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要抱抱,他却又半天没动。沈郁离伸手探向他的腰间,“疼?”

    萧弘短促的吸了口气,低低“嗯”了一声。

    果然是疼的。落雁滩那一战他从飞驰的战马上狠狠摔下来,腰上便落下了伤,从此每逢阴雨天气总会百蚁啃噬般酸痛难忍。平时他都是硬忍过去,从来也不放在心上。但是京中多雨,这些天他躺得久了,越发难受得厉害。

    怪不得不肯乖乖躺着,是因为疼吗?

    “帮你揉一揉会不会好些?”

    她在他腰椎附近按了按,毕竟没做过这种事,一时不得章法,倒惹得他更疼了。

    萧弘身体轻轻一颤,暗自喘息着拉住了她的手腕。

    “阿离别动了,抱抱就好…”

    “抱抱包治百病吗?”虽这样说着,她到底还是不忍拒绝,搂住他的腰小心地在他身边躺下,又忧心道:“等下还是要让程老再过来看看,你也得吃点东西才行。”

    他又“嗯”了一声算作答应,乖巧得像只鹌鹑。

    “陛下为什么突然召见?”

    按说萧弘平叛时受了重伤,这事朝野皆知。他已告病多时,皇帝也派章太医来府中探望过,若不是真有什么事情,皇帝也不会这时候召见。毕竟现在国都和北地的安稳还都要仰仗着他,再者刻待忠良传扬出去也不大好听。

    “是为了我上表提出重查当年贪污军款的事。”

    “让我猜猜……陛下觉得朝中还未安稳,不想再起波澜,让你不要旧事重提?”

    小公主料事如神,一猜就猜了个正着。想起这事萧弘心里还是有气,索性不作声了。

    当年的事情她听人说过。那年冬天很冷,军款被人贪了,朝廷重新发放的供给迟迟不到,将士们没有粮草、冬衣,他只能从各处借来银两,节衣缩食,一点一滴拼凑着才勉强度过了那个冬天。那样傲的性子,不得不为了几两银子一次次向人低头,他一句也没有抱怨过,镇北军的将士们却全都看在眼里,一提起这事都是满心愤慨眼圈泛红。萧弘可以不计较个人得失,却从来都把将士们的事情看得极重。现在他要重查此事,为的也不是自己所受的委屈,而是替将士们不平。

    不出声,那就是猜对了。皇帝叫他去谈此事,他心中肯定不畅快。以萧弘的性子,她是不指望他能和皇帝相谈甚欢了,没当面顶撞触怒天颜就算不错了。

    “我知道你为将士们不平,但身体还没恢复,多少也该顾及一下自己,不要急于一时。”

    静养了这么多天,身体才刚有些起色,这下又扯裂了伤口。就算是身强体壮的也禁不住这样反复折腾,何况他自落雁滩一战后身体就比不得别人了。气血太弱,连嘴唇都没有什么颜色,似雪的容颜倒衬得眉眼更加色如漆染。

    沈郁离心疼不已,靠在他胸前抬头看他,“这事其实你可以先和我父王商议的。陛下现在还病着,朝中大事小情大部分都是我父王在代为主持。你若先和他说,便就借着查处叛党的由头把当年的事一并查办了,查到什么,只当碰巧发现了线索就是。既不需要特地大张旗鼓的去查,陛下那里也说不出什么。”

    小公主的声音温温软软,萧弘静静听着,又把她搂近了些,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嗯”了一声。朝中这些弯弯绕绕令他头痛不已,阿离说的却是半点没错。说起面圣的事情,他又想起那幅挂在建宁宫中的画像。

    “我今日在建宁宫中看到一幅画像,虽没看清画中人的面容,却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什么画像?”沈郁离一怔,她不久前才去过建宁宫给天子请安,那里并没有什么画像。

    果然那画像是为了试探他才特意挂上的。萧弘心中了然,不想阿离跟着操心,只说道:“皇帝寝宫的墙上挂着一幅女将军弯弓射雁的画像,猜得不错的话,画中的应该就是当年的白马将军虞红莲。曾听人说过,我与虞将军容貌十分相像。”

    沈郁离心中越发不安起来。皇帝显然是要试探些什么。据她所知,白马将军虞红莲二十多年前就战死北疆了。到底是什么使得天子如此挂心,甚至萧弘只是容貌相似就要百般试探?

    她又去看他的眼睛,“你记得自己儿时的事情吗?”

    萧弘摇头,“只知道我的父母双亲都死在翼州那场大火里了。除此之外,养父什么都没说过。”提起养父,他微微垂眸,“我养父是个奇人,若他还活着,能见到你的话肯定特别开心。”

    翼州大火……当年的白马将军虞红莲就是战死在翼州的,皇帝怀疑萧弘与虞红莲有所关联。这其中定然还有些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会是什么呢?沈郁离百思不得其解。头一次听他说起亲人,她心中一暖,想到他的养父如今也早已不在了,又有些难过。

    气虚血弱难免头晕畏寒,但有阿离靠在身旁,很快就不那么冷了。小公主性子飞扬跳脱,容貌却是温润可人。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横波。望着她的眉眼,他深黑的瞳仁隐约染上了一丝郁色,“皇帝疑我,阿离若是和我在一起,往后必会受我拖累。”

    沈郁离实在不爱听这话,心里一阵烦躁,气冲冲截住他的话头,“都拖累这么久了。我抱也抱了,睡也睡了,现在再提这茬,是不是有点晚了?再说这个,我就把你给始乱终弃了!”

    大将军又安静乖巧宛如一只鹌鹑了。

    “昨天我原本一早就想来看你,结果陛下突然遣使命我入宫受封。猝不及防的,我连点准备都没有。为什么想要替我请封?”她问。

    “怎么知道是我?”

    “还能有谁?”

    小公主洞若观火机敏过人,什么事都瞒不住她。萧弘坦然一笑,“这‘护国’二字是阿离应得的。”

    “可我觉得自己当不起这两个字。真正护国的是你和将士们。我不过是做了自己能做的,成与不成都凭得是运气。”

    “你靠自己的勇气做了别人不敢做的,如何就当不起了?”萧弘说着温然一笑,“大晏建国以来,阿离是第一个披甲守城的公主。别人都有封赏,你当然也应当要有。”

    “借着这事,我向陛下求了个大大的恩赏呢!”说起这个,沈郁离倒是真真切切的有几分自豪,“之前你俘虏了达钽小王子巫仑烁,我求陛下拿他去换北边的失土来着。”

    闻言萧弘不由一笑。

    “笑什么?”

    “前些天我也上表提了此事。”

    两人不约而同的提了同一件事。还真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啊!沈郁离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你已经提了此事,我就求些个别的了。多些银子还能多买几石粮食救济百姓呢!”

    俗话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沈郁离这两天在粥铺帮忙,成天听司无忧在耳朵边上念叨几两银子几石米,能熬几锅粥,够多少人吃,需要多少柴,脑子里对柴米油盐这些平时完全不用她操心的东西相当敏感。忙里偷闲,她还让无忧帮着估算了一下尹氏私养兵马大概用了多少银子。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边军将士们忍饥挨饿,他们却有银子招兵买马。这些银子都从哪里来?这里面肯定大有文章。

    自从北境一行,小公主是越来越接地气了。见识多了,操的心就多了,想做的事情也更多了。

    “我这几天做了不少事呢。”

    沈郁离说着把这些天的事情一一讲给他听。说了会儿话,一起用了午膳,午后又让人请来程老军医,看着萧弘服过药睡下了她才离开。

    刘总管远远望见小公主离去的背影,终于长长出了口气。看样子是没有吵架啊!那也不用再望穿秋水了吧!真是太太太好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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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定四年,春,皇帝以京中仍需重兵守卫为由将长戍北境的广宁王萧弘留在京中,因平叛有功,晋升辅国大将军,参知政事。

    最后那四个字是关键。萧弘没能休息多久。伤还未痊愈就入朝参知政事,又开始忙着京中事务。他这些天研究了一下京畿防务,发现表面看似固若金汤,实际可谓漏洞百出。一在朝中提出此事,文武百官都十分焦虑。叛军围城的事情还记忆犹新历历在目,任谁都不想再来一次了。齐怀安心细如发,在苍州时也曾和薛皓一起布置规划过城防,萧弘一直觉得他可堪大任,正好趁此机会向魏王举荐,让他协助禁军加强临兴防务。

    齐怀安听他说到此事时一脸担忧,“禁军都是些士族出身的将军,傲得很,他们能听我的吗?”

    萧弘看着他的眼睛,“自信点。无论何时何地,记住你是齐怀安,是我镇北军的将士。”

    齐怀安闻言来了精神,挺起胸脯,认真答了声“是。”

    齐怀安去帮忙布防,营中的事情就全都摊在了韩宗烈、韩宗耀兄弟俩身上,萧弘也更忙了。休息不好,身体恢复得也一直不好,折腾了许久,伤口总算是愈合了,人却还是时不时低烧。眼见着程老军医脑袋顶上看不见几根头发了。小公主也跟着操心,天天跑来盯着他休息。往日受伤都是隐而不报,这次没有瞒住,也不知道宫中派来的章太医回禀时都说了什么,搞得朝中人人以为他就要命赴黄泉了似的。本来朝中就有许多人瞧不起他的出身,上表提出重查当年贪污军款的案子又再次得罪了一干权贵,现在怕他真的伤重不治,倒有不少务实点的开始担心起还有谁能去戍守边关抵御外敌了。这一来,萧弘在朝中少了几个政敌,刚好趁机又请朝廷多播了些军需款项送往苍州。

    广宁王府的刘总管这段时间也忙得脚不沾地。他的独子早年也在镇北军中任职,年纪轻轻便战死沙场。他发妻早逝,晚年丧子就只剩孤身一人,一度伤心欲绝想了此残生,是萧弘把他接到身边照料。他与萧弘相识多年,看着他带着镇北军屡立战功直至封王。萧弘上次匆匆离京,把广宁王府全权交给他打理,其实是想让他在京中颐养天年。萧弘不在京中,他也就按他说的,一切从简,省钱省事,还省了不少心思。本来以为,等萧弘什么时候回京之前再把府邸好好打理一下,添些人手也都不迟。没想到京中大乱,萧弘突然回来,还是重伤而归。

    这几天时间刘总管白头发都添了许多。萧弘从未当他是仆人。在他心里,其实也是把萧弘和他身边那几个兄弟都当成自家孩子的。表面上他是广宁王府的总管,私底下他就是忙里忙外帮忙管家的亲大爷。那天看着萧弘倒在雨里,他是真的吓坏了。年纪大了经不起这么惊吓,一连着几天吃不下睡不稳,等到萧弘醒了,才算放下心来。听说皇帝要萧弘留在京中,他这才想到府里什么都缺,得赶快置办。忙忙碌碌张罗了大半个月,终于这广宁王府不再冷冷清清,有点王府的样子了。

    刘总管一把年纪饱经世故,平日里得闲,就喜欢听个书、看个戏、翻翻话本、聊聊八卦什么的,对于年轻人的感情生活可说是操碎了心。皇帝给萧弘赐婚的事情他早就知道。见着小公主天天往这儿跑,天天往这儿跑,恨不得白天晚上都在这儿,更是一眼就看出两人关系定不简单,这便是广宁王府未来的女主人了,可得好生照顾着,千万不能怠慢。于是乎,没过多久,他便四处打听了个遍,不声不响地把府中各处悄悄按小公主的喜好布置了一番。

    “这树是……?”萧弘刚从营中回来就觉得有什么不大一样了,院子里最近一天一个样,窗前这棵树好像早上还不在这儿来着?

    “这是白梅。”刘总管答道。白梅好啊!听说魏王府里种了一片梅林,公主肯定喜欢。

    萧弘“哦”了一声,没继续多问,撸起衣袖,和何飞、吕胜一起把刚搬进来的树苗也栽在了旁边。

    几人正忙活着,从前院传来一声“呜汪!”

    何飞满脸疑惑,扭着头去看。

    “将军,我怎么好像听见了狗叫?”

    吕胜跟着嘀咕,“咱府里好像没养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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