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我都没有把手放到他的掌心。

    希玛还活着的时候,和帕里斯通狼狈为奸,最常做的事情是帮某些政客给“有罪”的群体乃至国度安下莫须有的罪名,再用从政客那边收来的脏钱给协专下发委托,从中牟利。

    政客铲除异己,希玛得到钱财与在政客身边安插眼线的权力,帕里斯通收了介绍费,与此同时还能将那些不堪围攻的可用之人偷偷招安,纳为己用。不可不谓三赢。

    而在三赢之下的牺牲品,无非是那群被铲除的对象——或是成为刀下亡魂或是为求自保沦为他人武器;要么就是像我们这样为上位者所随意差遣的“奴隶”。

    就算被他们恣意打上“工具”的属性,认定这样的命运……可我只是一块砖,没办法堆砌起他们一整堵欲望填满的墙。

    我已经是希玛第十三任秘书了,可我只是他的秘书吗?还是他的保姆,任凭他随叫随到的背锅工具,任他发泄情绪的垃圾桶?

    此前,我试过很多改变现状的手段。

    录音摄像留存证据,被他发现后会被逼迫着吃下储存卡。

    越级汇报,消息会在传达前被拦截,哪只耳朵听的会被扇哪边的脸,哪只脚先迈出办公室就先打那边的腿。

    尝试过习武增强体魄,深更半夜不吃不睡挤出时间的练习会折损工作效率,工作更加做不完更加没法休息。

    那故意犯错让他觉得我没有可用的价值呢?主动开除我可不可以?他会看穿我的刻意,于是犯下的错误会连坐,要让同事承担,上限是死亡。

    我是被熬的那只鹰。

    人可以是商品,可以是工具,可以是武器,只要阶级地位不平等,永远无法成“人”。

    我已经是商品,是工具,是武器,却仍要被质问:为什么还不是他们情绪的出口,泄愤的玩物。

    要让我为可用之“物”,我尚能做到;又要让我为千般投巧感知情绪的“人”……

    这样所谓的“秩序”足以把我童年与求学时期对社会的认知所覆盖。我无法相信我在米哉先生身上看到的群体状态是稳定存在的。

    可我又否认,又期待;又怯懦,又不甘。

    不可书,不可说。一切的一切溶于眼神。

    我曾那样看过米哉先生。

    如今他的手就在眼前。他无视我的威胁无礼,等待我的回握。

    只是在漫长的遥望里,逐渐变得清晰的,只有我自己的手。

    能够依靠的人,只有自己。

    ……

    最终给米哉先生的回复是:“我需要再想一想。”

    正因曾经犹豫辗转,选择才需要格外慎重。

    被救了一命与要不要投身协会,本就是两码事情,我不会混为一谈。

    他的手还是没有收回去:“需要拉一把吗?”

    我将他的手推回,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像是轻松一握就能将我的手攥牢。要克制这样的诱惑。指尖嵌入掌心肉,强迫自己停下回忆。

    不可以再把想象投射到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身上,太危险。

    我也无法按下心中的不和谐感……为什么,我杀了希玛已成既定事实,他在回来之后却没有对我后面要承担的法律责任做任何说明?从威胁到合作,态度的转变如此不自然,就像……现在的他并不会拿我怎么样……他不是有特别搜查权吗?

    怜悯吗。还是说仅仅是因为希玛和帕里斯通合作,米哉先生厌屋及乌,我因举报戴罪立功?

    又或者……会不会是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左右了他的判断……

    我站起,走到沙发边坐下,问出了心底的疑问:“我不太明白,为什么米哉先生现在不谈要抓我的事情了?”

    他倒了两杯咖啡放至茶几上,坐到我身侧,保持着安全距离,以一种放松的姿态回话:“这一点你其实比我清楚吧,协会什么时候能把手伸到V5?”

    “米哉先生,说这样的话并不像是您的性格。”

    他自嘲一笑。

    与他对过往案件直截了当的风格不同,他以这样的话打头,不太像想要对我说实话的样子。所以与其等他开口,不如我直接问好了。

    “米哉先生是在送我回来后,又发现了什么吗?”

    短暂斟酌后,他开口道:“送走你之后,我报称你被不明来历的念兽吞噬。作为第一发现者的我本应留下配合他们调查,可是仅在简短的问询之后,我便被请离。

    在离开的过程中,我发现了矛盾点所在。

    整件事并不是以处长失踪为中心处理的,仅仅是作为一场秘书的‘意外’身亡。”

    米哉先生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避而不谈为什么秘书意外身亡被如此草率地处理,“整层所有与「希玛」这个名字有关的资料全部消失,在与过往行人的谈话中,确认你们处里根本没有过一个叫做希玛的人。取其位而代之的是你们副处,半个月前死掉的那位。

    记忆,存在的痕迹,全部都于这层楼中消失。”

    全都消失吗?

    “为什么我和你都还记得?”

    “所以我推测,这应当是那只迎击型念兽的能力,其覆盖范围能涵盖整层的空间。生效对象应当是除施念者以外在「吞食」期间处于覆盖范围内的一切。我是下午来的,那时候它已经吃完了吧?”

    “这样啊……接下来的话可能略有冒犯,但是我还是希望能够确认一下……”

    不在上班时刻,我并不想字斟句酌,盯着他交握的手,直说了我心底的未经任何加工的话。

    “所以,您是觉得我好用,有作为工具的价值,所以救了我,想要和我「合作」,是这样吗?”

    问出口后,才感到不对味。

    我在期待他给出怎样的回答?

    而对于这个问题,他既没有给出是,也没有给出否。他没有掉进我预设的语境陷阱里,反倒定神看向我。

    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自己的身形落在他的眼里。

    “你喜欢被当做是工具?”

    我给出他怎样的回答,能影响他对我的态度吗?能改变自身的工具属性吗?

    “无所谓,习惯了,不喜欢,也不讨厌。只是想要确认工作的形式而已,米哉先生无需多想,您只需要让我了解需要做什么就好。”

    他并不接我的话,只进一步追问:“那你的同伴们?”

    情绪比我更为外显的同事们,私下会把这种厌恶摆在脸上。

    他从我的沉默里读懂答案。

    “我不喜欢。不只是我,身边的人都是这样。所以我能给出的承诺是,我们不会这样对你。你不会在看到任何过去的影子。

    延续上一个工作的相处模式,对于你来说或许更为轻松……

    但是,你能保证,当你把自己视为工具时,不会把他人也视为工具吗?”

    一时间,我竟无法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是希玛的高压将我们紧紧地粘连在一起,我只有他们这一把稻草。可我说不清在过去,他们究竟迁就了我多少。

    “你有着很特殊的能力。抓了你,想逃的话,如果面对的不是我,那一定轻而易举。

    所以要怎样做,想要怎样的合作都好,取决于你。我只是希望你做回人,不要再做工具。

    迟来的正义不算正义,我向你致歉。曾经的我没有回应你的期盼。

    不过,有足够潜力的你,已经足以回应过去自己的期盼了吧?

    如果愿意,我会帮你,让你成为自己所期盼的样子。这是我所能做到的补偿,也是我邀请你的原因。

    不知道你对这样的回答是否满意。”

    米哉先生的眼眸是极为清楚不掺杂质的黑,和他面庞上的奶牛纹理相称,黑与白是那样分明。盯着这样的眼睛看久了,他眼底的力量感就要被传递过来。

    而我主动推拒了这股力量——

    “这确实……是很诱人的话。”我的声音在此顿住。

    “……但是?”

    但是,我仍旧无法用这样的原因,来诠释他态度的转变。

    没有提到帕里斯通,所以与米哉先生和帕里斯通的私人恩怨无关。

    法、理、情,最后的这一字,在今天的这局中,似乎混的过多,不太像他。

    我只是他擦身数次的过客而已……

    “如果你所说的是真的,那么犹豫和考虑本身,也应当是我的权力。

    所以……”

    我的回答依旧不变。

    我的话尚未说完,却被米哉先生的手机铃声打断。

    接踵而至的,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爆鸣的一瞬,脑海仿佛也被清至一片空白。

    破碎的窗前,热潮使空气变形,火浪足以吓退所有意图靠近它的人,将半边天染为骇人的橙红,焦黑甚至攀连上下两层,浓烟从对面大厦的四层滚滚涌出。随时可能发生连锁爆炸。

    谁家的房子烧了?是我的单位啊,那里,就是犯罪管制处的所在楼层。

    那样的笼子变成怎样都好。可是如此强度的爆炸……那里……他们还在……

    我还没能,将过去他们的迁就一一回应。

    电话接通。“米哉前辈,「炸弹魔」今日临时更变了目的地!飞艇的降落地点在塔桑市!”

    塔桑市,情报局大楼b栋。希玛的死在下午才被人发现,是因为中途还有一场持久的会议。集中的会议为「炸弹魔」的能力发动提供了极佳的发动条件。

    “「生命之音」那样的发动条件……只可能是在上午9点开始的那场会议里。”

    ……他本人怕不是当下已在千里之外。

    分明昨夜与他们一同加班的灯还在常亮,局内的一切却以如此荒唐的形式匆匆谢幕。

    米哉先生甚至未等我给出更多线索,留下一句“我去调查”,便在眨眼间直从破窗跃出,留下我一人。

    他甚至没有带上他的猎人执照——情报局的出入管理极为严苛,即使身为星级猎人仍需执照的芯片感应验明正身。而这里酒店特供的房间,亦是需要执照才能刷开。

    不带执照,便是要秘密潜入了。

    难道是四处有什么东西,需要他的秘密调查,以至我也牵扯在内,他才有了额外的上心?

    而这些,会不会也与炸弹魔突然改变目的地扯上联系?

    心里异常清晰的声音告诉自己,炸弹魔必然也是他人剑指远方的手中工具。可在血液涌上头脑后,在一团乱麻的思绪里,第一个念头居然只有立即找到他,让他偿命。

    这是第一次,对一件工具,如此迁怒。

    米哉先生并未像先前一般将房间重设为密室。我几欲追随他而去,却在凉风扑面时止住脚步。风将上头的热度吹散,咬紧牙关,情绪被强制压欲心底。

    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还没有能完美藏匿行踪的实力。

    既然如此,还是先寻找破解先前心结的法子——

    利用米哉先生留在房内的猎人执照,在pc机上刷开了他于猎人专用网站上的个人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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