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时分,晚霞将湖面染得艳红,成群的野鸭拨着潋滟波光,悠哉地浮游。

    谢必安枕着他的哭丧棒,双腿交叠,躺在江边草丛,别有意味地开口道:“小楼啊,我猜,你此刻心中定然在想:若有来世,像这般当个自在散漫的野鸭子也不算坏。”

    靠岸停了一只废弃的小木舟,舟中落满枯叶,楼小禾蹲在落叶间,已静静盯着那群鸭子看了大半日,神情称得上恬静祥和。

    “我有个心上人,他对我,虽无情意,却有恩德,上辈子我明白得太晚,对他多有亏欠,若有来世,野鸭子没什么不好,是我没那份福气,只盼着能再世为人,同他将前缘一续,只要他想,这世间,没什么事情是我不能为他做的。”

    谢必安闻言,静了片刻,嘲讽般轻嗤了一声。

    他这嗤声中的意味,楼小禾是晓得的:第三日了。

    今日这千尺寒潭里若不沉一绝命人,她便要在那什么黑水狱里做上十辈子的冤鬼,同彭侯再续前缘什么的,只怕遥遥无期。

    前两日,谢必安带着她在各处江河湖井瞎窜,毫无收获。

    二人商议一番,决定改变策略,找人打听了附近最常淹死人的水域,于是寻到此处,从早间便开始死死蹲守。

    眼看着太阳就要下山了,水面始终太平无事。

    这本该是桩好事。

    “等,是不会有结果的。话倒是说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可依我看,你对你那个心上人,也不过如此。”

    谢必安又开始了,这三日,他总像这样,时不时地朝她传递诸如此类的阴间暗示。

    楼小禾憋着劲,没有言声。

    谢必安翻了个身,抱着胳膊侧躺,漫声道:“可惜了,想想前日那个恶少……若没有你多管闲事那一脚,这会儿岂不已早早地,转世投胎去会情郎了?”

    前日,楼小禾正与谢必安在江边巡视——那江离这湖不远,此片地界挨着村口,水域众多,星罗棋布,正是水鬼求替身的绝妙之地——只见迎面走来个男的,穿金戴银,白白胖胖,迈着螃蟹步,走两步便捧着心停住脚喘大气,身后一水的仆从,跟得紧紧的,又是端茶递水又是拍背顺气,阵仗相当大。

    谢必安忽然阴森一笑,“瞧见地上那根枯枝没?”

    楼小禾被他笑得发毛。

    “一会儿别眨眼,且看这阔少脚下拌蒜倒栽葱,太阳穴不偏不倚,磕在石头尖尖上,紧接着,骨碌碌滚进江水里,一命呜呼……虽则牵强,但我也不是不能给你放放水,勉强算他个溺死鬼。”

    楼小禾闻言,身子快过脑子,箭步冲上前,咻地一下把那根枝条踹到了天边。

    她无形无质,那阔少径直穿过她时,口中冷哼道:“都送去了?”

    有个小厮道:“是的少爷,照您的吩咐,尸身剁成细泥,做肉包子,骨头拆好了,熬高汤,一并送去了那小杂碎家中,我们的人在旁边,亲眼看着他父母吃下去的。”

    另一个小厮道:“听说这小兔崽子还有个阿姊,生得有几分姿色,可惜没见在家中。”

    楼小禾站在原地出神,谢必安凑上前来,笑得很冷:“此人名唤郝青,是个没天良的二世祖,昨日当街将个六岁孩童活活虐打致死,随后剜了心,与千年灵芝同炖,连汤带肉下了肚……至于剩下的尸骨,你也听见了。”

    她知道,谢必安说得一字不差,就在方才与那人错身而过的瞬间,这些事情如同走马灯般一幕幕跑过,仿佛就发生在眼前。

    ……

    扑通一声响,这响隔着遥遥江水传来,动静并不太大,却似一声雷,炸得楼小禾头皮发紧。

    江心处,竹筏空荡荡,涟漪轻漾漾。

    楼小禾居然就这么等到了,那个能救她脱离苦海的绝命人。

    “你运气倒是不赖。”谢必安翻身坐起,倏地眯起眼。

    一抹幽魂无声无息地飘往江心,如同雾霭笼罩水波,又在顷刻间消散无痕。

    ……

    “这位大娘是住在湖畔的农妇,昨日连夜给家里人捣冬衣,熬坏了身子,方才精神恍惚,一不小心,才失足摔下了筏子。”

    楼小禾不敢看谢必安的眼睛,躲闪着视线,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心虚,又为何要朝他解释。

    “你同我说这些干什么?左右下黑水狱的又不是我。”他皮笑肉不笑,“说起来,你一个女鬼,菩萨瘾倒是挺重啊。”

    “……”你一个阴差,嘴倒是能阴能阳啊。

    楼小禾不搭他的话,目光远远越过湖水,落在对岸的农田上,兀自出神。

    被晾了,谢必安似乎有点不高兴,不咸不淡地问:“发什么呆呢?”

    “最近晚稻熟了,再过小半月就能收割。割完晚稻正逢上农闲,将谷子晒得松燥,做年糕酿米酒,一家人就能润滋滋热闹闹地聚在一起过春节。”

    很奇怪,或许是成了魂的缘故,她只要碰到活人的身子,便能窥见他们的一些过往,甚至念头也能看透。

    没顶之灾当前,那位大娘牵肠挂肚的,居然是地里的庄稼。

    楼小禾想不出来,她在等的那位绝命人,会是怎样一副面目。

    但她觉得,总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可若是那位郝青……其实还真挺相宜的。

    楼小禾开始感到深深的懊悔,同时又有点气谢必安:当时若不是他在边上多嘴,自己又怎么会多余管这么桩堵心的闲事呢?

    谢必安听了楼小禾的话,正有点儿动容,莫名其妙对上她瞪过来的目光,怔愣间,竟没有第一时间瞪回去,而是突兀地回想起当初在一壶天,她请出来的那面鬼子母揭钵的灰旗……

    当时他便想,此人心性坚毅超绝,绝不似表面上看起来那般人畜无害,若非铁了心做菩萨,邪魔魁首什么的,也不是做不得。

    眼下,弱水、结界、天机镜……桩桩件件,更是让他这个念头愈发明确了起来。

    范无救问过谢必安,凭什么信她?

    是啊,连范无救都知道,他一向多疑心,喜猜忌,是绝不会轻信于人的。

    对楼小禾的猜疑忌惮,虽则总在某些时刻不见影踪,却从未彻底放下过。

    三日之期将至,是魔是佛,天机镜既然照不出来,那便索性让他来拷问一番罢。

    *

    夜幕降临。

    蛐蛐藏在结籽的草丛里,咕噜,咕噜地叫。

    不远处的湖岸边,一个独臂男人正来来回回地踱步,他虽肢体不健全,身形却十分高大健壮,几度走到湖畔探出脚,可脚尖堪堪碰到水面,又像是被烫到般,猛可缩回去。

    就这么探了缩,缩了探,踱来又踱去,右臂空荡荡的衣袖在晚风里飞扬。

    半个时辰过去了。

    这是位执意要轻生的主,奈何又似乎格外怕死。

    “不去拉他一把?”谢必安又开始了。

    楼小禾抬头,望望满天繁星,忽然问:“谢使者,黑水狱里……扛过去的人有几多?”

    谢必安扯扯嘴角:“万里挑一吧。”他口吻轻巧,“你都能从弱水底下爬上来,区区黑水狱,想来是不放在眼里的。”

    楼小禾的声音很轻,语气却坚定:“天大的侥幸,有一次便是撞大运了,我又岂敢贪图更多。”

    见她似乎有所动摇,谢必安趁机攻心:“良言难劝该死鬼,慈悲不度自绝人。”他的声音回响在夜色里,比秋日的湖水还要冷,“你或许能救他于今夜,但他若一心求死,错过今夜也没什么要紧,左右这一汪秋水也枯不了,饶是枯了,放眼四海,大有江河湖井供他投身。最要紧的是,夜台的大门……从不落锁。”

    楼小禾似乎将这话听进去了,站起身来,动作间卷起船板上的枯叶,仿佛蝴蝶扇动着翅膀,纷纷四散,飞往水面和岸边。

    *

    湖面探出来一只手,惨白浮肿的手指缠在男人的脚踝上,收拢,再收拢。

    今夜星斗满天,江水之下,却一丝光亮也没有。

    黑暗里,一人一鬼,沉沦,再沉沦。

    岸上谢必安白衣飘飘,眼底闪过杀机。

    *

    “你道是怎么个事?他并没有要投河自尽,竟是特特来找我磕头的,哈哈,磕完头急急忙忙就走了,说要家去,赶紧给老娘做饭,哈哈哈。”

    楼小禾注视着那道缓缓消失在夜色中的高壮身影,脸上焕发着本不该出现在一个女鬼脸上的阳间神采,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刚吸了人家精气。

    谢必安:“……”

    原来,这位独臂男的娘亲,正是傍晚时分被楼小禾从湖里捞上来那位大娘。

    大娘被热心邻里在岸边发现后妥善送回家中,清醒过来时,抓着儿子的手,眼泛泪花,说她福大命大,今儿遇上了心软的水神,才捡回一条命,还非要拉着儿子一起去找水神,要给她跪下磕十个响头,郑重谢过她的大恩大德。

    儿子嘴皮子都要说破了,才终于哄得大娘安心在家休养,让把事交给他,他一准给办得妥妥帖帖。

    小伙一向孝顺,不敢耽搁,摸着黑脚不点地就来了。到了湖边,却忽然有些害怕起来:毕竟这湖里淹死过不少人,救娘亲的与其说是心软的水神,不如说是转性的水鬼……

    他从小胆子便壮,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怕鬼,但娘亲的嘱咐他又不愿辜负,是以才有了那踱步探足反复试探的一幕,看在旁人眼里,自然误会。

    “那恭喜你啊,救了个大孝子。”谢必安面无表情道。

    楼小禾摆摆手:“那不是我把人给拽下去的嘛……而且上来时候我倒并没怎么出力气,你别看他是个独臂,凫水的本领却很漂亮,一看就是常年与水打交道的好手。”

    谢必安呵呵一笑:“是么,那你怎么没趁机向他讨教讨教,回头到了黑水,有的是施展的空间。”

    “……”

    谢必安这见缝插针阴阳怪气的本事,委实令她服气。

    但他说得也没什么错,都这个节骨眼了,自己还在这由衷赞美人家“凫水好手”什么的,确实挺缺心眼的。

    但她就是高兴,忍也忍不住的那种高兴。

    方才,独臂小伙一上岸,闷头就朝她下跪,咚咚咚地猛磕头。

    她吓一大跳,慌忙去扶,碰到他胳膊的瞬间,一张稚嫩的小脸闯入视野:大眼睛亮晶晶,板着脸俨然个小老头,时不时吸溜一下嘴边的大鼻涕。

    那个困在冥鸦瓮里的小娃娃,而今已长得这么大了,虽然少了条胳膊,但身体看起来强壮得很,和娘亲的感情也十分好,但似乎是真的很怕鬼,面对自己的时候虽然竭力装出镇定的模样,口中不住道着谢,视线却不由自主躲躲闪闪的,从头到尾几乎没有正眼瞧过她。

    “说起来,他竟然能看得见我?”

    “若非头世人,身上又有那么点灵气,偶尔也是能看得见鬼的。”

    那确实,这至少也是关琰的第二世了,至于灵气嘛……应当是种好东西吧,那他得有。

    “……你能别笑了吗。”谢必安忽然幽幽地出声道。

    他拿下巴往湖水的方向一指。

    楼小禾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地上前,往湖面上一瞅,眼前赫然出现一张浮肿又惨白的大猪头,好险没给她吓得厥过去。

    楼小禾登时腿软,一屁股跌坐在地:怨不得方才关琰那般怕她,现在想想,他当时脸色好像都是绿的。

    “溺死鬼是这样的,偶尔会肿得面目全非,但也没什么,一张消肿符就能解决。”

    谢必安上前,往她身上拍了张黄符。

    “吊死鬼麻烦些,想要美观,得把掉出来的舌头剪了,重新再长一遍。”

    “……”这种阴间冷知识她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楼小禾坐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抬手摸摸已恢复的脸,若有所思:看方才关琰小时候的模样,人重新投了胎,面孔却是不换的,那若是见了面,彭狗会不会记得自己?如若他死性不改,又像当时那般一门心思要把命给自己,该如何是好?唉,真是愁煞个人。

    谢必安在她身边坐下,语声中惯有的讥诮和刻薄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心平气和的询问:“如若再世为人,打算去哪里寻你的心上人?若寻不见他,你要怎么办?”

    “去一壶天吧,他若是不在那里,我便多打听打听,好在他名气顶顶大,虽则都是恶名……但要找到他总归不是件难事。”

    谢必安望着她,眼神骤然变了,难以置信道:“难不成,你说的心上人,竟是……”

    “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道黑影在夜幕中仓皇奔逃,鬼哭狼嚎,慌不择路,竟一纵身跳进了湖里。

    入水那刻人便剧烈挣扎起来,可他挣扎得越厉害,湖水吞噬得便越决绝。

    几个眨眼的功夫,人便淹没了。

    这时,岸边的竹林深处传来几声夜鹰的啼叫,湖面逐渐恢复平静。

    楼小禾一眼就认了出来:此人身上珠光宝气,圆润得像个胖茶壶,夺路狂奔时双手一直捧着胸口,姿态滑稽又丑陋……不是前日见过的那郝青又是谁?

    楼小禾正恍惚,一根闪着银光的细丝线从谢必安袖口钻出,银蛇入水般潜进江中。

    银线一端无声缠住楼小禾的腕子,她感到微微的凉意。

    “那死去的孩子,家中有个长姐,常年走江湖,是名神秘杀手。她养了一狮一虎,从郝宅一路追咬至此。”

    谢必安用食指轻轻勾了勾那银线,楼小禾腕上一麻。

    “你是个菩萨心肠,做不出见死不救之事。我体谅你一片仁心,也不必似前两回费力气亲自下水,要捞人,动动手指头轻拽此线便可。”

    他们做勾魂使的,岗前受训的课业里,想来少不了一科目,名曰:“阴阳怪气学”。

    楼小禾垂目看银线,似乎不解:“那一狮一虎,拢共八条腿,怎地连个两脚兽也追不上,忒不济事了。”

    谢必安罕见地滞了一滞,勾唇笑道:“猫捉了老鼠,少不了玩弄几番,扒皮撕肉拆吃入腹不急一时。比起皮肉骨血,另有一样东西,更叫野兽餍足。”

    是了,这种野蛮的恶趣味,楼小禾并不陌生,那个人素来就是这样子的,醉心于把玩别人的恐惧和难堪。

    从前,她只当这是人性的扭曲,却从未曾设想过,原竟是朴素的野兽本能。

    静夜之中,猛兽的低吼步步逼近。

    一人一狮一虎驻足江畔。

    女杀手的身影宛如一柄出鞘的长剑。

    夜幕染上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凄厉血色,有什么在暗中蠢动,即将添上赤烈的一笔。

    “等等,你——”谢必安有所察觉,瞳孔骤然收缩。

    楼小禾手指微微地弯起,好似随意拨动了一下指尖经过的晚风,银线轻颤,钓起奄奄一息的男人,将其不偏不倚地,喂到了野兽白厉厉的獠牙之下。

    拨动丝线的瞬间,楼小禾俨然放了一把火——

    烧出狮虎的夜宵,焚断轮回往生的桥,燃尽野鸭脚蹼悠然拨弄起的冽冽清波。

    猛兽撕咬,长剑入鞘。

    “郝青……好轻。”楼小禾回想方才拽动银线时的触感,宛如打捞起一株无根的水草,不费吹灰。

    彭狗总说她心肠软。

    可是啊,她同他其实是一样的。

    从小便在吃人的世界中长大,种不了鲜花,只好养獠牙,养着养着,心免不了是要变硬的。

    谢必安闻言,骇然望向楼小禾:少女侧脸的线条很柔和,肉包着骨,不露一丝棱角,此刻,她面上神情,比深秋子夜的湖水还要平静。

    “十世黑水狱,我熬得过去。”她说得笃定。

    第一声悠长的鸡啼随风而至,霎时间,雄鸡夜鸣此起彼伏。

    深宵降临,这头遍鸡啼,提醒着村中农人们,莫要忘了往牛屋马棚里添夜草。

    多年以后的某个午夜,谢必安拭去唇角的血,拼尽全力稳住在狂风中剧烈震荡,即将彻底失控的招魂幡,穷途末路之际,一只干瘦的手探了过来,风止处,那道熟悉又温吞的声音响起:“对不住,大半夜的,劳驾谢使者特地跑过来值宿,辛苦,辛苦。”

    她似乎真的很抱歉,在遍野鬼哭之中,诚恳地向他赔礼。

    那时候,谢必安鬼使神差地,想到了此时此刻——

    血祭蚩尤旗,悍然挥戈仙门第一宗的八荒首逆楼小禾,有着世上最沉静的双眸,远胜于子夜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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