重归混沌间”，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七月的某一天，我再次接到警察的电话，而且仍旧是从成都打过来的。这些年来，在我心中，警察早已成为死神的先行官，每当我接到他的电话，那注定会拉扯出一件悲惨的事情。
“您好，我是XX监狱的狱警，请问您认识郝墩这个人吗？”电话那头客气地说道。
我沉默片刻，不清楚警察怎么会突然提及狱中的墩子？难道他在狱中犯了啥事？或者说这家伙越狱了？
我吞吞吐吐回答道：“认——认识，他怎——怎么啦？”
“噢，您不要紧张，8027在这里表现得非常好，我们找您不是因为他的问题，而是他爸。”
想来，他口中的8027便是墩子在监狱里的编号了。
“他爸？”我疑问道。
“对，是这么个情况，前两天他爸在医院病逝了，而郝墩自身不方便，所以他委托您帮忙处理一下他爸的后事。”
“什么？叔叔他——他死了？”
“恩，前天的事，听说是肺心病。”
我没说二话，立即应承下来，在这世界上，墩子能够联想到的人或许也只能是我，而我对此事也自然是义不容辞，于是我在镇上请了几天假，准备重新踏入那块既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
本应是阳光灿烂的夏季，可成都的天却依旧阴沉，熟悉的高铁站，熟悉的公交车，以及那熙熙攘攘的人群，这里的一切仍是那么熟悉，以致有一种从未离开过的感觉，只不过，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之上，我再也邂逅不到那群熟悉的人。
我直接去了墩子家所在的居委会，居委会主任告诉我，墩子家处于拆迁地段，经墩子同意，已补偿拆迁款120多万，他打算将这笔钱暂存我名下，用作各种丧葬类开销。
我与代理律师签好了协议，用那笔钱结算了医院的所有费用，然后选了一块好的墓地，让这位同样苦命的逝者享受了风风光光的葬礼。而值得庆幸的是，在临走的前一天，我接到监狱方的电话，他们告诉我，我提交的探视申请已获得批准，这意味着在明天离开之前，我将再一次见到久违的墩子。
第二天，我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生平第一次来到了高墙铁网之内。
大约已经很久没见过墩子了，就连他的容貌我似乎都已经忘记，只模糊地记得他那胖乎乎的体型，在狱警的带领下，我来到了探监室，那屋内空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桌子和两只凳子，即便在炎热的夏季，也仍是寒气逼人，竟令我打起了寒颤，我选择一只凳子坐下，等待着久违的墩子。
几分钟后，在狱警的羁押下，我看到了阔别已久的墩子，可令我吃惊的是，面前这人却与我想象中的样子截然不同，那囚服下裹着的是一副瘦骨嶙峋的身躯，驮着背，弓着腰，双手被手铐锁住，曾经的那份倔强与杀气消失殆尽，而今的他，更像是一只温顺的小动物，周围的一点细小动静都会让他受到惊吓。
他轻轻坐到我对面，我甚至不敢确信，对面坐着的这个人，就是曾经那个倔强不羁、不畏生死的墩子。
他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瞄了我一眼，然后又迅速收回了视线，低下头，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