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扫视,我速记了所有他权限范围内可查看的猎人基本信息和联系方式。

    由于职位特殊,「猎人酒吧」有他专供的入口用于统筹和管理犯罪事务,工作往来的相关邮件、短信一一列明。

    通讯对象、联络频次、工作属性、可能存在的Link……一张图谱在脑海内构建。

    而从整张图来看,抛开源自四处必要的工作对接,我所在的四处与炸弹魔远在他的图谱之外。

    是我多疑了吗。

    是否因为我的世界离他太远,所以无法理解他们那样纯粹的理念。

    放弃在这一点作茧自缚,我转而打开了炸弹魔的档案,从协会内部的记录文档来琢磨炸弹魔的能力和战斗习惯。

    尝试找「酒保」在零散情报区查询炸弹魔的行踪,想找找除了犯罪猎人的特供通道外还是否有其他资讯,结果没想到连米哉先生也要付费。担心留痕,所以未曾付款,清了记录后退出界面,将米哉先生的执照放回原位。

    而正当我试图理清思绪时,米哉先生忽的出现,带来更为棘手的消息。

    四处子服务器数据回传的时候,更新的数据暴露了希玛存在被抹除的事实。情报局戒备等级再度升高。

    希玛的「蒸发」、我的「失踪」,局内的大火,在这一天内出现了太多的事情……再不走就无法离开这座城市。

    走前,我问米哉先生现场的状况如何,现场生还人数多少。

    他只冲我摇摇头。

    我竭力想控制自己冷静撤离,嘴角却在不知不觉中被齿尖啮出血。

    时间所剩无多,米哉先生打断我的思想反刍,教了我「绝」的技巧。

    在「绝」的影响下,没有气的饲养,念兽自然也消失不见。此外,他提醒道,一直保持「绝」在高手看来无异于青天白日而着夜行衣,反而易显刻意。

    可比起随身带着念兽成为念能力者的众矢之的,我只能用「绝」。

    我乔装成他的随行,离开这是非之地。再想混入大楼查出些什么痴人说梦,尽早撤离才能为往后的复仇养精蓄锐。

    米哉先生说他这边可以为我提供临时保护。而在我的拒绝下,他又折中地提出可以用他的私人飞艇带我去距离我的目的地最近的机场。

    倦怠感涌上心头。实在无力想拒绝的措辞,我随意胡诌了一个地方,登上了他的飞艇。于是我此刻便坐在窗边,俯瞰下面的一切。

    坐在他的身侧,当莫名的安全感足以覆盖一切时,精神终于不再一直紧绷。

    自工作以来,我在这座城市呆了三年,占据我生命的近七分之一时光。飞艇轰鸣间,傍晚的暮光将这座城市覆上深青色,只留一小间隙的曜黄,云霞涌动,其色暗沉混杂,亦如方才爆炸的烟尘。

    有人说,只有消息进情报局的份,没有消息从这里出来的份。可又何止是消息呢,人也是一样的。活跃在一线的人尚且有能让自己和消息「透风」的机会,我们这帮人,很难有。所以高压之下的羁绊更为难得。

    他们之中有几个人能活下来,我不敢想。

    而米哉先生也不曾说话。许是看穿我的身心俱疲,我由衷感激他此刻的体贴。

    他在旁翻阅着上周的塔桑晚报。头版之上,又是谁家基金会成立的消息占据头条,粉饰太平之下,窟卢塔族的灭族惨案偏居一角,世间的喜与哀尽在一纸之间并存。

    他的视线很长时间未曾从这个版面挪开,久到我注意到这件事,并看向他。

    他沉默无言,而情绪从气里流出——愤怒难平之下,那是一股在残酷现实下千锤百炼,要往着某个理想之地一往无前的气。是他要践行的正义。

    他觉察我的视线,放下报纸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我。视线交错的一刻,我自然地移开视线,重看向舷窗之外。傍晚与夜的交替间,天暗得极快,失去外部的光源,舷窗如同镜子般回照着我。

    镜子里,他打量的视线落在我身上,片刻就像一世纪。

    那样小的舷窗,无论眼睛向何处聚焦,我都无法忽视他的目光。

    要去的城市很近,不多时,分别时刻已到。他送了我一张白色小卡,说如果遇到危险,撕开它时他就会赶到。我推脱不掉,只好收下。

    他还说,期待和我共事的一天。

    我向他道谢,匆匆告别后准备前往附近的车站。

    机场的广播已在播报今日的爆炸,希玛的“失踪”在情报同步后无可遮掩,现在的他,被定性为叛逃——契约之戒无论因何消失,在众人眼中看来都已坐实他未能遵循保密原则的规定。

    在机场的洗手间内,我已完成了二次乔装。

    从水龙头流淌而出的水从指缝间漏下,我一再反复地冲洗,却怎么也无法洗除烙印在记忆里的血污。掬满一捧水,我重重地朝脸上拍下。

    凉意刺激时,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喊我的名字:“卡莉?”

    那声音机械,也不掺杂任何感情,就像来自地狱的使者。我继续保持原本的动作,抹去脸上的水痕,我从镜中打量身后的世界。

    原本三三两两的过往人流竟在抬头间不见,四周的光不断褪色,直至落在我周身,形成小小的环,惨白的面孔从我身后突然出现,黑色的长直发与昏暗的四周逐渐融为一体。无知无觉下,他的双手撑于洗手台上,我就被这样束缚在这一窄窄的牢笼内。

    我很讨厌这样的感觉。

    “卡莉。”他已经笃定了这个答案。

    戒备地提起万分警惕,随时准备调动气防御他的下一刻攻击。

    伊路米·揍敌客,杀手家族的长子。如果我是他的目标,在他确认完我的身份后我便不会再有任何开口的机会。联想机场的广播,我作为希玛的贴身秘书,希玛的下场我理应最清楚不过。伊路米势必为击杀希玛,套取其下落而来。

    但此时我却听到他的疑惑之声:“真是奇怪啊。”

    “如果你是为了找希玛,那你要无功而返了。他「人」不在这儿。”

    “但是「誓约之戒」的指示,确实是这里没错。”

    不对,希玛的「誓约之戒」不是已经被念兽吃掉了吗?

    我还未来得及反应,三枚钉子急迅飞来「绝」立即解除,钉子没入念兽肉身,所接触的一整片激烈变形扭曲,化为一团更不规则的肉块,随后,钉子坠地。

    攻击未成,伊路米反而转笑,“只是凭着直觉攻击,没想到还真有收获啊。”

    他拍拍我的肩膀,简直像是带有鼓励的意味。而后好奇地打量着念兽,视线周游回转,最后落在他隐现着紫色气的“肚子”上。

    “原来是已经变成死后念了,难怪这次的定位这么准。”

    定位,指示……身体不寒而栗。为何没听过有人利用除念的方式逃避「誓约之戒」的约束,只怕是在除念后,念以异样的形式污染并标记了受约束者……

    从生到死,真正永远无法逃避的诅咒。

    这大抵亦是我的念在周转时会受阻的原因。

    “所以,尸体是在这里面吗?”

    他自说自话,没有丝毫要确认我自己想法的意思。“我的攻击无效,那你自己的念呢?”

    甚至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他硬拽过我的手,用我无可挣脱的力气扭曲我的关节,关节错位声清脆,手被硬凹成尖锥状,疼痛后知后觉。

    他充满恶意的念裹挟我的手,我与他的念交融渗透,紧接着下一刻,他的手握住我的,刺入念兽身躯。

    深钻,搅动,我感到手背收到的强烈挤压,如同真实血肉的腥黏缠绕周围,软的、一捏可能就会揉烂的组织被手不断侵压碾碎,不断地加重我心里洗不去的血痕。

    我愈是想要挣脱,他的手裹的愈紧,另一只手意图用匕首偷袭,而整条手臂在电光火石间已被卸下。

    痛觉极速侵入大脑,近乎要盖过这只手的触感——那触感极陌生,而彼端因由我之念饲养,气息又极熟悉……

    ——就像,我在解剖自己。

    他什么也没有挖出来。念兽腹部中空,没有血流出,没有希玛的残尸,只有一团暗色的气,强烈且浓郁,混杂着我自己的,散发最直白的怨念与丑恶。

    我忍住疼痛,对伊路米解释道:“如你所见,死不见尸,但你可以带着它的气走,他的「死后念」是你任务完成的最好证明。”

    最好的结果是他能顺利将这团气全都带走。

    “不行哦,太麻烦了,还要影响顾客对「交易」质量的判断。”这只手的腕骨被捏碎了,“你也得跟着我走才行。”

    跟着他走我才没有活路!委托人大概率是情报局的高层,我杀死希玛的事情只怕很难在知根知底的高层面前瞒住。

    怎么办。交易交易,可是我并没有那么多的钱,我的996只为希玛一人实现了财富自由。

    等等,希玛的钱……

    杀人收尸之后,我还没有向希玛收取精神损失费。

    “2000万。”

    他发力方式产生了变化,似乎有效。

    “这只是请你不要带我走,对我活着的事实保密的价格。你的念针有塑型的效果吧?200万一针!请你帮我易容,高手也无法辨别的那种。”

    “一针只能维持30天左右的效果哦。”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吗?希玛的境外资产有一部分甚至是我帮他转移的。

    伊路米把原本卸掉的那只胳膊接回去后,我挪用希玛的海外私账,给他汇了一整年的费用,享受了揍敌客家出品必属精品的整容针。

    镜子里的脸彻底陌生了起来,钉子的强行矫正使得整张脸的肌肉多半处于紧绷的状态,时刻提醒着它非我本真面目的事实。多在眉角的一排钉子,像诡异的装饰。

    而那团气,伊路米表示即使是除念师也未必能将两股混合的念分离,届时我需要将自身的身体组织与肢解下的念兽成分存放入揍敌客特制的溶液中,在保留念活性的情况下将之寄回。

    直到看见他转瞬即逝的身影,我的精神才松了一截,用回了「绝」。

    反复回忆确认方才约定的事宜没有遗漏,我才搭乘与来时飞艇反向的火车,踏上归程。

    我要去的地方,是一位老朋友的不动产之一,他身为金牌摸鱼特工,除了不干活之外,几乎什么都干,因而为他置办的安置点偶尔才用,正好可以作为我近期养伤与整合情报的临时据点。

    六处给他配的情报机,也恰在那里。

    如果他权限足够,能摸到炸弹魔的蛛丝马迹也说不定。

    又是一程颠簸,我带着一身疲惫与罪恶,无法在车上入眠。下车时,圆月当头,月光满盈,零星的旅客四处散了,夜深人静处,倦鸟当归时,而此刻不论何地对我而言都只能成为暂歇之地,真正的家我已无法再用原本的身份回去。

    我已不是卡莉,我名“莉比斯·戈德”,ID卡甚至还是伊路米以赠品的形式3日后才能寄回。

    风把一切都带走,叫我在虚无的夜里冷静。

    只有在远离工作的此地,才让我觉得变回了自己。

    我还活着。

    矮窄的楼里这个点已经没有什么灯亮着。事实上,即便是刚入夜的时候也大抵如是,由于楼栋老久,住在此地的人仅有少数的外来务工人员。

    我从门外的地垫下摸出钥匙,钥匙却无法插入锁孔。我重新低头看地垫,上头有新鲜的脚印,明显并非是朋友的型号。

    在外头确认屋内并无动静后,用发夹撬开门锁,潜入屋内。

    鞋柜处摆放着成年男性的皮鞋,老久,却没有粘上过多周围植被特有的草屑,一般这种伎俩常见于独居女性防狼式的伪装。目光侧移,我果然见到了一双……小码的布鞋。

    「绝」为我的潜入提供了天然的优势。

    打开卧室的门,月光被轻薄破旧的窗帘筛出几缕,被风吹动着轻落在床上,隐约照亮蜷缩着的、小小的人形。

    他怀抱着两把长长的木鞘刀入眠,月光照亮他耳尖的坠饰,跃闪在我眼前,也浮动在他的脸上,轻轻挠动他金色的发尖,抚慰他眼角下,未干的泪痕。

    那真是一个极漂亮的孩子。可我看着他的身影,就像看见一个在凄夜里游荡的小小离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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