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有天子赐婚,毕竟还没成婚。孤男寡女半夜三更共处一室要是叫人撞见总归不太像话。沈郁离虽然洒脱不羁,也不是全然不顾礼法。萧弘重伤昏迷的时候情况危急管不了那许多,但是现在人已醒了,她再孤身一人深夜造访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如此这般,自然就不能光明正大地走正门。好在广宁王府院墙外有棵老树。她蹬着树杈正好可以攀上墙头。可是进来容易,出去难。眼看天要亮了,沈郁离在墙角原地蹦了两下没爬上去,沿着院墙急得团团乱转,左瞧右瞧也没找着个能垫脚的地方。偷偷摸摸翻墙而入这种事情她还是头一回干,都说半夜爬墙的不是图财就是图色,要是叫人撞见了再产生点什么不好的联想可就不太妙了。转到第三圈的时候,她突然在墙脚下看见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板凳。正所谓雪中送炭,绝处逢生,天无绝人之路。踏着小板凳,沈郁离终于神不知鬼不觉地翻出了院墙。

    萧弘醒来时房中只有他一人。小公主就这样再次不辞而别了。说睡完就走,还真睡完就走,一连几天都没再见到人影。

    歇了这么久,积压下来不少事情需要处理。小公主这两天没登门,萧弘精神刚好一些便闲不住了,可惜重伤未愈,也只能读读公文。庭院清幽,倚在窗边刚好可以看到通往前院的长长回廊。边读着,他边时不时向那边望上一眼。

    前些日子沙艾尔派人送来情报消息。自从萧弘砍了老达钽王,新继位的这位一直未能服众。北方部族之间互相抢夺领地,纷争不断,王庭动荡不休,其热闹程度不比大晏朝中逊色多少。达钽小王子巫仑烁被俘已久,诸部首领都曾提出派兵营救。虽不清楚其中究竟有多少人真心想救他,多少人想趁机弄死他,但为了拉拢人心,达钽王已派大将罕洛率兵前去要人。沙艾尔特地给他们提了个醒,罕洛的亲妹子跟小王子有婚约,有这层关系,如果小王子回去和巫仑崇光争位,罕洛定是要站在小王子这边的。

    薛皓从苍州来信也提到了此事。比起之前老达钽王巫仑奇禄挥兵五十万南侵,这就只能算是小打小闹了。罕洛前来要人,薛皓让人把巫仑烁绑成粽子挂在墙头挂了两天,又拿他试了试新造的连弩。罕洛到底还是怕老达钽王留下的这棵独苗苗被他们玩死玩残了,在苍州城下吆喝了半晌,最终也只能拍拍屁股又跑了回去。

    几位将军来府中时萧弘正伏案疾书。一来需将此事告知朝廷,二来正好趁此机会上疏奏请用巫仑烁交换失土。已是晚春,庭院中几株香枫葱茏挺秀,错落有致。一片树叶随风飘进半掩的轩窗,落在他执笔的手旁。萧弘再一次抬头看向庭院远处的回廊,那里依旧寂静无人。广宁王府的刘总管远远路过,正琢磨着好几天没见着公主了,他们俩该不会是吵架了吧……见他又在望着远处出神,不由颤巍巍叹了声“望穿他盈盈秋水,蹙损他淡淡春山~” 末了也不知脑补了一出什么虐恋情深的戏码,抽抽鼻子,掩面而去,差点没洒下一掬同情泪。

    萧弘全然不觉,又望了一会儿,没把秋水望穿,也没把小公主盼来,倒望见了弟兄几个迈进院门的身影。

    “将军!”韩宗耀远远喊了一声。

    萧弘如往日般冲他一笑。伤后气血两虚,体弱畏寒,旁人都已换了春装,他还披着厚厚的狐裘。病中未曾束发,青丝披散更显得他消瘦了许多。

    这个苍白的微笑不知怎的就让韩宗耀鼻子狠狠一酸,猛跑几步扑到萧弘身前,抽泣两声,突然嚎啕。他嚎着嚎着,嚎出了节奏,嚎出了感情,越嚎越是难过,越嚎越是投入。

    萧弘拿笔的手被他嚎得一抖,在纸上糊了一团黑漆漆的墨迹。奏折是肯定得废了重新写了。仰天叹了口气,他放下笔,使劲胡撸了一把韩宗耀的脑袋,“宗耀啊,别嚎了,让人听见还以为发丧了。”

    韩宗耀闻言连忙把眼泪鼻涕往回一憋,硬是憋出来个鼻涕泡泡。

    “行了行了!你不嫌丢人,你哥我还嫌丢人呢!”韩宗烈一脸嫌弃地抽出领巾甩给他。

    韩宗耀接住领巾满脸抹了抹,再使劲擤了把鼻涕,团巴团巴又扔给他哥。

    “你恶不恶心!”

    这一团鼻涕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气得韩宗烈作势就要踹他。韩宗耀连忙往萧弘身边躲闪,齐怀安拦在中间,一副老鹰捉小鸡的架势。

    萧弘被他们晃得头晕,连忙出声让几人坐下。

    齐怀安看了看他手边那一摞公文,拿手比量了一下厚度,“程老说让你好好静养,怎么又不遵医嘱?”

    “不准去程老那里告状。”想起程老锅底一样的脸色,萧弘屈指压了压眉心,“我就处理些公文,挺安静的。”

    齐怀安想说静养好像不是这个意思吧。萧弘见他还要念叨,连忙打住话头,另谈别事。

    “这两天弟兄们怎样?”

    从苍州带来平叛的十万兵马暂时驻扎在京城北郊。这段时间萧弘一直没去过营中,多少有些放心不下。

    “水土不服病了几个,除此之外没啥大事。”齐怀安说道,“我已按你说的吩咐下去,每日练兵不可松懈,军规禁律一概不变。总之,在苍州时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

    怀安处理这些事情一向让人放心。萧弘点了点头,又问宗烈,“查处叛党的事情如何了?”

    “已经大致结束了。”说起这事,韩宗烈颇多感概,“这一番彻查下来,朝中澡堂子起火,各捂其腚,谁都怕和太子还有尹氏扯上关系。京城的官老爷们瞧不起咱戍边的,弯弯绕绕的那些个花花肠子以为咱看不明白。说是协助他们办事,表面客客气气,其实就是拿咱弟兄们当刀使。拿人的时候他们有多远躲多远,轮到抄家的时候就说不劳咱们动手了。要不是咱弟兄们没那么容易糊弄,还不知要有多少油水流进这些人的口袋。”

    宗烈刚直,眼里最容不得沙子,萧弘知道他心里不痛快,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朝中贪腐成风由来已久。有咱们的人跟着,他们才能所顾忌。如若不然,这里面的水就更浑了。”

    “怪不得成天说国库没钱。养了这么多蛀虫,我看就是有金山银山也都白搭。”韩宗耀说着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齐怀安之前便听萧弘说过担心有人趁机拉帮结派铲除异己,如今又听宗烈说了这事,心里闷闷的也挺不好受。联想起这几天在京城的所见所闻,不由感叹道:“这次的事情皇帝一再下令严查,判刑一律从重从严,被牵连的人数都数不过来。听说诏狱都人满为患了。”

    皇帝要严查叛党,一来是为了杀鸡儆猴杜绝叛乱,二是为了削弱士族势力,改变大晏一直以来大权旁落于士族高官之手的局面。只是……叛乱刚过就在朝中搞这么大的动作,弄不好会再生事端。如此一来,临兴更需要重兵镇守,他们大概是真的要在京中多留些日子了。

    说起查处叛党,萧弘又想起一事。

    “还记得几年前克扣军饷的事情吗?”

    几人纷纷点头。前几年有人为了敛财私贪朝廷派发的军款,还在军械军备中做了手脚。萧弘查到此事与尹氏有所关联,数次上表要求查清主谋,还将士们一个公道。可惜那时尹氏在朝中势大,最终还是将事情压了下去。萧弘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在那之后屡遭打压参劾。大晏讲究出身门第,几大士族垄断朝中大权,其中以昆宁潘氏、昊阳尹氏风头最盛。萧弘那时虽是戍边大将,但出身低微,身后既无世家撑腰,在朝中也没有朋党。敢在明面上与昊阳尹氏作对,旁人看来可是相当的不懂进退,不知死活了。最初知道尹定坤是阿离的亲舅舅,他也曾有过一些顾虑,不过那都是以前了。

    “当初黑下来的军款不知多少被尹氏用来豢养私兵了。皇帝要彻查叛乱一事,正好把当年的事情也一并查查。”

    “你要上表重提此事?”齐怀安问。

    “正有此意。”

    韩宗烈一脸愤愤的附议道:“趁热打铁,落井下石。”

    韩宗耀也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萧弘微微一笑,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暗暗按住了肋下的伤处。被烙烫过的伤口不易恢复,这么多天好好坏坏一直没有完全愈合。加上他重伤后气虚血弱又勾起了旧伤,程老一再嘱咐让他静养,其实是不该起身乱动的。他好强惯了,自以为读读写写不算什么,可时间一长便有些吃不消了。

    又和弟兄们聊了一会儿,他胸中闷得厉害,忍不住侧过身去压抑着低声咳嗽。逐渐涌上的眩晕让他眼前模糊了一瞬,萧弘不愿他们担心,简单嘱咐了几句,便让大家早早散了。等人都走了,他又强撑着重新写了奏折,摞下笔时已是华灯初上。庭中的灯火映出一片柔和的光影,他凝神再次望向窗外,过了片刻才确定庭院中是真的空无一人。

    已经是第三天没见到小公主了。此时此刻,不知她在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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