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七叔

    雪停,席散。

    远远看去,“聚香楼”门前灯影晃动,众人微醺话密,相互作揖拜别,各乘自家马车远去,唯有江小道几人骑马夜行。

    积雪松软,马蹄无声。

    待到众人走近,说笑声才愈发真切、清晰起来。

    “道哥,说正经的,再往前上一步吧!”

    钟遇山嗜酒如命,舌头都喝大了,仍是含混地说道:“三大家都屁事儿一大堆,连自己的事儿都顾不过来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啊!而且,你还有巡防营的关系!”

    韩心远随声附和道:“我看也是,现在‘会芳里’也有几个弟兄想跟咱们混呢!”

    “那还用你们说?”关伟哈哈一笑,“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机会,谁不往上爬呀?”

    江小道看起来却并不兴奋,只是淡淡地说:“我有巡防营的关系,可周云甫也有。”

    “!那能一样么!”钟遇山笑道,“道哥,你那关系,比周云甫硬多了。我之前陪韩策去给讲武堂的士官送过礼,他那是求爷爷、告奶奶,这是拍胸脯、论哥们!”

    说着说着,众人来到了岔路口。

    按理来说,大家应该在此作别,一伙人回城东宅院,另一伙人则回城北老宅。

    关伟、宫保南和韩心远,勒紧缰绳,准备沿路前行。

    正在这时,江小道却说:“七叔,今晚跟我回老宅一趟。”

    “嗯?”

    宫保南愣了一下,但却并不感到意外,反而喜道:“那感情好,道近,还能早点上炕休息!”

    毕竟,老七的性格向来如此,不愿意参与讨论,不愿意发表意见,有活躲着,没活躺着。

    关伟先前去过一趟老宅,对此,宫保南既不好奇,也不多心,只是觉得该轮到自己去的时候,自然会被叫去,如果没有必要,他也乐得躺在炕上蒙头大睡。

    众人在岔路口分别。

    江小道和宫保南并肩骑行,钟遇山和李正看出叔侄两个有话要说,便很自觉地远远跟在后头。

    “七叔。”

    “说。”

    江小道目不斜视,看着眼前黑漆漆的胡同,忽然低声问道:“你说,我到底应不应该再往前上一步?”

    “你问我干啥?”宫保南皱起眉头,“好像我说了,你就能听似的。”

    “嘿!瞅你这话说的,你是我叔,我不问你问谁?”

    “问你媳妇儿去。”

    “问过了。”江小道低声说,“我媳妇儿说我应该往前上一步。”

    “嗯。”宫保南点了点头。

    江小道有点不满,埋怨道:“不是,你就不能发表点看法?”

    “你真想听?”

    “废话,要不然我问你干啥?”

    宫保南的脸上难得露出深沉的表情,思忖了片刻,却说:“小道,你已经退不下来了。咱们不是撂地卖艺的艺人,你走的这条路,见不得光,一旦响了蔓儿,就有进无退。”

    “为啥?”江小道问。

    “不为什么。”宫保南自顾自地说,“蔓儿就是蔓儿!既是方便,也是累赘。你的蔓儿越大,就越是有人想把你插了立威,你不找事儿,事儿也会来找你。”

    江小道想了想,问:“所以,你也觉得我应该往前上一步?”

    宫保南沉吟一声,说:“就算你不进,也会有别人进,反正瓢把子的位置就在那,永远不可能空着,反反复复,争来争去,就那么点事儿,你不觉得其实挺没意思?不过,最坏的情况是你被别人硬抬上去。”

    “还有这种好心人吗?”

    “傻狍子!”宫保南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不是想听看法么?你要是真想往前上一步,那就主动点,别被人当成推倒周云甫的大旗。就是――”

    “就是什么呀?”江小道催促道。

    “!算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说话说一半,你生儿子没屁眼儿!”

    宫保南转过头,接上刚才的话头,说:“就是到时候,你也就不是你了。你就算是装,也得装成另一个人。”

    江小道仔仔细细地听在心里,若有所悟。

    忽然,胡同口里吹来一阵寒风,卷起地上的积雪,打在脸上,有点疼。

    “七叔,我以前一直觉得,你除了能耐大点儿,本质上跟韩策没啥两样。”

    “我真他妈谢谢你,真的。”

    “别急啊!我还没说完呢!”江小道接着说,“可我现在才发现,你才是真的人精!平时净在那装死、打马虎眼,整得跟滩烂泥似的,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不就是为了躲这一天么!你但凡平常能支棱一点儿,我现在这处境,就应该是你来担!”

    “哈哈哈哈!”宫保南忽然笑道,“小道,对不住了。我确实不想走得太远。”

    既在江湖,掀起的风浪越大,自然就离岸边越远。

    藏巧守拙,和光同尘,才能全身而退。

    “瘪犊子!”江小道没好气地骂道,“怪不得你一天抠抠搜搜的,从小到大,一次压岁钱都没给过我,净攒着等退路呢吧?”() ()

    宫保南渐渐收敛起笑容,转而有些伤感地叹息道:“唉!这些话,也就只能等你爹不在的时候才能说,否则,不堪设想啊!”

    “!我爹其实没死!”

    “啥?”

    “嗷嗷――”

    胯下烈马猛然受惊嘶吼,当即抬起前蹄在空中猛蹬,宫保南心神慌乱,措手不及,竟直接从马背上“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诶?七叔!”

    江小道连忙翻身下马,紧用着双手,将宫保南从雪堆里刨出来,问:“七叔?七叔,你没事儿吧?精神精神,赶紧支棱起来呀!”

    …………

    城北江宅,东屋炕头。

    江小道借着酒劲儿,斜倚在媳妇儿身边,上上下下,毛手毛脚。

    “啧!别闹!”胡小妍拼命扒拉他的脏手,“嘶!别闹!院里住多少人你自己心里没数么,一会儿让人看见了!”

    “没事儿,让他们馋去吧!”江小道死皮赖脸地说,“再说了,谁闲着没事儿非得看咱俩呀?小花,你说是不?”

    “啊?”

    坐在炕梢的小花被莫名其妙点了一句,脸色顿时通红,于是立马转过身,呆呵呵地回道:“是是是,少爷说的是!”

    “你看,我就说吧!”江小道仍旧往胡小妍身边蛄蛹。

    正在兴头上的时候,房门却被突然推开,宫保南黑着一张脸,朝茶桌慢腾腾地挪动脚步。

    小花见状,立马蹦下炕梢,抢先给七爷倒了一杯水。

    江小道整理好衣衫,责备道:“七叔,你怎么回事儿?还当你侄媳妇儿是小孩儿呐?进屋也不知道敲个门,懂不懂礼数?”

    宫保南龇牙咧嘴地在椅子上坐下来,骂道:“小瘪犊子,再多说一句废话,我把你脚筋挑了!”

    “啧啧啧!看来还是跪得少了,才半个时辰,咋的也得俩时辰起步啊!”

    宫保南脱下棉靴,冲江小道砸去。

    叔侄俩扯了一会儿皮。

    最后,还是胡小妍拉回了正题,问:“七叔,你之前去过白家,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嗯?”宫保南的茶碗送到嘴边,停住问,“这事儿关伟没跟你们说过?”

    胡小妍笑了笑,却说:“我想听听七叔的说法。”

    宫保南不由得皱起眉头:“你俩不信他?”

    “没有,没有!”胡小妍连忙摇了摇头,“七叔可别说这种伤和气的话。只不过,同一件事,不同的人去看,总有不同的重点,兼听则明嘛!两个人要是放在一起说,就总免不了分出个主次,一个人被另一个人带着走,有些犄角旮旯的细节,就容易被忽略了。”

    宫保南放下茶碗,喃喃道:“这倒像是在审案了。”

    “七叔别多心,你只管说就行了。”

    胡小妍的这套问话方式,早在收下四风口之前就已经形成。

    她身有残疾,行动不便,对耳朵里听来的消息,向来反复斟酌,倒不是说怀疑谁说了假话,即便说的全都是真话,也总有以偏概全的时候。

    这与信任无关,只是单纯为了更加接近事实。

    宫保南虽然有点疑惑,但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先自己从头捋了一遍,再由胡小妍追问细节,以便随时补充。

    这一番对谈,直接聊到了鼓打四更,方才结束。

    众人早已困倦得不成样子,宫保南便起身离开,回到厢房就寝。

    此次回到老宅,他倒不像关伟一般,有什么陌生感,但有一个转变,却让他感觉有点不适。

    过去,道上的兄弟见了他,总是亲切的叫他一声“七哥”,现在却变成“七爷”了。

    辈分上涨,自然与小道有关。

    宫保南走到院子里,又情不自禁地朝西屋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东屋内,江小道打着哈欠,招呼小花往炕头挪一挪,结果被媳妇儿在被窝里狠掐了一把。

    吹熄了灯,胡小妍忍不住摸黑问:“小道,那个白家少姑奶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江小道想了想,喃喃道:“说实话,我挺佩服她的,大伙儿也都捧她是女中豪杰。反正,如果她不是白家的人,我可能也就不烦她了。”

    听到“女中豪杰”这四个字,胡小妍默默地点了点头:“睡觉吧,不用操心了,明天能帮我把六叔请过来么?”

    “再说吧!睡了睡了!”

    “啊!”

    不知为何,正是深更半夜的时候,小花却突然尖叫了一声。

    胡小妍连忙撑起身子,问:“小花,怎么了?”

    “啊?没,少奶奶,没什么……”

    江小道响起沉重的鼾声。

    没什么?

    胡小妍低下头,眯着眼睛盯着江小道,旋即很推了一把:“别装睡!起来,换位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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