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吠鸡啼,子时刚过,“混世魔王预备役特殊管理紧急小组”正在召开圆桌会议。

    小组成员都是夜台的骨干人物,德未必高,望未必重,但能力拔群,功勋卓著,个个顶梁柱,哪怕掌座见了也要给几分薄面。

    “是哪个擅自做的主,把女冥客们优先往十九亭送的?”

    “是我,怎么,这点主我都做不了了?”

    “少在这拿大,似你这般坏规矩,迟早激起群愤,到时候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向掌座交代!”

    “我做事一向随心,从未想过要向谁交代。”

    “呵,这话,你有本事到掌座跟前说去。”

    “这有何难,你去把他请来,我自原原本本说与他听。”

    “你——你们就没人管管她?!她这小姐脾气,就是你们惯出来的!”

    “说的什么屁话,岚姐姐天生就矜贵无匹,轮得到你们这些个臭男人惯?”

    “咳咳,注意你的措辞,在座大半可都是男儿……”

    “难怪了,我说怎么个事呢,才坐下,酸水便一阵一阵地往上涌……原竟是熏的。”

    “看到没,她还拿两根手指抵着鼻子,气人不气人,你就说气人不气人……八爷,你也是男的,这能忍?”

    范无救面无表情:“我可以不是。”

    话音未落,原地变作了女儿身。

    “……”

    谢必安头痛地揉着眉心:“大家共事至今,已有百年,看在同僚之谊的份上……”他一抬眼,就见翻白眼的翻白眼,撇嘴的撇嘴,只好无声叹气,改口道:“看在我谢七的面子上,诸位以和为贵,同心协力,谢某在此谢过。”

    其实这个小组早在一百年前便成立了,那时,彭侯野犬的死讯如白日惊雷,炸得整个夜台鸟惊兽骇,掌座急三火四地召集人手,成立了一个专门应对的特种部门,名为“混世魔王特殊管理紧急小组”,但由于迟迟搜寻不到彭侯野犬的亡魂,一场虚惊,部门名存实废,成员们也都没什么交情,由于工作摩擦或者性格不合,大多看彼此不顺眼,掐架使绊子是常态。

    其实不止这个部门,说整个夜台都是一盘散沙也不为过,但就是这么离心离德的团队,数不清的大风大浪竟稀里糊涂悉数都扛了过来,堪称奇迹。

    可在十九亭那位身上,这种侥幸心理却是抱不得的,在座的每一位对此都心知肚明。

    谢必安朝对面使了个眼色,那人清清嗓子,道:“虽则的确偶尔会有摆渡人抱怨待遇不公,但均为男性,且几乎都是干不了几天便消极罢工的废物点心,余以为……不必理会。且,自从朱岚授意将女冥客优先送往十九亭后,楼小禾的魂体状态日趋稳定,哭丧棒示警的频率大大降低,与此同时,来自女冥客的投诉也显著消减。虽则朱岚此举有所逾矩,但从结果看,这一决策十分英明,并无不妥,特事特办,应予嘉奖。”

    一桌子人脸色各异,空气陷入沉默,桌底下,谢必安拿哭丧棒戳了戳范无救,他略顿,随即开口道:“非常好,鼓掌。”

    在他的带领下,稀稀拉拉的掌声逐渐热烈。

    很快变得过于热烈。

    “好了……”

    “够了……”

    “可以了……”

    谢必安的声音被彻底淹没在如雷的掌声中。

    “……”

    “收!”

    忍无可忍,他用哭丧棒敲了一下桌面,力度没有拿捏好,桌子裂了。

    空气终于恢复安静。

    大家默默用劲支撑着裂开的桌子,假装它依旧完好。

    一道弱弱的声音传来:“那个,听说,楼小禾总在半夜跑去恶狗村喂狗,勤勤恳恳,一日不落……”

    “没错!简直太不像话了!那些狗子让她喂得油光水滑,勾魂使押着穷凶极恶的冥犯进村,它们非但不吠不咬,反倒摇尾吐舌,丝毫起不到威慑惩戒之用,成何体统!”

    “哼,依我看,这恶狗村,索性改名,就叫哈巴狗村,岂不合宜?”

    哄堂大笑。

    “很好笑吗。”

    朱岚冷冷的声音劈开满堂哄闹,“当初设立恶狗村的初衷,有谁还记得?那些犬族人,难道就是为了起到所谓的威慑惩戒之用,才特特堕了恶鬼道?”

    她倏然起身:“既不让楼小禾喂狗,那便把她抓来剐了,待她成了恶鬼,大不了把你们作点心,拿去喂她便是。”

    话罢,朱岚拂袖而去,一袭红衣胜火,将方才欢快的氛围顷刻间烧成了灰烬。

    “岚姐姐,等等我!”

    席间几位女子纷纷追随朱岚而去。

    范无救顶着个女身,目不斜视也跟着走了。

    谢必安:“……”

    哭丧棒往桌上一撂,众人忙不迭暗中加了把劲,合力稳住四分五裂的圆桌。

    “楼小禾喂狗一事……哪个有意见?”谢必安目光扫过众人。

    大家低眉顺眼,没人吭气。

    “没意见?那可就让她继续喂了,往后也别让我听见有人再拿这个说事。”

    “随她去吧,若喂得好,也算功德一件,说不定还能原地升仙呢,正好替夜台送走一尊大佛,皆大欢喜,何乐不为?”

    “是啊是啊,美事,美事,好得很哈哈……”

    “报!”

    守门的鬼兵慌慌张张跑进来,满脸惊恐道:“有个人,有个人他——”

    “慌什么?好好说话!什么人,他怎么了?”

    “他、他他他把人绑了,说是……押来问罪。”

    “问罪?问谁的罪?”

    鬼兵还未及开口,那个被五花大绑押进来的身影赫然闯入众人视野。

    被齐心协力稳住的桌子终是咵嚓碎了一地,抄家伙的抄家伙,掏符咒的掏符咒,众人纷纷起立,登时杀气盈室。

    楼小禾刚踏进来,呆若木鸡:喂个狗而已,不至于吧……这是要被灭口???

    身后的人似乎也很诧异,迟疑询问道:“……现在就要原地处死吗?”

    又道:“好像罪不至死吧……不先审审?”

    楼小禾点头附议:“是啊,先审审吧。”

    “……”

    *

    围着一张碎得稀巴烂的桌子,大家伙齐刷刷站了一屋,开始审楼小禾。

    作为被审讯的犯人,楼小禾很自觉地就跪下了,“扑通”一声,动静可脆。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随着自己这一跪,气氛陡然变得更紧张了,于是楼小禾转头小声问那个把自己绑来的人:“需要磕头吗?”

    声音很小,但足够满屋子如临大敌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楼小禾跪的那一下,大家已经开始疯狂交换眼色——

    “她跪了她跪了!”

    “呃那我们要不要也跪一下……”

    “疯啦我们可是要审她的人跪什么跪!”

    “哦,那谁跪?”

    十几双眼睛盯住楼小禾身后。

    正在认真思索按照夜台律法楼小禾究竟需不需要磕头的人突然被点名:“小公子,你跪下。”

    小公子瞪大眼睛不敢置信:“我跪?”

    谢必安颔首:“嗯,你跪。”

    这次说话的是谢必安,小公子纵使再震惊不解,到底还是老老实实在楼小禾旁边跪下了。

    “往边上跪跪,别挤着人家。”

    “……”

    小公子额角青筋突了突,听话地往一旁挪了挪。

    有人上前,小心翼翼把楼小禾身上的绳子松了,还顺便把她脱臼的胳膊给接了回去。

    “多谢。”楼小禾微笑着朝这那鬼兵真心实意道了声谢。

    鬼兵连忙地朝她鞠了几个躬,退下的时候没留神,一屁股把旁边的小公子撅到了地上。

    “……”

    小公子脸都绿了,默默爬起来,特别想提醒大家一句:难不成本公子离开得太久了?!你们是不是都忘了本公子的亲爹是谁啊?!他可是夜台的老大啊!老大!!!

    小公子看一眼谢必安脸色,到底没吭声:算了,这是谢七,在夜台,谁也惹不起……除了谛听。

    “你方才说,亲眼见她在恶狗村喂狗了?”

    “正是,夜台律第八百九十八条,严禁投喂恶狗,她触犯了律法,理当领罚。”

    谢必安问得不咸不淡:“喂的什么?”

    “白白的,圆圆的……应当是饼。”

    “饼呢?”

    小公子略顿:“我搜身时并未发现,许是都喂光了。”

    楼小禾目光闪了闪:哪能轻易喂得光呢,哈欠乾坤袋里囤的那些饼,高低还要喂上小半载。

    许是做了鬼法力大涨的缘故,如今她已能靠默念咒语收纳哈欠乾坤袋,很是便利隐蔽,没叫他拿着把柄。

    鬼兵对上谢必安的目光,回禀道:“已去探查过了,并无异常。”

    楼小禾盯着地板,目光放空:能有什么异常呢,狗嘴无情,绝不让一粒饼渣落地。

    谢必安紧盯小公子:“恶狗只食人肉,她既喂的是饼,村中应当留有证据……小公子,你当清楚,在夜台,诬告可是重罪。”

    小公子长这么大,哪里受过这种闲气,忍无可忍,勃然跃起,大嚷道:“行,你们要治我罪是吧?来啊!刀山油锅恶狗村,任凭处置!小爷我但凡皱皱眉头就是孙子!”

    楼小禾万万没有想到事态会发展成这样,她跪在地上,放空的目光终于凝了起来,开口道:“诸位大老爷,这位公子不过看岔了眼,误会一场,不能算作诬告——”

    话犹未完,小公子当即扭身,指着她的鼻子开始口吐芬芳:“蝙蝠身上插鸡毛,你算什么鸟!少在这里屎壳郎打哈欠,屁股上还描眉画眼,垫床脚的癞蛤蟆也比你这打粉插花的吊死鬼强……”

    楼小禾打小在犬奴堆里长大,近年来又在豆豆身边耳濡目染,于脏话一道,算是很有些见识,不过这位小公子还是令她耳目一新,咋舌赞叹之余,眉头微微一皱——

    随着她皱起的眉头,平地掠起股阴风,酝酿已久的颤栗杀机一触即发。

    “公子误会了。”楼小禾浑然不觉,淡淡纠正道,“我其实是溺死鬼来着。”

    说着,把脸一伸:“夜间不用接客,是以也没敷消肿符,应当不难看出来才是。”

    楼小禾一张脸肿成猪头,就这么大喇喇映入众人眼中,蓄势欲发的杀机在空气中逐渐扭曲,最终分崩离析。

    混世魔王预备役特殊管理紧急小组的组长及组员们无言垂目:“……”

    他们发现,跪在地上的这位祖宗,着实很有种本领,凡是严肃又危险的事态,到了她跟前,总要变得可笑起来,概莫能外。

    *

    此日之后,夜台只要来了新人,总要听老人们绘声绘色地给他们讲十九亭亭主的两则“美谈”,一是“濯发弱水滨”,二是“恶狗村踏青”。

    不管新人老人,经过黑水畔的十九亭,总要绕着道走。

    楼小禾成了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在摆渡人岗位上十年如一日地坚守,借尸屡屡得手,却又次次落空。

    这些没能把楼小禾逼疯,却快要把整个夜台逼疯了。

    他们简直受够了这如履薄冰担惊受怕的鬼日子,都盼着这祖宗早日借尸还魂,还大家一个太平安生。

    与此同时,一个古老又神秘的传说突然流行开来:对着任意随身之物,每日睡前醒来虔诚祈祷,七七四十九日连续不断,再将该物抛入黑水,不管所求何事,保管灵验。

    于是,渐渐地,黑水之上开始漂浮着各种汗巾丝帕,发带肚兜,以及臭袜子脏鞋垫……

    事态愈演愈烈,夜台不得不推出一则新律:擅自朝黑水中抛掷杂物者,须将杂物打捞起来,蘸着八爷特调的风味酱料,整个吃掉。

    有了八爷酱料的倾情加持,这股歪风终于得到了制止。

    就在这之后不久,算算日子,正是楼小禾来到夜台的第十九年,大家的愿望猝不及防地实现了。

    那日,夜台来了位不速之客,他跪在楼小禾脚边,血溅三尺,当场染透了恶狗村村口的石碑,死状极其惨怖。

    尸首尚且温热时,楼小禾三花聚顶,五气朝元,足涌祥云,金光护体,在电闪雷鸣中,带着全村的狗子,一同飞升了。

    此后,恶狗村空荡荡一派清明,夜台十九亭再无摆渡人。

    而楼十九这号人仿佛从未存在过,无论外界如何非议诋欺,夜台人但凡再提起她,都要尊称一声:

    ——“小禾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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