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绝丹毒发是死,杀了彭侯后,犬妖们绝放不过你,一样是死,倒不如索性苟活七日……你莫不是,在打这样的小算盘吧。”芙蕖夫人冷笑道。

    “……”

    楼小禾心下:明摆着的事,就不必说出来了吧。

    楼小禾嘴上:“彭侯野犬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小的贱命一条,若能替天行道,也不枉来世间走一遭。”

    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可乐的笑话,芙蕖夫人笑得花枝乱颤:“你娘那个傻子,犯了一辈子的蠢,要说也算做了件明白事,便是偷摸着教你读书识字。自家个读书读得一根筋,不知变通,谁承想,竟教出来这么个伶俐活泛的好大儿。她若有知,也能含笑九泉了吧。”她忽然一扬眉毛,手掩着唇,动作浮夸,“呀,我竟忘了,但凡葬身弱水的野鬼,永世不得轮回……可惜了。”

    楼小禾垂着手,一言也不发。

    “你也是个可怜见的,早早就没了娘。”芙蕖夫人说着,伸手牵起楼小禾的袖角。

    犬奴的衣裳都是一个尺寸,楼小禾瘦小,衣服穿在身上空落落的,袖子也总是长出来一大截,她平日里都一层卷一层,挽得结结实实,这会儿不知怎的,袖口散落下来,遮住了手。

    “为人父母的,心肠都软,见不得小辈受难,何况你还姓阮。”芙蕖夫人一点点地给她挽袖子,口吻造作:“七绝丹毒发必死无疑,但杀了那孽畜后,未必就没有法子全身而退。生机可贵,只不会白白地从天上掉下来,要靠你自己,一拳一脚地,去赚出来。”

    “还求夫人发慈悲,给小的指条明路。”楼小禾作求知若渴状。

    “狮子身中虫,还吃狮子肉。”芙蕖夫人意味深长道,“你是个聪明人,到了那一壶天,自然领悟。”

    *

    “狮子身中虫,还吃狮子肉……”

    芙蕖夫人此话,她乍一听时,只当是在故弄玄虚,眼下却有了切肤的领悟:连一只虫都有狮子肉吃,而她楼小禾,到了嘴边的熟肉,竟也能眼睁睁地飞了……

    “这么些年,蓄意接近天君的奸佞,本护法已见得惯了,哪一个不是花容月貌仙姿玉色,姿色平庸的,也不是没有,可人家好歹揣着颗七窍玲珑心,你这般货色,倒是头一个。”

    说话此人,楼小禾方才听见大家唤他“沈护法”。

    护法神她是晓得的,大都长相狰狞,所谓“身现恶相,心作大悲”。

    眼前这个沈护法,一张脸生得俊俏标致,做出来的事却不当人子。

    他找人将自己莫名其妙拖来,二话也不说,上来就是鞭子抽,烙铁烫,轮番折腾。

    楼小禾一向能吃痛,却也扛不住,转眼间皮开肉绽,眼泪鼻涕乱飙,嘴里不住地求饶。

    直到刚刚,她痛得极了,神志不清,破口骂了一句“仙人板板”,还冲着他“嗬——吐”了一口,这位沈护法才终于慢条斯理地,开口嘲讽。

    楼小禾满头的冷汗如雨下,眼睛在汗水和泪水的洗刷下几乎睁不开,眼前人的脸模模糊糊,她强提起一口气来,问道:“我这般货色……是什么货色?”

    她此刻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神智早已不甚清明,这一问不过顺着对面人的话头,无意识嘟囔出来的。

    但听在那沈护法耳朵里,却无异于挑衅。

    他劈手抢过旁边小弟手里的鞭子,狠狠地朝地上一挥:“个死断袖嘴还挺硬啊。”

    楼小禾浑浑噩噩,又跟着嘟囔了一嘴:“是挺硬……”

    沈护法眉眼如霜,手腕一翻,长鞭毒蛇般破风而来。

    想象中的痛楚迟迟没有落到身上,楼小禾朦胧睁开眼,看到一只大掌挡在面前,硬生生将那沾满血迹的鞭子紧紧抄在了手里。

    “拜见天君!”

    ……唔,是彭侯。

    “解开。”男人背对着她,轻轻吐出两个字。

    有人连忙小碎步上前,将她手腕和脚踝上的绳索通通解开了。

    真就……只是解开。

    她原还被绳索固定在架子上,这会儿一松开,整个人脱力,直挺挺地栽下去,脸先着的地。

    “……”

    等了等,竟也没个人上来扶一把。

    “……”

    鼻梁骨好像断了,楼小禾登时泪如泉涌。

    这时,她听见那沈护法道:“天君,这小子是凤麟洲派来的细作,心怀鬼胎要害——”

    “啪”的一声响,又脆又亮,不用看,定是挨耳刮子了,还是用鞭子抽的。

    楼小禾半死不活趴在地上,听到鞭响,内心一振,挣扎着动了动,将脖子以一个活人几乎不可能完成的角度扭转过来,用力睁开眼睛,好看清这厮是怎么吃鞭子的。

    “她要害我,我却不知,你又知道了。”

    别说,这彭侯声音真好听,连这般阴阳怪气也顺耳,若服软哄人,轻声细语起来,便是石人也动容……

    “……”

    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红鸾丹实在歹毒,能把人好好的脑子,活活吃坏了……楼小禾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她就这么扭着脖子瞪着眼,左瞟一眼彭侯手里的鞭子,右瞟一眼沈护法,眼珠子来回骨碌,生怕错过了什么。

    彭侯此刻一低头,便看见地上人凹成一个极其扭曲的,走尸一般惊悚的姿势,一双眼睛死死瞪着,两颗黑眼珠不停地打转。

    “……”

    他将鞭子递了出去,一旁的手下恭恭敬敬接过。

    楼小禾眼神一暗:这就……没了?

    “往死里抽。”她瞧见彭侯唇角微微一翘,道:“不喊停,不许停。”

    话音刚落,站得笔直的沈涣猛然往后倒在刑椅上,脸色铁青。

    小弟们哆哆嗦嗦:“遵、遵命!”

    楼小禾感到脚步声,看样子终于有人想起来要扶她一把了。

    她被来人握着肩膀轻轻扶起,身上脱力,顺势往后靠了一下,那人手臂稳稳托住她的肩头,索性席地而坐,将她半抱在了怀里。

    鼻尖萦绕着特殊的香气,她忽然意识到抱着自己的人是谁,身子不由自主一僵。

    头顶的声音道:“不是想看?看好了,你来喊停。”

    说着,男人的手掌覆在她头顶,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抚过。

    对面一人执鞭,一人握烙铁,轮番往沈护法身上招呼,半点不含糊,看上去确实都是吃饱饭有力气的好小伙。

    那沈护法也是条硬汉,愣是一声也不吭,就这么直着脖子硬扛,脸上青筋暴起,俊俏标致的脸蛋愈发狰狞。

    很怪,要让他和自己一样痛,甚至还要痛……这样的想法上一瞬还很强烈,此时却好像渐渐消歇了下去,痛快的感觉就像草丛里一闪而过的兔子,只肯透露一点仓促的,雪白的影子,然后无迹可寻。

    她的眼神渐渐失焦,深觉欣赏他人的痛苦着实是桩气力活。

    楼小禾感到身上不那么痛了,伤口似乎正在一点点愈合,泛起些微的痒意。

    发顶的手不疾不徐轻抚,悉数带走身体上的痛楚,身后人的体温很熨帖,她放任自己陷入这个踏实的怀抱,困意像潮水般涌来,将她温柔地包裹,渐渐地,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只余一片黑甜。

    ……

    楼小禾竟就这么睡了过去,这一觉很沉,也不知睡了多久,如同艳阳天里,躺在大树的浓荫下打盹,不知不觉,日头已西沉……她有点舍不得睁开眼。

    半梦半醒间,有个声音道:“天、天君,还、还打么……”

    她模模糊糊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直到头顶传来一声:“累了?换人,继续。”

    “!”

    楼小禾猛地睁眼,就见对面鞭子咔咔抽,烙铁滋滋烫……

    她一觉睡醒过来,沈护法还在挨打。

    “……”

    楼小禾又惊又怕,慌得整个人哆哆嗦嗦:“那什么,停,停了吧……”

    声音太小了,没人有反应。

    她急了,只好用力拽了一下身后人的袖子:“停——”

    “停。”几乎是同时,彭侯出声道。

    该不会打死了吧?楼小禾惴惴不安,别开眼不敢去看那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身影,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衣料。

    刚刚怎么还能睡过去了……楼小禾大感懊恼:她着实没想到,彭侯会对自己人下这么重的手。

    彭侯目光轻轻扫过那被楼小禾用力攥紧的衣袖,淡道:“装什么死。”

    小弟哆嗦着手指要去探鼻息,对面刑椅上血糊糊的一条人猛然一个鲤鱼打挺,暴喝道:“来啊!继续啊!一个个的!给爷挠痒痒呢?!”

    “……”

    ——娘亲,这是我从凤麟洲逃出来的第一天,外面的世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丽,但很奇怪,我好像不觉得讨厌。

    *

    在楼小禾的记忆里,娘亲总是埋着头走路。

    走着走着,突然蹲下去,从地上捡起什么,然后神神秘秘地塞进衣襟。

    许多年,一直如是。

    有几回她看得分明,那是一种雪白的绒毛,散落于凤麟洲的各个角落。

    她每每好奇问起,娘亲都随口说:“没什么,用来做衣裳的。”

    从她很小的时候开始,一直到她十岁那年,娘亲总在不断地低头,弯腰,捡绒毛。

    后来不知怎么,娘亲目力骤衰,绒毛细小,有时看不清,她便也帮着一起捡。

    她喜欢做这桩事,一点也不觉枯燥,因为,当将那雪白的,小小一团的绒毛塞进衣襟里时,娘亲看上去总是开心的,仿佛捡到了格外珍贵的宝贝。

    可这些攒起来的宝贝,总是被小心珍藏着,许多年里,楼小禾也不曾见娘亲拿它们做衣裳。

    直到一天深夜,她被梦魇住了,恍惚间,一只手在她的头顶轻抚,一下一下,耐心又温柔。她从梦中清醒,借着月色,看清了娘亲膝盖上那件快要做好的雪白裘衣,膝头边摆着罐流光溢彩的呵胶——不同于用来贴花钿的骨胶皮胶,这是娘亲亲手用树胶熬的楼氏呵胶,娘亲说,她们楼家祖祖辈辈都是墨工,同时也是制炭黑和制胶的个中好手。

    夜深人静的时候,大家昏昏入梦,娘亲便像这样,偷偷摸摸地缝制衣裳,连灯也没有,只摸着黑,借一点月色。

    衣裳一天天做好,娘亲的眼睛却一天天坏下去。

    大家都在睡梦中,鼾声此起彼伏,娘亲轻声对她说:“乖囡囡,我们很快就能逃出去了。”

    ……

    那夜过去后没多久,娘亲和她双双披上雪白的裘衣,于深夜出逃。

    她记得,夜里没有月亮,也看不见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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