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被小狗尾巴呼啦呼啦扇醒的早晨,楼小禾一手揉眼睛,一手摁住毛茸茸的尾巴,“好好好,起了起了,别催别催……”

    阿秋扭着身子,嘴凑过来叼着她的手咬,牙齿微微用力,她一点也没感觉到痛:小家伙嘴角的伤终于好得差不多了,最近饭吃得越来越香,咬人的时候嘴也越来越软。

    楼小禾起身,抽手的时候,阿秋察觉到她的动作,立刻松开嘴,楼小禾顿了一下,伸手蹭了蹭它的下巴。

    她揉了会儿腿,拎着被角把被子上的狗毛抖抖干净,然后仔仔细细叠成豆腐块,抱起小狗正准备出门,摸到床边拐杖的手却顿住。

    室内光线昏暗,呼吸有些潮湿,窗外隐隐约约传来的,正是淅沥雨声。

    “阿秋,下雨了。”她低头看小狗。

    小狗仰着脑袋,黑眼珠子亮晶晶地倒映着她的身影,尾巴依旧摇得欢快。

    这几天天天往落叶堆里扑,阿秋喜欢得要命,好像总也玩不腻,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催她出门:下不下雨什么的,小狗才不管。

    楼小禾盯着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瞧了半晌,到底还是抄起拐杖,揣着狗往外走。

    “走吧,玩泥巴去。”

    走到檐下,楼小禾腾出手往伞柄上拍了一道符,栀黄色伞面迎着雨点,在头顶徐徐撑开,一阵风过,半空中的伞随着偏了偏,恰好挡住倾斜的雨丝。

    ……

    捡到阿秋后,连日天晴,这会儿老天爷似乎终于找见了失踪好些天的葫芦瓢,欢天喜地,一勺接一勺往下泼,急雨如瀑,直下尘土,地面上激起茫茫一片水雾。

    一路上,楼小禾不曾放过一个泥坑,所到之处泥花飞溅,好几只癞蛤蟆被这个活蹦乱跳的瘸子惊得夺路乱爬,她怀里的小狗倒是见怪不怪,低头瞧得起劲,跃跃欲试的样子。

    回去时,经过那株苦楝,楼小禾驻足,手撑着树干站了好一会儿。

    双腿不听使唤,阵阵痛感从骨头缝里钻出来,挥之不去的麻木感紧随其后。

    楼小禾缓了许久,迈出树荫时,阿秋从她的怀里探出脑袋,似乎察觉到了某种异样,眨也不眨地盯住她的脸,时不时用鼻尖蹭蹭她的衣襟。

    从树下走出来没几步,楼小禾陡然失重,阿秋一下子脱了手,一人一狗双双摔在了泥泞里。

    阿秋摔得有些远,隔着雨幕,只看得见一团小小的身影,趴得乱七八糟。

    楼小禾动了动手指,将头顶的伞挪给了小狗。

    雨一直下,似乎没有要停的意思。

    楼小禾撑起身子,试了几次,竟爬不起来,双腿的骨头似乎正在一寸寸断裂,冰凉的雨水也无法镇压那灼烧般的剧痛。

    天边雷声滚滚,担心小家伙害怕,楼小禾大声唤它:“阿秋!”

    阿秋没动静。

    这小子,除了骂人时候愿意开腔,平时可谓惜汪如金。

    “摔坏了没?”

    依旧没动静。

    “生气啦?没事的话汪一声!”

    还是不吱声。

    全世界只剩下铺天盖地的雨声。

    “汪!汪汪!”楼小禾亲身示范起来,“阿秋,快,汪一个!”

    这个时辰,正是沈涣过来问安的点,他来了不见人,定要出来找自己,于是她才能像这样,安心地趴在雨地里,扯着嗓子学狗叫,试图将注意力从疼痛不已的双腿上分散。

    楼小禾汪累了,终于安静下来,揪心的痛楚也如潮水般褪去,双腿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知觉。

    忽然,她听见脚步声。

    声音很奇怪,慢吞吞的,拖拖拉拉,还很乱,动静极细微,几乎被雨声吞没,不仔细听根本听不见。

    楼小禾凝神,正仔细分辨,整个身体忽然僵住:声音,来自阿秋的方向……

    她撑起身子,将眼前的雨水胡乱抹去,只见茫茫雨幕里,一个身影正在缓缓靠近:阿秋捣腾着软面条似的小短腿,晃晃悠悠,鹅行鸭步,踏过一个又一个水坑,正朝着自己走来,断了右前爪的可怜小狗,步步都蹒跚。

    楼小禾低头注视着眼前湿漉漉的阿秋,眼睛也不眨,良久,抬手摸了摸它残缺的左耳,“你好像误会了,我刚刚那样不停地汪,其实没有催你来送伞的意思。”

    伞跟着小家伙来到了头顶,挡住漫天的飞雨。

    沈涣循着狗叫声找来时,就见滂沱雨幕里,楼小禾狼狈地趴在地上,抱着对面傻狗的头一顿狂亲,嘴里不住地嘀咕:“怎么这么乖,亲死你亲死你,亲死亲死……”

    沈涣:“……”

    一壶天头把交椅这个位子,或许有毒也说不准,原本多正常一孩子,眼瞅着越来越癫了。

    *

    日落半山,院中炭盆还在温温地烧,烤好的地瓜用荷叶包了放在一旁,热乎乎地冒香气,木门嘎吱一声响,毛茸茸的小脑袋探进来,是她的小狗,在外头疯够了,正一溜小跑撒欢奔向她。

    小小的身影跑进来时,整座孤山的风日,也都来到了眼前。

    “阿秋回来啦~”楼小禾嗓子夹得能挤死蚊子。

    “汪!”

    小狗养得稍有些肉了,宽嘴大脑袋,生得像个沉稳的小老头,脸上皱皱的,身上皮松松的,手感很糯,跑起来吨吨吨,灰不溜秋的胎毛还没有换干净,但约莫是看习惯了,楼小禾竟也不觉得丑,反觉可爱。

    阿秋绕着楼小禾的轮椅疯狂转圈圈,尾巴摇得虎虎生风,爪子一下一下搭在她脚面上,时不时拿脑袋用力蹭她垂落在身侧的发尾,零星雪白盈盈地飘落在鞋面。

    ——今日霜降,芦花放白了。

    二里地外的河滩两岸,芦苇荡茫茫无垠,这个时节,芦苇黄,芦花白,大风一起,一穗一穗的芦花,漫天漫地飘飞,小狗迎着风奔跑,兜头兜脸沾了一身绒白,像在雪地里打过滚。

    楼小禾俯下身,手还没来得及伸出来,小狗滴溜溜地掉个头,跑去扒着水菖蒲的缸沿,呼噜呼噜牛饮起来。

    这缸水菖蒲她养了许久,长势茂盛,窜得比人还高,蒲寿千年,并不理会一岁一枯荣那套,只要水不涸,仿佛能绿到天荒地老,叶片如宝剑,威风凛凛,能驱虫可净水,缸里的水纯清见底,连下头托着草根的淤泥气质也肃清,小狗鼻子最灵,嗅着清甜的水气就来了,喝得很欢快。

    只是这水缸略高了些,原先阿秋喝水时,左爪堪堪扒住缸沿,残缺的右腿吃力抵住缸壁,小小的狗子拉成长长一条,喝个水,浑身都在卯力气。楼小禾见了,在水缸旁边搁了一方大石块,给它垫脚。

    楼小禾看着小狗脚下的石块出神,忽然想到,范无救从那天之后,再没有来过……

    院门再度被推开。

    楼小禾抬手揉了下耳朵,听见沈涣骂骂咧咧走进来,“这傻狗,路上遇见头野驴,蹿上去就咬人家尾巴,要不是本护法眼疾手快,脑壳能给它踢稀碎咯!”

    “……”

    阿秋属实皮得很,沈涣每次遛它总免不了大发牢骚,一半冲狗,一半冲楼小禾。

    “要我说,什么人养什么狗,自己的身子什么德性心里没点数,遛狗把腿给遛瘫这种事也干得出来,而今仙根残破得不成样子,要不是那点香火供奉吊着,你这条命早就交代出去了!”

    像这样喋喋不休的数落,楼小禾最近已听得耳朵起茧,却半点不敢嫌烦,只敢像现在这样坐在轮椅上,安静如鹌鹑,乖乖听训,讪讪赔笑。

    身后传来脚步声,小狗喝饱了水,哒哒哒朝这边跑。

    阿秋竟越过她,径直跑向沈涣,绕着他顺转了三圈,再倒着转了三圈。

    楼小禾:“……”

    沈涣脸色当场就变了,铁青铁青的。

    楼小禾平日里没事会和小狗说说话,偶尔也会把手里的书念给它听,昨天恰好读到东荒的犬族有一个传统丧俗:族人死后落棺材,亲友要围棺兜圈子,顺三逆三,俗称“转团圆”。而之前沈涣喝醉了,闲聊时提到过,他的故乡就在东荒。

    小狗分明是在对他说:

    ——你死了。

    楼小禾根本不敢去看沈涣的脸,提心吊胆,弯腰要把小狗抱起来——怕它被沈涣一怒之下踩死——身为一只瘸子,阿秋身手矫捷得未免有点过分,它完美地避开了楼小禾,刷地从旁边的炭盆上跨了过去,落地时抖擞身子,狗毛和芦花齐飞。

    小狗:晦气。

    楼小禾:“……”

    沈涣看样子要气炸了。

    他原本听信了柳含烟的那一番话,只当楼小禾果真瞒着他们,闷声憋什么大招呢——毕竟这种事她也不是没做过,带着神龙符举身赴弱水那回他就挺佩服的,沈涣从她身上算是结结实实领会了一番什么叫蔫人出豹子。

    然而,这些天他观察下来,发现柳含烟很可能多虑了:这货成天可着她家那条傻狗,是真一点正事也不干,这不,遛狗还把腿给遛废了,他堂堂一壶天护法,成日里跑来替她遛狗不说,竟然还得像这样受一肚子鸟气,简直岂有此理。

    “沈护法,你看这样好不好,姑且饶阿秋一命,这些烤地瓜……全给你。”楼小禾驱动轮椅,捧起地上的烤地瓜,语声诚恳。

    一边又从怀里摸出捆头发,也朝他递,“上次答应要给柳护法的,劳驾顺道捎一趟。”

    ……

    院门被摔得震天响,沈涣愤然离去。

    “早知道刚刚就先吃一个了。”楼小禾狠狠吸了口院子里残留的烤地瓜香气。

    “阿秋。”她喊小狗。

    小狗哒哒哒跑过来,楼小禾伸手替它摘干净身上的芦花,摸摸脑袋,手指轻轻摩挲过它残缺的左耳,绕到下巴,不轻不重挠了挠,刚要停下,它嘴筒子追着凑过来,把她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一铲,又铲回到它脑壳上,楼小禾只好接着摸,好几次想收手都被它不由分说地铲回去,于是她只好没完没了地摸,摸到手酸。

    小狗倒是很享受,舒服得直眯眼。

    “对不起啊,明明不是因为你。”楼小禾看着自己的双腿,陷入沉思。

    手背倏地一热,小狗轻轻舔她,微凉的鼻尖拱她手心。

    她愣了愣,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阿秋它,好像越来越有正经小狗样了。

    楼小禾大感欣慰,抱住狗头,额头贴上去用力蹭,这时有什么东西冷不丁滚进手心里。

    楼小禾托着凑近,定睛一看:是颗牙。

    “!”

    所以说,阿秋嘴里这口钢牙……

    ——竟然是乳牙。

    谁家正经小狗,没事长这么一嘴残暴的乳牙啊……

    楼小禾恍恍惚惚地掰开狗嘴,探着脑袋瞅了会儿:唔,是上牙。

    她随手把这颗牙埋进了土里。

    听说,上牙埋地里,下牙扔房顶,这样牙齿长得更齐。

    *

    天机堂。

    十几个酒坛翻倒着,酒液汩汩地淌了一地。

    “你以为我不知吗?几次三番灌醉我,旁敲侧击地探听天刑咒的破解之法……好你个十月散人,枉我真心把你当朋友,你呢,算计我?”

    男人双眼猩红,按捺不住怒气,粗暴地掀开珠帘,冲进去时带翻了一把椅子,踢碎了一只酒坛。

    他目眦欲裂,冲天的怒火却在看清眼前人时,彻底凝住了。

    “你……”

    “不错,我是个废人。堂堂灵墟穆游道君,竟被一介废人骗了。”十月散人抬头,双手紧握轮椅的扶手,直视着男人充血的双眸,“可若早知道你这么不好骗,还如此婆妈,我当初……或许就不会打你的算盘了。”

    男人握紧双拳,身后蓄势待发的灵咒闪烁着耀眼的金光,映得满室通明,连带他眸中的痛色也无所遁形。

    “你后悔了?”他嗓音嘶哑,难以启齿般问道。

    “是啊,我后悔了。”十月散人声音很轻,叹息般,“穆游兄,你破坏了约定,按我们说好的……绝交吧。”

    “绝交……”穆游苦笑一声,“你根本从来就没有把我当朋友,何来绝交一说?”

    十月散人垂眸,视线落在自己的双腿上,淡道:“我记得你说过,最恨被人欺骗,若有人敢骗你,你连辩解也不屑听,一定当场用天刑咒杀了他,叫他永世不得超生……你应该说到做到,毫不犹豫地杀了我,而不是站在这里,用一副要哭的表情,怪我不把你当朋友。”

    穆游忽然俯身,撑在两侧的轮椅扶手上,以一个压迫的姿势逼视她,“这就是你的真面目,对吗?”

    十月散人不避不让,静静地直视着他。

    “原来……你竟是个女孩子。”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缓缓扫过,“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孩子。”

    “……”十月散人冷漠平静的表情有一丝崩坏,“不错,被我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废人给耍得团团转,穆游,这般奇耻大辱,你能忍?”

    穆游深深地望向她,似乎全然没在听她说什么,只是自顾自道:“你知道吗,虽然我们之间始终隔着帘子,我从来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喝酒时甚至没有碰过一次杯……可我就是认定了,你十月散人,是我穆游此生最重要的挚友。我曾经也猜想过无数次,你如此神秘,究竟生了副怎样的皮囊,为何无法坦坦荡荡地以真面目示人?莫非相貌丑陋,是个骇人的丑八怪?就算真是个丑八怪,我其实也不在乎,因为你是这个世上,比我的师父,比我所有的师兄师姐,甚至比我的父母……还要懂我的人。”

    “够了。”她打断他,“你难道都没有自尊心吗?”

    “我宁愿你是个丑八怪。”穆游颤声道,“也不愿意看到这样一张面无表情的普通面孔,只会对我说冷酷的话。”

    “要么杀我,要么滚。”她忍无可忍。

    “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我——”

    “穆游。”她冷声道,“我已经研究出了天刑咒的破解之法,你太大意了,一喝醉就什么都说,我甚至根本用不着拐弯抹角地试探。”

    “是啊,我什么都和你说了,那你应当知道,那些卑鄙无耻的犬族人是怎么害死我哥的!也该知道,其实我并不是什么天才,他才是,他本该拥有这世上最光明的未来,却被一群杂碎逼上了绝路!犬族人都不得好死!他们就该堕入等活地狱,受尽孽报!”

    “是啊,我知道,我当然都知道……”她克制再克制,最终只是咬牙道,“你最好立刻离开,不然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对你说出什么无可挽回的话来……穆游,你很聪明,也很脆弱,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真相,因为你根本承受不住。”

    穆游冷笑一声,伸手掰过她回避的脸,“是吗?那我岂不是还要多谢你的仁慈体贴?”他目光沉沉,“就算你知道了天刑咒的破解之法又如何?彭侯野犬已死,犬族气数已尽,就算没有天刑咒,这群卑劣的犬妖也不过困兽之斗。哪怕彭侯野犬再世,我也能让他死上百次千次……”

    “呵,困兽之斗……”她狠狠打掉他的手,“上一个小瞧困兽之斗的人,已经满盘皆输。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以救世英雄自居,满以为替天行道高高在上,说到底,不过是个好斗滥杀的刽子手。他就算死上百次千次,也不及你这个自欺欺人的可怜虫可悲。”

    “你说什么……”穆游目光发狠,一把扼住她的咽喉,“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她扯出一个惨淡的笑,哑着嗓子艰难道:“怎么会,像我这种卑鄙无耻的劣等犬族人,穆游道君杀起来最顺手……不是吗?”

    她目光看向穆游身后金光四溢的灵咒,“原以为,如此歹毒的恶咒,会是阴暗又狰狞的,没想到,竟然这样美。”

    “我珍惜的人,全都死在天刑咒下。”她嘶声笑道:“你说你宁愿我是个丑八怪对吗?我也宁愿,天刑咒的始作俑者,是个杀人如麻的恶棍。”她抬手死死握住穆游扼着她的手腕,“而不是一个只会掐着我的脖子,对着我泪流满面的懦夫。”

    ……

    门外新换上没多久的招牌又被砸得粉碎。

    那个总会在第一时间让人给她挂上新匾的,信誓旦旦要让十月散人的名号响彻仙门的,意气风发的明亮道君,从此,一去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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