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雨及芒种,四野皆插秧。常言道,芒种不种,再种无用。四月将尽,正是农忙时节。选这时候种树,其实也就是赶巧。不过这树一种上,轩窗外三两枝瘦梅,影壁旁五六株香枫,春夏秋冬各有景色,院子里也更添了一丝清雅平宁。

    树刚栽好,远远有犬吠声传来。萧弘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起身看向声音来处。一团毛球沿着回廊狂奔而来。小公主紧追在后,跑动间裙袂翻飞,边追边喊着“站住!”

    那毛球越喊跑得越快,一阵风似的就到了眼前。萧弘还没看清这是个什么东西,长臂一展,抓着后脖颈子就把它从地上给拎了起来。此物头大额宽,黑背黄腹豆豆眉,四只小短腿腾空倒腾着,尾巴摇得飞快。

    何飞、吕胜一起凑过来看热闹。

    “这哪来的狗啊?”

    “还是四眼铁包金诶~”

    “这可不是一般的狗。”沈郁离边喘边指着那幼犬说道:“此乃前朝吐蕃进贡的纯血虎獒,这一窝里就属这只品相最好了。”

    宋磬儿这时候才好不容易追了上来,匆匆向萧弘一礼,跑得都快要喘不上气了,还不忘添上一句,“这可是公主亲自去犬舍里挑的呢!”

    何飞、吕胜连忙行礼。

    沈郁离摆了摆手,扬头对萧弘一笑,“说过要送你一只的!”

    相识至今,萧弘从来没说过想要什么,唯独在北境遇袭那次,他提起过羡慕沙艾尔那只巨獒。沈郁离当时就说一定要送他一只更威武的。春天正是万物繁衍的季节。一早她去探望姨母,听凤仪宫的女官说宫中那几只虎獒前些时候下了窝幼崽,她又特地亲自跑了一趟犬舍,把其中品相最好的那只给抱了回来。

    幼犬颇通人性,适时“呜汪”了一声。萧弘摸摸狗头,它那毛茸茸的小尾巴就嗖嗖嗖嗖地摇出了残影。

    “它是不是小了点啊……断奶了吗?”吕胜戳了戳幼犬胖乎乎的小肚子,又拿手比量了一下,这狗还真是比他那巴掌大不了多少。

    “将军你看,还是个豆豆眉嘞!”何飞说着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萧弘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俩一眼。两人立时噤声,心说公主送的东西待遇就是不一样啊,哪怕是只狗子也不好随便笑话。

    “豆豆眉怎么了?这么圆,这么对称的豆豆眉多难得啊!”沈郁离挺不服气,“养獒就是要从小养才好。它长得快,等长大了肯定比沙艾尔那只还威武。”

    “我不过随口一说,阿离竟还记着。”萧弘把狗拎起来看了又看。不光记着,她甚至为了这狗子还专门去了趟狗窝。这不是一只狗子,这是小公主的一片心意啊!

    “那是当然。”见他喜欢,沈郁离心情大好,又想张罗着给这幼犬起个名字。“看它黑背黄腹,体格健壮,背毛如狮子,不如就叫…毛豆豆……”

    眼见小公主又要超常发挥,萧弘赶忙干咳一声,“……不如叫铁狮子吧。”

    何飞、吕胜一个偷偷撇嘴,一个悄悄皱眉。这俩名字起的,一个够形象,但实在不太威武。一个倒是够威武了,但实在不太形象。喊一声“铁狮子”就跑出来这么个毛豆豆,还不得把人笑死。

    宋磬儿左看右看,小声开口建议,“要么再想想?”

    几人纷纷点头,琢磨半晌,最终这狗子大名铁狮子,小名毛豆豆,人称“铁子”。

    铁子似乎很喜欢这个名字,“呜汪”一声从萧弘怀里跳了出来,摇着尾巴围着他绕圈,憨态可掬的模样实在可爱极了。

    “要是莹儿和小小也在就好了,她们肯定也很喜欢。”萧弘说着,唇边含笑,眼底却隐约添了一抹落寞。

    自从认下了莹儿和小小,他事事尽心尽力,生怕照顾不好小姑娘们。尤其小小年纪小又粘人,萧弘也是破天荒头一次当爹,没请到方婶之前连哄睡都常常亲力亲为。不是亲爹,胜是亲爹。离开苍州一久,自然免不了挂念。大家也都挺想小姑娘们的,听他这样一说,心中也不是滋味。

    何飞凄凄切切地小声嘀咕,“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苍州去。小小才那么大点儿,到时候时候恐怕都不记得咱们了。”

    这话实在扎心,吕胜悄悄给了他一拐子,转头对萧弘说道:“将军,如今京城也安定了,要不咱把莹儿和小小接过来吧。”

    这倒是个好主意,萧弘点了点头,他便立即着手安排去了。何飞带着铁子去选个地方安窝,磬儿也跟过去帮忙。庭院中一下子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芒种前后天更暖了,雨水也更多了起来。京中才晴了两日,层层叠叠的雨云又铺了满天。沈郁离生在临兴,长在临兴,早已习惯了这时节的云遮雾绕,雨水绵绵。若是以往,或许还会吟上一句“深雾笼云飞石燕,半晴又雨弄蒲蓑。”可如今看着天上灰蒙蒙的一片她却只想到阴冷湿寒四个字。这般雨雪天气最易勾起萧弘身上那些旧伤。这人性子温柔,偏偏骨头硬得很,就算不舒服也不会说。不光不会说,甚至寻常人都很难察觉到他的不适。

    大晏的广宁王是百姓口中无所不能的战神,是手握重兵安内攘外战无不胜的辅国大将军。旁人看不到那一身玄甲下的累累伤痕,她却知道他也是会痛的,哪怕他从来不说。

    萧弘看着她不说话。他的眼睛实在是生得极好,静静看着人的时候就像极深极广的夜空,又像无边无际的深海。她拉了拉他的手,被他顺势拉进怀里。寒松般的气息隐隐约约从他身上传来,无端令人想起苍州的雪。

    沈郁离就势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轻啄了一下。他仍有些苍白的脸颊立时隐隐泛起了一丝红晕。

    大将军容易害羞,实在有趣极了。沈郁离靠在他怀里掩唇轻笑,忽而注意到了一旁新栽的梅。

    “说了让你尽量休息,你又不听。怎么种起梅花了?”

    “休息这么久,早就都没事了。”萧弘说着用下颌轻轻蹭了蹭她额边的发。她发间常戴着一只白玉雪梅簪,晶莹胜雪十分衬她。刘总管说要种白梅,他当时就觉得她会喜欢。

    嘴上虽然逞强,他的手依然凉得透骨。程老军医说过,这一身新伤旧患,换做别人可能早就撑不住了。就算他常年习武,底子不错,也得好好养个一年半载才行。

    可让他休息,他又不肯闲着。身体恢复了一些就忙这忙那。午前入朝议事,午后去了趟军营,回府也不消停,不知怎的又种起树来了。院墙边还有一株小树,不到半人高,看样子也是新栽的。那叶子的形状颇为眼熟,沈郁离回忆片刻才想起来,“这是棵柿子树?”

    她猜了个正着。萧弘一笑,“阿离不是说过只有苍州院子后面那棵树结的柿子最甜?我让人分了一株,前两天才带来京城,以后在这儿也能吃到一样的柿子了。”

    “这你都记得?”

    萧弘笑笑不语。沈郁离又问:“还记得什么?”

    萧弘想了一想,语气忽然干干巴巴隐隐带上了一丝怨念,“踏青、赏花、泛舟、放纸鸢。”

    “什么踏青、赏花、泛舟、放纸鸢?”沈郁离一头雾水,半天才想起来,那天自己喝高了爬墙,好像说过以前年纪小,表哥带自己踏青、赏花、泛舟、放纸鸢来着……酒真不是个好东西,怪不得他从来不喝。

    大将军似乎不大高兴,看样子得哄。小公主酒后失言,悔不当初,寻思了一寻思,说道:“那些都不算什么。在北地的时候,你陪我跑马、赏雪、放鹰、看长河落日,玄水浮金,还教我射箭、杀狼来着。”

    “可还是从来没有陪阿离踏青、赏花、泛舟、放纸鸢。”

    这是纠结起这事没完了?刚好过几天就是夏至了。夏至之日始,朝中百官放假三天。趁着萧弘有假,不如就一起在城中四处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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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公主那日送来了狗子,却把之前送给萧弘那块琥珀给要了回去,神神秘秘地也没说为什么,还回来的时候多添了个金色丝绦结成的同心结。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知音难觅,小公主也是难得做这些小女儿家的事情。萧弘笑着收好,只道自己何其有幸,兜兜转转没有与阿离错过。

    夏至将至,京中安定了下来,两人的婚事又被提上了日程。天子责有司择吉日为永安公主与广宁王举办大婚。礼部尚书温道兴找人算了一算,冬月初六万事大吉,宜嫁娶,便把两人的婚事安排在了十一月初。素闻温尚书是魏王的棋友,这一杆子把两人的婚事支到半年之后那么老远,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为此萧弘还去拜见了魏王。

    沈洵问他有何要事。他说议亲。

    沈洵问:“陛下都赐婚了还议什么亲?”

    萧弘答:“殿下之前说过不愿意阿离远嫁。”

    “所以呢?”沈洵寻思着难不成你是特地来给我添堵的?

    “殿下不愿意,阿离也会不开心。”

    “然后呢?”

    “必须愿意。”

    沈洵拍桌而起,险些摔了一跤。萧弘好心扶了一把,气得沈洵胡子都歪了,看着那张酷似故人的脸,心说你就是特地来给我添堵的吧!

    岳父大人不高兴了,这婚事就指定安排在半年之后,没啥提前的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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