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订了盟约,安排好安置旧民的一干事宜,一晃又是月余。八月过半,将近秋分,天气冷了下来。北地有穿青衣,备好酒,迎接远行归家的亲人的旧俗。沈郁离带着姑娘们陪哥哥一起身着粗布青衣,带上好酒,迎回了被困在失地二十余年的父老乡亲们。等到准备启程回京时已是九月了。

    暮色苍茫,咸阳如血,无边草原染上了秋日的萧瑟。海东青小白扑扇着翅膀从苍州城高大的城墙上俯冲而下,像是一支离弦的箭飞向远方。回程的车马都已经准备好了。江虎正和他大姨在城墙下作别。八尺壮汉哭得像个刚断奶的孩子,惹得老人家也跟着不停抹泪。沈郁离本想让他留下陪陪大姨,他又不肯,非说职责所在责无旁贷,一定得把公主好好生生护送回去才行。她也只能由着他了。这片土地上的人好像都倔得厉害。无端想起一些旧事,沈郁离无声一笑,理了理耳边被风吹乱的发,抬眸望向远处波光粼粼的玄水。

    “以前只听人说过长河落日,玄水浮金,如今终于得见。这片山河瑰丽壮美,广阔无垠。阿离说的没错,是个好地方。”沈行谨手中折扇半开,缓步而来,像是不经意间问起,“阿离喜欢这里?”

    “嗯。”沈郁离转头朝他一笑。她明白哥哥的意思。直到现在,他也是不舍得她远嫁的。

    “喜欢就好。”沈行谨摇了摇扇子。宫变过后他先是去乐郊救治安抚百姓,然后又马不停蹄的为两国谈判的事情奔波操劳。当了这么多年咸鱼没做什么正事,一下子忙碌起来,人都累瘦了好几圈,看着倒更玉树临风了。

    “哥哥是不是也该考虑自己的事情了?听说温姐姐回京了。”沈郁离试探着问道。

    她口中的温姐姐是中书令温善忠的长女温宁。沈行谨比沈郁离年长八岁,按他的年纪,其实早该婚配了。独身至今,便是因为这位温姑娘。温宁自小与他们兄妹相识。沈行谨对她早有情意,却因她与汝南王世子有婚约在先,直到她成婚离京也从未说破。后来汝南王世子染疾病逝,温宁寡居三年,最近才回到京中。沈郁离听说此事,觉得哥哥既然放不下,若能成就一段姻缘,也是好事。

    沈行谨微微顿了一下,像是不愿多说,只故作轻松道:“哥哥的事情,哥哥自己心里有数。就不用你瞎操心了。”

    “哥哥是担心父王不允?还是…陛下……”

    温宁回京的事情,其实沈行谨早已知晓,一直没有任何表示,自然也是有他的考量。他却没想到会被阿离一语说破。

    “陛下现在对父王处处防备。昊阳尹氏、昆宁潘氏都已没落,济原温氏如今是大晏第一士族。你与萧弘早有婚约,我若求娶温宁,他必会疑心父王拉拢朝中文武,另有所图。”

    沈郁离沉默着点了点头。本是出于关心,却无意间提起了哥哥的伤心事,她心中过意不去,转开话题,说道:“这次和谈能够顺利,哥哥也算立下大功一件了。”

    沈行谨摇头一叹,“这次和谈明面上我为正使,实际上阿离该当首功。说起来,哥哥真是小看了你。”

    沈郁离默然一笑,眉间隐隐闪过一丝愁绪。年少时总想做些什么证明自己,现在她已不想那么多了。和谈能够顺利已经足够让人庆幸,只是……

    “哥哥,和谈的结果一传回京中,陛下恐怕很快就要收回军权了吧。”

    天子早有此意,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如今两国签下了百年不战之约,皇帝不再忌惮北方外敌侵犯,恐怕京中很快就会有所动作。

    说起此事,沈行谨也眉头微蹙,“可是担心萧弘怪你?”

    “他不会。我只是担心他,也担心这里。”夕阳的余晖下,她望着玄水的双眸逐渐染上了血色,“如果没有强兵镇守北境,只靠这一纸盟约,又能换来多久太平呢?老师曾说过‘国无小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何决策,重要的不仅仅是决策本身,还有如何将其落于实处。若不能从千千万万条道路中选择最稳妥的一条,轻则前功尽弃,适得其反,重则引出内乱,江山动荡。’签下这百年不战之约表面看是件好事,可若因此削减边军,疏于防范,好事就反而变成了坏事。”

    “陛下的的疑心病越来越重了。以你与萧弘的关系,若是去说这些,只会引来更多猜忌。”

    这个道理沈郁离自然也懂得。贸然进谏只会适得其反。可若放任不管,则江山危矣。怎么选好像都是不对!临行前她曾问老师“大晏为何动荡不休?”莫寄春莫老先生当时只是摇头不语,她却好像有些懂了。徐商老书中曾云:君臣不可疑,疑则为乱。君疑臣则诛,臣疑君则反。天子本就多疑,宫变之后更是已经到了近乎病态的程,天下如何不乱?

    “此事若能由温尚书和郭少卿去说就好了。来北地途中那场劫杀显然是巫仑崇光的手笔。温尚书为国出使,千里迢迢的奔波,还受了重伤。为了稳住士族势力,陛下应该会听他一言。郭少卿本就是陛下亲自委派的,这一路相处,我看他也不像不识大体的人。”

    从小看着阿离长大,沈行谨自然是了解自己妹妹的。她既然这样说了,就代表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事到如今,沈行谨也想不出其他法子,考虑了半晌才道:“阿离看人一向很准,就按你想的去做吧。”

    次日一早,和谈的队伍离开苍州。薛皓带着将士们送他们出城。马车渐行渐远,沈郁离掀开竹帘回头望了一眼巍峨雄浑的苍州城,心中忽然有些莫名的不安。那时的她并不知道回京途中还有一场更为惨烈的厮杀在等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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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使和谈的队伍还没有回来,和谈的结果却已经早一步由快马八百里加急日夜不停送往京中。

    将近子时了,建宁宫御书房中仍然灯火通明。天子年迈体弱,这几年很少会熬到这个时候。内侍监卢知年第三次送参茶进来,只见皇帝仍静坐在御案前望着那封密信出神。他怕搅扰了天子,放下茶盏,默默行礼准备退下,却听皇帝突然叫住了他。

    “卢知年。”

    “陛下。”卢知年走近几步,轻声应道。

    “你看朕可是老了?”

    “陛下……”这句话没头没尾的,卢知年犹豫了一瞬,跪了下去。

    “朕老了,有些事不愿再等了。”

    卢知年继续跪着。皇帝像是自语,又像是在说给他听。

    “宝剑太过锋利,不是伤人,就是伤己。不打仗了,便留不得了。”

    在皇帝身边当了几十年的差,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卢知年听得分明。他迟疑了片刻,跪行几步,低声道:“陛下,定疆守土的宝剑不好轻动,何况…他没有过错啊……”

    广宁王萧弘从军多年,战功赫赫,在军中,在民间,都深得人心。这几年连年动乱,才一安定就要除掉有功之臣,卢知年怕的是,若杀广宁王,镇北军早晚必反。听说镇北军中人才济济,个个都是萧弘一手提拔出来的。要是他麾下的那些个部将借机生事,真的反了,就算不能颠覆朝堂,也足以毁去半壁江山。

    “没有过错,就是最大的过错。”皇帝神色微冷,“这天下不会有永远没有错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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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筚篥声苍茫悠远,如风吹过草原大漠。入京后萧弘已经许久不曾吹过这首北地的离歌了。小公主不在,他更加思念北境,临兴的满目繁华像是与他毫无干系。与达钽的和谈,江南的动荡,还有那两封旧信都时时牵扯着他的心神。

    先前让人去查巨灵教的事,这几天有了消息。除去那个神使孙宸之外,巨灵教另还有三名首领。其中一人是原左金吾卫将军许嵩。他本是尹氏门客,尹氏一族获罪,他遭到牵连被判了流刑。之前就有消息说他在流放途中逃脱,跟着一个名叫彭威的匪首落草为寇,在江南势力极大。这彭威也是巨灵教头目之一。另外一人是厉锋将军秦泽锋,济阳公余敬恩的旧部。他在叛乱时受到牵连,被罢了官,也投靠了巨灵教。

    许嵩与秦泽锋两人都是军中出身,彭威是江南匪首,这几个人在一起聚集了十余万教众,加上那“巨灵现,天地变”六个字,企图不言而喻。至于神使孙宸的身份,就更加扑朔迷离了。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名字是假的。只是不知躲在名字后面的究竟是什么人。

    近年来民间起事不断,江南尤其严重,然而都很快被镇压住了。朝中百官见惯不惊早已麻木,一开始根本不以为意。只当这巨灵教是一帮乌合之众,成不了气候,没想到一下子竟能发展到这么多人。连年天灾,朝廷治理不力,民不聊生。这种时候,百姓极易被有心人煽动加以利用。若是任由此事继续发展下去,会有更多百姓被战火波及。朝廷这些天正在商讨出兵平乱。萧弘有心请战,天子却以他婚期将近为由婉拒。说到底,仍是不信任他。

    一曲终了,萧弘收回思绪,抬眼望向窗外。从广宁王府的书房刚好可以望见庭院中莹儿正跟着冷师叔学剑。刘总管在一旁盯着。方婶也抱着小小坐在廊下看热闹。

    送阿离出京那日淋雨勾起了旧伤,程老军医勒令他暂时不准动武,这一来倒让冷师叔无所事事了。人一闲下来难免就会寻思些这个那个。冷凝川如今成了三十万人的师叔,却没有一个亲传弟子,他这一想起来,心里就不是滋味。一日在广宁王府遇到小莹儿独自练剑,无意中发现这孩子根骨绝佳,是个练武的好苗子,于是便就把她收做了弟子,天天亲自教导。广宁王府的刘总管见识过这瞎老头子的暴力教学,怕他再把那套用在莹儿身上,天天手持锅盖站在一旁护卫。冷凝川被烦得不行,两人三天两头就吵上一顿。

    府中吵吵闹闹的,倒是驱散了几分他心中的郁气。

    “将军!”

    晚间风起,天边乌云聚拢,骤雨将至。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萧弘回头望向书房门口,只见韩宗耀匆匆而来,向他抱拳一礼,急道:“将军,出事了。”

    近来京中福寿散泛滥,甚至禁军中也有人服食。萧弘几次上表都没有引起重视。直到前几天因为服食福寿散一连出了好几起命案,朝廷这才重视起来,开始彻查。萧弘怎么都没有想到,他再三嘱咐,这东西竟然还是流入了镇北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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