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冥冥之中感知到了那望穿秋水的思念,沈郁离鼻头一痒,扭头“哈啾”一声打了个喷嚏。

    这几日她很是忙碌。

    经过了最初的混乱,随着查处叛党的事情逐渐接近尾声,朝中也终于逐渐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沈洵从宫中回来,终于得空能和女儿坐下来好好说上些话。分离许久,又是劫后余生,父女二人从天亮聊到了天黑,从她离京之后的事情聊到了当前。沈洵隐隐觉得女儿与从前不一样了。几个月间,她身上褪去了几分天真,更多了一丝通透,忽然成熟了起来。

    月上梢头,海东青小白飞进了魏王府的梅园,扑棱着翅膀落在一株梅树上静静看着他们。沈洵好奇这鹰的来历,随口问了几句,又借着这鹰问起了她北境一行的经历。沈郁离把此次见闻一一同父王说了,只隐去了其中那些惊险万分的部分。说来说去,便说到了某人。沈洵试探着问起。沈郁离心中恨不得有千言万语,话到口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剩下一句“很好。”

    这“很好”二字太过笼统,闹得沈洵猜不透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很好?”

    “什么……都很好。”她唇边含笑,微微垂下长睫,纤纤十指缓缓绕着自己的衣袖。

    这般小女儿情态,沈洵一看也就都明白了。他其实真心不想女儿嫁给一个戍边的武将。虽说萧弘人品才情都是世间难得,可北地苦寒,战事不断,尤其他的身世不清不楚,皇帝又对他诸多猜忌。可要是阿离喜欢,那恐怕就是有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了。沈洵抚须长叹,在认命和不认命之间纠结了半晌,最终也没个结果。此事暂且按下不表,父女二人又说了些别个。

    月色霜白,苍云渺渺,长谈至深夜,沈郁离又说到了惨死的庄宣公主。世人常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出嫁的姑娘死后不能葬入娘家的祖坟。帝王家的女儿也是一样。庄宣公主未能阻止济阳公反叛,也没能送出消息示警。皇帝因此心存不满,也不过问她的丧事。忆起儿时旧事,沈郁离始终无法忘记庄宣公主大婚之前一身嫁衣独自垂泪的模样。豆蔻年华的少女嫁给相貌丑陋性情暴虐年纪足够做自己父亲的武将。一生郁郁寡欢,缠绵病榻,直至惨死他乡,最后被世人所记住的或许也只是一个罪臣之妻的名分。她何时有过选择?谁又知道她曾用性命去抗争过?

    对于庄宣姐姐的死沈郁离始终难以释怀,次日一早便写了祭文,带着磬儿去钟山遥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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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逼宫时以天子之名诏令百官入宫,将群臣囚困于太极殿中。几位老臣察觉事情真相厉声痛斥,被其加以重刑倒缚双手悬挂于太极殿前,国子监祭酒莫继春莫老先生也在此列。

    祭拜了庄宣公主,沈郁离回到府中陪父王用膳时才听说了此事。离京前莫老先生曾在钟山问雪亭将她收为学生。当日那些教诲,沈郁离一直铭记在心。听说老师受了刑,她匆忙带了些名贵药材上门探望,可惜去了才知莫老先生不在府中。

    莫老先生年过八旬,重刑之下众人都以为他这把年纪定是熬不过此劫要一命呜呼了。没曾想老爷子身板相当硬朗,回家躺了半日,又精神矍铄,双目有神了。起身入朝问清叛乱始末,转眼就写了篇洋洋洒洒的讨贼檄文,字字如刀,把一干叛党统统骂了个狗血淋头。

    沈郁离去他府上探望时,莫老先生已经去了国子学。既然错过,她也只好留下礼物,改天再来了。

    一来二去,回到府中已是黄昏时候。次日司无忧司大小姐一早登门造访。姑娘们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好几个月没见,如隔好几十秋。

    司大小姐这次来还有些要紧的事要一同商议。

    叛乱过后,京中一片混乱。叛军攻城时破坏的城墙需要修缮,烧毁、倒塌的民房商铺也都需要重建。晚春时节虽然不那么冷了,但临兴一天到晚阴雨不断,不少人无处安身,都等着朝廷派人安置那还不一定得等到什么时候。本着能帮一把就帮一把的原则,这些天司无忧司大小姐亲自代表荣昌商号与京城内外相熟的商家一起酬了些银子,买了粮食,搭了棚,在城门附近和东西两市施粥。一只碗长老也带着丐帮的弟兄们帮忙搬砖搬瓦修房修舍。众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听闻此事,沈郁离立马取了些银子交给无忧,用过午膳就带着磬儿和府里的人一并前去帮忙。

    西市不见了往日的热闹与繁华,粥铺前挤了不少百姓。沈郁离特地换了寻常人家的装束来这儿帮忙,众人不知她是谁,也就省了那些不必要的礼数规矩。除了他们施粥的铺子,周围还有几家大户人家送米送柴接济穷苦。城南济世堂的石崇云石大夫带着家中独女石灵也在附近义诊。

    石大夫父女对萧弘有大恩。沈郁离过去寒暄了几句,又把石灵姑娘好好夸了一顿。京中最近涌入不少逃难的百姓,春季气候时暖时寒本就容易染病,加上战乱中缺衣少食,不少人伤病缠身。他们忙得不可开胶,药材也眼看就不够用了。京中一些药铺借机哄抬药价,百姓负担不起,更加走投无路。沈郁离听说此事,与司无忧商量了一下,一边由商队从外地尽快购入一批常用的药材以解燃眉之急,另一边由她去与父王商议奏请朝廷整顿商家,严禁这些发国难财的无耻行径。

    忙忙碌碌眨眼又是一天过去。帮忙收了粥铺,沈郁离抹了把汗,抬头一看天色,不知不觉已是夕阳渐沉。

    萧弘的身体才刚有些起色,两日不见,她有些放心不下。本想次日一早就去广宁王府,谁知刚梳洗更衣用了早膳,皇帝遣使已到了府中。

    天子诏曰:永安公主沈郁离于危难之际不畏万险,护国有功,特加封护国永安公主,入朝受封。

    天子从不吝于赏赐虚名,本朝却从未封过护国公主。沈郁离不知这封赏从何而来。稍微试探后,来传旨的钦使透露说朝中有人上表为公主请封。她问是谁,那人便不知道了。若在平日,沈郁离定然会猜是她姨母,可二皇子过世后皇后哀痛欲绝,不可能会去做此事,思来想去……就只可能是他了。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太极殿因此得名。

    永安公主沈郁离随钦使上殿受封。太极殿上,天子当着文武百官再次问起她想要什么赏赐。

    沈郁离深深一拜,答曰:“臣女想为自己,也为百姓求一个大大的恩赏。”

    大殿之上,众人的目光集于她一人身上。小公主微微上前一步,朗声道:“臣女离京时曾在山间偶遇一老妪。她本是丰州蒙山郡人,因北地战乱逃难到了乐郊。十余年辛苦劳作,好不容易有一个安身之所,谁想乐郊瘟疫,只得又往北跑。从北逃到南,再从南逃到北,本该颐养天年的年纪,背井离乡,奔波十年,落得一无所有。逃出来的尚且如此,那些被困于失地的大晏百姓更是生不如死,苦不堪言。臣女偶闻达钽王子巫仑烁犯我疆土,被镇北军俘获。特此奏请陛下以他为质换回北方的失土与旧民。”

    话音一落,太极殿上一片鸦雀无声。无人想到她会提出此事。无数愕然的目光中沈郁离再次深深一拜。

    “臣女别无所求,惟愿大晏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嘉定四年,春,护国永安公主沈郁离上殿受封,奏请天子以达钽王子巫仑烁为质交换北地失土。同一日,广宁王萧弘于病中上表,奏章中同样提及了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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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初皇帝将她封为永安公主,一是因为这封号自古便有,寓意也好,二是因为永安郡作为公主封地于礼于制也都合宜。如今加了护国二字,“护国永安公主”听起来还真是相当威武,相当霸气。表面不说什么,沈郁离心底却觉得自己撑不起这个封号。“护国永安”四个字听起来像是该建庙供起来的人物。她自认没那么大本事。所谓护国有功,也只是在大难临头的时候尽力做了自己能做的,成败大部分都靠得是运气。真正护住了国都临兴的其实是萧弘和将士们。

    可若猜得不错,这封号还是他替自己求来的。萧弘从未替自己求过什么,却为她求了这个。一时思绪万千,从宫中出来,沈郁离本想直接去广宁王府,谁料磬儿早已踮着脚焦急地在宫门外等她了。

    西市那边出了些麻烦。说来话长,石崇云石大夫年轻的时候四方游走行医,去过不少地方,救治过不少人。其中一个,便是慕义伯黄承恩。当年黄承恩回乡祭祖,途中突发恶疾,幸得石大夫救助,才得以保全性命。为了报答救命之恩,慕义伯提出结成儿女亲家,为自己的幼子黄宇轩与石大夫的独女石灵定了亲。石大夫父女二人在街头为百姓义诊,这位黄公子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找上了门来。刚好石大夫出诊去了,只剩下石灵一人在给百姓看病。黄宇轩上来便纠缠不休。说石灵将来是要嫁入慕义伯府的,在街头抛头露面是丢他们慕义伯府的脸面,非要石灵跟他走不可。

    沈郁离随宋磬儿去到西市,周围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司无忧司大小姐目睹了事情始末,实在看不惯这姓黄的,过去帮石灵说了几句话,没一会儿就跟他争执了起来。

    魏王府的马车一到,众人纷纷退开。刚刚还要拉扯司无忧的那个黄府家丁立马把手收了回去。

    可惜已经晚了。沈郁离走下马车,冷冷睥了那人一眼,目光又悠悠转到了他身旁那个一身华服的男子身上。那人身边带着不少家丁,左拥右簇,典型的贵族做派,这该就是慕义伯的幼子黄宇轩了。

    她从宫中直接过来,身上还穿着面圣的宫装。司无忧可算是等到了靠山,拉着石灵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她身边,特意像模像样的行了个礼,叫了声“公主。”

    黄宇轩见了,连忙收起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向她一拜。

    “黄宇轩见过公主。”

    沈郁离不声不响将他来回打量了一遍,明知故问道:“慕义伯是你的……?”

    “是家父。”

    沈郁离点点头,又左右看了看,“素闻慕义伯仁善,想来也是来接济百姓的吧。”

    黄宇轩脸色发紫,噎了半晌,只得顺着她说道:“正……正是……”

    “那可真是太好了。”她说着看向石灵,“我早些时候听灵儿说过城里缺药,正愁着需要从外地购入大批药材。慕义伯有心帮忙,那真是解了燃眉之急啊。”

    她说着,就见黄宇轩的脸色更精彩了。慕义伯有三子,个顶个的不争气,伯府也早已没落了,只靠祖上余荫硬撑着个门面。购买大批药材需要不少银子,黄宇轩惹出了这么大一笔支出,怕不是要把他爹给生生气死。

    “这采购药材的事……在下没有经验…”黄宇轩只是来找石灵的,这样大的一笔钱他根本做不了主,磕磕巴巴想方设法地要推搪过去。

    沈郁离一笑,“采购药材的事情有灵儿和商号的人安排,慕义伯肯仗义疏财,已是帮了大忙了!”

    刚刚他们纠缠引来许多百姓围观。沈郁离这一说,周围的人也都纷纷称道。慕义伯黄承恩极好面子,平日里生怕被别人看低一眼。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此时再说没钱,那可是要把面子里子都丢尽了。黄宇轩肯定不敢丢他爹的脸。沈郁离正是吃准了这点。于是这笔钱慕义伯府是出定了。

    “这事情颇急,黄公子也别耽误了,快安排去吧。”

    黄宇轩心慌气短,这时候才记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挣扎半天,又说道:“实不相瞒,在下还有一事。”

    “哦?”沈郁离故作不知,等着他说下去。

    “在下与灵儿早有婚约,不愿见灵儿这般……”

    他话未说完,沈郁离已经一脸了然地接道:“原来黄公子是不愿见灵儿劳累特地亲自来帮忙的啊。那银两不如便让家丁回府去取,黄公子留下帮忙就好。”她说着又是一笑,“正巧,我也是来帮忙的。”

    黄宇轩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又挑不出她的半点不是来,只得点头答应。沈郁离当然不会跟他客气,前前后后做这做那的指使着他团团乱转。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平时也没做过什么,不过半天功夫就满头大汗,连呼哧带喘了。

    简直弱爆了……沈郁离心里默默腹诽。石大夫出诊回来,不知发生了什么,还连声同他道了谢。黄宇轩被折腾了半晌,实在受不了了,连忙找了个借口落荒而逃。看着他一溜烟远去,料想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再来惹麻烦了。

    摆平了这边,已是暮色渐深了。沈郁离实在放心不下萧弘,可父王还在府中等她回去,也只能隔日再去看他。

    三日未见,等她再次来到广宁王府,萧弘却不在府中。

    不在府中!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他怎么会不在府中!!

    “去哪了?!”沈郁离问。

    何飞见她脸色发青,明显气得不轻,生怕自己招惹了无名之火,吭哧了半天才答。

    “皇帝召见,将军一早就入宫面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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