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星月无光。

    娘亲牵着她的手,穿梭于夜幕之中,花海漫漫,无声地替她们打着掩护。

    四面环绕的弱水,胜过无数森严戒备,夜幕下的凤麟洲好似陷入梦乡,静谧深沉。只有巡夜打更的犬奴,偶尔穿行于夜色,脚步声拖沓悠长,有如慵懒的哈欠。

    ——这本该是寻常日子里的,凤麟洲的夜。

    但从两年前的某一天起,凤麟洲的夜色中开始莫名弥漫着紧张的空气,每个角落里,都有三三两两的身影把守,格外反常。

    那晚,她们躲过了一回,二回……不知道是第几回,侥幸终于不再眷顾。

    娘亲抱着她跌倒在地,身后沿路血迹斑斑。

    奔逃间,无形的铁镣长出尖牙和火舌,将她们的皮肉撕裂灼烂,让她们寸步难行。

    楼小禾抓着娘亲的衣襟,又痛又怕,放声大哭起来。

    泪水模糊了双眼,她隐约瞧见,深邃夜幕下,走出一道比夜色还要漆黑的身影。

    黑影在面前俯下身,以手为刃,迅疾斩落。

    宽大修长的掌间不见寸铁,他就这么徒手劈过风,破竹般斩断了双脚间无形无迹的枷锁。

    看不见的脚镣此时化作一地齑粉,轻飘飘地吹散在晚风里。

    “跑。”

    没有光,但她看清了面前的黑影:苍白的,染着鲜血的脸庞,还有一对亮过晚星的眸子。

    他的身后,是一地的尸身。

    楼小禾爬起来,握紧娘亲的手,平生第一次,阔步跑在风里,不回头,不停留。

    那个人擦肩而过,朝着她们拼了命想要逃离的方向,纵步如流星,逐日追风般一往无前,不回头,不停留。

    星月无光的长夜里,有人在追赶太阳。

    他们就这样背道而驰,而那夜的风,永不息止,好似一根连绵不断的长线,在此后的岁月里,始终将他们紧紧相连。

    此后,她的心里住下了一个人,念念不忘,从没有回响。

    这个人,此生仅对她说过一个字,擦过一次肩,此后再不相见,只在梦中谋面。

    豆豆说,这叫“白月光”,她觉得,豆豆说得很对。

    在那个夜晚,他就像高天的朗月,将她和娘亲脚下的路都照彻。

    楼小禾永远记得那天的风,也不曾有一时,忘记过那张脸。

    只要能够再相见,哪怕是在一丝光亮也不透的至暗之夜,她也一定,一定能够一眼认出他。

    ——所谓白月光,夜越暗,越银晃晃,照得人眼放明,心透亮。

    *

    彭侯垂眸望着怀里再度呼呼睡去的人,好一会儿,道:“沈涣。”

    面对毒打眉头都不曾皱一下的沈护法,听到这声唤,浑身一悚。

    “她今年十八。”

    沈涣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梗着脖子正要开口,就见彭侯脸上挂着温温和和的笑,正一眨不眨地看他。他喉头一滚,闭上了嘴。

    沈涣并不是个有眼色的人,柳含烟没少因此给他白眼,但在彭侯面前,眼色这种东西,往往会随着求生欲一同迸发出来。

    “她才这么点大,这辈子吃过的米,还不及你杀过的人多,但你看,你怕我……”

    彭侯低头,看着怀中人沉睡的面孔,抬手拨开她鼻尖上被汗打湿的凌乱发丝,仿佛担心吵醒睡梦中的人,轻声道:“她不怕。”

    沈涣身形一僵,不可置信地看向在彭侯怀里呼呼大睡,还时不时呓语着喊娘亲的楼小禾:“……”

    彭侯轻笑一声:“我记得,你家大黄从前也怕我,这点倒是随你。”

    沈涣抿着嘴不吭声:他家大黄打小就怵这位爷,一打照面跟见了鬼似的,整只狗抖抖动,从小狗抖成老狗,临终前,彭侯屈尊前来送关怀,他想拦,但没敢,还没等人踏进屋里,奄奄一息的狗子竟抢先一步咽了气。

    此事沈涣许多年来一直耿耿于怀,疑心他的大黄最后关头还在吃惊受怕,没能平静地寿终正寝。

    这会儿彭侯提起来,触动往事,沈涣冷不丁地,伤心了。

    沈涣秉性如此,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一旦认定了是自己人,重情重义,两肋插刀都不叫事。转头面对异己,手段往往狠绝,丝毫不留余地。

    此前已不知有多少对彭侯别有用心的人,命丧于他手。

    “大黄走得很安详。”彭侯忽然说,“它怕了我一辈子,死到临头,反倒硬气了一回。”

    沈涣撩起眼皮,将信将疑:“真、真的?”

    彭侯却不再理会他,抱着怀里的人站起身,大步往外走去,经过他身边时,停下步子,道:“再有下次,送你去和大黄团聚,此事真假,大可当面与它求证,只希望到时,沈护法千万要像它一样硬气才是。”

    沈涣脸色骤变,他知道,此人从来说到做到。

    于彭侯而言,无所谓自己人,他孤身只影,对抗着整个世界。

    *

    呜呜的哭声,断断续续,偶尔夹杂几声哭嗝。

    楼小禾身子沉沉的,却睡不踏实:不只因为哭声,还为了身下那太过柔软的触感——一点也不像自己的狗窝。

    她勉力睁开眼,盯着床顶的承尘瞧了一会儿,目光一动,繁复华丽的帷帐映入眼帘。

    兀自望着精美的花纹和流苏呆呆出了会儿神,这时余光闪动,一偏头,瞧见床帷外烛影幢幢。

    她动了动,身上已觉不出疼来,小心翼翼爬起身,四下一扫:这是一张床,被褥衾枕织花绣锦,床很大,大得过了头,足容得下十个她在上头打滚。

    楼小禾倾身挑开帷子,却见外头还垂了一重琉璃帐,珠光灿灿地晃着她的眼。

    她愣了愣,轻手轻脚爬到床沿,脚却没有着地,宽大的踏板上铺着软毡,踩在上面很舒服。

    床前琉璃帐围成宽阔的廊子,两侧放着凭几矮凳,中间留出来一扇月亮门。

    楼小禾心道:真阔气。

    哭声持续传来,她心中不安,蹑手蹑脚走下床,掀开琉璃帐,入眼处,华烛高照,一室通明。

    “……豆豆?”

    她循着声音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小姑奶奶正一个人坐在地上哭。

    “怎么了?”

    楼小禾慌忙跑上前,没防备一双腿软绵绵,脚下一个拌蒜,扑跪在地,索性手脚并用爬上前去,扯着衣袖给她擦眼泪。

    豆豆哭得一抽一抽,抬头看了她好一会儿,抓住她的手语无伦次:“我还以为你死了,整个人血糊糊的……我来看你……屋子太大了……怕……吊着死人……怕……你成了死人……”

    一通话说得含含糊糊七零八碎,但楼小禾听懂了。

    传闻彭侯野犬睡觉时有个习惯,必得在床头悬一个人,用刀在身上划拉好几道大口子,就这么哗哗放血。

    直到天明,魔头躺在血泊里苏醒,头顶是冰冷的尸体——非如此便睡不着觉。

    所以豆豆想来看她,又不敢撩床帐子,生怕看到吊着死人,更怕看到她成了个死人。

    “……”

    豆豆平日里看起来风风火火暴脾气,但其实胆子小得要命,怕黑怕虫怕打雷,跑来这里看她,也不知鼓了多大的勇气。

    楼小禾又感动又好笑,哄道:“好了,不哭了,我没事,你看,好端端的,没缺胳膊没少腿,全须全尾……”

    豆豆破涕为笑,上下看她,用力抹了一把鼻涕:“你这倒霉催的,这才刚来,怎么得罪了那个姓沈的阎罗,他要对你下死手?要不是我留个心眼偷偷跟着,跑去找太岁神……啊不对,该改口,得喊天君。”

    她忽然压低声音,碎碎念道:“说起来,这位爷是真个狂啊,竟然以天君自称……啧啧,霸气,真霸气。”

    楼小禾点头附和:“嗯嗯,不愧是他。”

    说着,话头一拐:“方才你说,跑去找太——额,天君,路上就没一个人拦你?”

    “没有啊。”豆豆眨眨眼,“还有几个好心人特地给我指路来着。”

    “……”

    同样是凤麟洲出来的,一个在遭受非人迫害的同时,另一个却像在自个家一样来去自如……

    诡异,太诡异了。

    楼小禾不是没有想到过,彭侯虽四处解救犬奴,但他们毕竟来自凤麟洲,瓜田李下的,被疑心被提防终归难免。

    可那沈护法,究竟是怎么从一群犬奴中,一眼就挑她出来开刀的?

    总不能是因为她长了一脸衰相……

    而且,来得实在太快了,她凳子都没来得及坐热,肉也没能咬上一口,就被掳了去。

    楼小禾捋了捋思绪:

    听那沈护法的话头,口口声声“蓄意接近”,应当是晓得了来时路上,她和他们家老大搭话——严格来说是他们家老大找她搭话的事。

    可当时这沈护法并不在场,也就是说……有人转头就给他打了小报告。

    与此同时,豆豆能够畅通无阻地跑去找彭侯求救,背后定然少不了贵人开道。

    “狮子身中虫,还吃狮子肉。”

    模糊的想法渐渐清晰,呼之欲出。

    这时,豆豆忽然激动起来,抓着她的手:“我可都瞧见了,天君方才替你出了一口恶气——”

    “拜见天君——”

    门外忽然传来动静,楼小禾跟豆豆四目相接,两个人登时慌得满地乱爬。

    “都下去。”

    男人一发话,一屋子的人哗啦全出去了。

    等等……屋里什么时候杵了这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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