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之祸后,仙门震动,以灵墟为首,各宗各派云集景附,毅然联手,对彭侯野犬发起了动地惊天的大围剿。号称不死不灭的金身魔头,在那场空前绝后的剿杀中,于北荒边境身亡命陨,百年以来,销声匿迹,魂魄无踪……”

    这是楼小禾在天眼觑中看到的,关于彭狗之死的记载。

    具体的,楼小禾没有问,柳含烟和沈涣也从不提。

    夜台飞升那日,柳含烟和沈涣率领一壶天残部,已抵挡了灵墟接连两天三夜的追歼,最终在困仙林遭遇截杀,以柳含烟和沈涣的本事,原有机会先行脱逃,却都选择了带领族人一同顽抗,危急关头,沈涣挺身为柳含烟挡下了颜百川的天刑咒,与此同时,反手就甩了柳含烟一脸眼冒金星咒——这咒术还是柳含烟好久之前亲自教与他的——临死前一瞬,让大黄驮着她末路狂奔,往生天逃去。

    于是,那场屠杀,只活了柳含烟一个。

    可沈涣也不想想,以柳含烟的性子,怎可能独自苟活。

    眼冒金星咒刚一解除,柳含烟当即便杀去了夜台,她当时并未多想,一心只想着下去揪住沈涣的领子,问他一句:你怎么敢?

    ——然后并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把他脖子扭断。

    谁承想,到了夜台,只看到一群狗头汹涌攒动,根本找不出哪一个是沈涣——死于天刑咒的族人悉数堕入了恶鬼道,无法保有人形。

    然而,她立马闻见了老熟人的气息:这些年,他们没少和阮从谦交手,这厮手里欠着犬族人的性命数也数不清,柳含烟绝不会认错。

    她当场红了眼,祭出凌霄大摄,在一片混乱中,以雷霆之势手刃了阮从谦。

    平时柳护法寡言得很,从不说这些,只不过偶尔陪着楼小禾坐下来喝点小酒,手边要是摆上两碟楼小禾自己晒的南瓜干,他二人是极容易喝上头的,于是,楼小禾这才晓得,原来平时再高冷再正经的人,发起酒疯来……那也是真疯。

    柳含烟颠来倒去地讲,困仙林一战里,沈涣甩她脸上的,不是一记眼冒金星咒,而是一记重重的耳光,这辈子,她从未受过这般羞辱,更没想到羞辱自己的,会是她最瞧不起的草包沈涣。

    要是赶上沈涣正巧在旁边,柳含烟总要揪住他的衣领子,吐着酒气,一遍又一遍地问:你怎么敢?!

    沈涣不吱声还好,但凡他敢吭气,柳含烟便作势要扭断他的脖子,偏偏这时候沈涣也醉得烂泥一般,丝毫意识不到自己死到临头,只苦了楼小禾,在一旁战战兢兢,紧紧攥着手里的定身符,眼也不敢眨一下,瞅准时机,在沈涣脖子被扭断的前一瞬,把符咵嚓拍在柳含烟脑门上……

    每每像这样及时制止一场杀孽后,微醺的楼小禾,酒也差不多全醒了,正好和大黄一起,配合着将两个醉鬼搬回屋里——说起来,他二人酒量倒是旗鼓相当的菜。

    至于沈涣,发起酒疯来则又是另一个路数:无论说什么,说不了两句,就要开始哭。

    有一回,楼小禾忽然想起来,问他:“凌霄大摄……是不是不能用来杀人啊?”

    沈涣点点头,大着舌头道:“凌霄大摄本就不是杀人技,你可以用它把一个人吸干,但不能把一个人吸死,否则,万蚁啮心,肠穿肚烂,受尽万般折磨最终化作一滩脓血……这反噬之苦,可比那灵墟的天刑咒要命多了。”

    说完,便呜呜哭了起来。

    楼小禾陷入沉默。

    那天在夜台,她彻底失去意识前,隐隐看见,使出凌霄大摄的柳含烟,就像当初在水杉林初见时的彭狗一样,一点一点地,腐烂破碎。

    彭狗最喜用凌霄大摄杀人,因为他是个自虐狂。

    而柳含烟,或许,她那日来夜台,本也不曾想过活着离开。

    楼小禾给泪流成河的沈涣递了张帕子,哄他:“不哭了,要是把柳护法哭醒,仔细你的脖颈子。”

    沈涣:“……”

    还有一回,沈涣闷头喝酒不说话,心情似乎很低落的样子,楼小禾想了想,宽慰他道:“沈护法,其实我一直欠你一声谢。”

    沈涣抬起头来,“谢什么?”

    “若非你那日拼死救下柳护法,她也就不可能在夜台使出凌霄大摄,而我,也很可能撑不到飞升,直接就堕了恶鬼道……总之,你不仅救了柳护法,也救了我,救了大家。柳护法她嘴上说绝不原谅你,但心里肯定也是感激你的。”

    沈涣怔怔看她,良久,眼眶通红,用力摇头道:“不,你不懂,她说绝不原谅,那便是绝不原谅,她……她本来就讨厌我,现在肯定讨厌死我了。”

    “讨厌死我了”这几个字已经开始沾着哭腔,说完便再也忍不住似的,委屈大哭起来,沈涣一张小脸生得雪白俊俏,梨花带雨的模样,实在我见犹怜。

    楼小禾心头一软,叹口气,只好把人揽进怀里,乱七八糟给他擦眼泪,越擦他哭得越来劲。

    楼小禾:“……”

    总之,酒桌上,佐着南瓜干,大家无所不谈,但又都十分默契地,决口不提彭狗。

    被灵墟追歼三天两夜的一群人,为何偏偏会在困仙林遭遇截杀?

    穿过困仙林,一路向东,便接壤北荒,是灵墟的地盘。

    实在荒唐,哪里有逃命逃去敌人大本营的道理?

    但楼小禾一下子就想通了:北荒边境,彭狗就是在那里,“身亡命陨”。

    被逼至绝路的一群人,拼尽最后的力气,也要去那里看一看,或许,此刻那儿正开着一扇门,门后会走出来一个人,那是一壶天的主人,只要有他在,便绝没有人能欺负得了他们。

    ——但终究没能来得及。

    犬族人顽抗一隅,到头来埋骨困仙林。

    其实,像这样的惨剧,在那人走后的百年间,一直都在不断上演。

    楼小禾想,并不是只有自己在牵肠挂肚,惦记彭狗的,还有数不清的犬族人。

    但彭狗呢,于他而言,怕是算夙愿得偿了吧,死掉的时候,想必也像之前每一次那般,笑得疯狂,并且快活。

    若是心里有人,死到临头绝不会是这副神情,楼小禾死过一次,她知道。

    狗男人的心,就像那座孤山一般,寸草不生,纵使死后有知,也绝不会惦念任何人。

    身边明明有许许多多对他真心相待的人,他却视而不见,也从不曾把谁往心上放过。

    这世上确实有太多人需要他,但那又怎样呢?

    ——由始至终,他都不需要任何人。

    这么说起来,她和一壶天的大家伙,其实都是在一厢情愿。

    一厢情愿这个事吧,虽然确实没出息,可一旦没出息的人凑作堆,谁也不见得比谁更出息的时候……就会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无论是凤麟洲,或者从前的一壶天,亦或者夜台……此生待过的每一个地方,她都没能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位置。

    可现在似乎不同了,她在这群人中,竟破天荒地感受到了一种叫做“归属感”的新奇玩意。

    更神奇的是,那个把所有人维系在一起的人,大家又都极默契地,决口不提。

    就好像没有人愿意开口承认,自己在等他。

    但大家心里又都清楚,没有人不在等他。

    其实很多时候,并非人越多力量越大,而是恰恰相反。然而,倘使有这样一伙人,无论何时心总是齐的,就会很恐怖。

    现在的一壶天,正是这么个恐怖团伙。

    其实,无论是阮家人,或者芙蕖,还有灵墟……楼小禾都没在怕的。

    上辈子之所以会被逼得走投无路往弱水里跳,归根结底,不是输给了他们任何人,而是输在那缺失的半份竹简:只知神龙符不知蚩尤旗,到头来,临崖失马,只得撒手。

    这次不一样了,只要网罗的情报足够到位,甚至无需太多手段,便能将这群自作聪明的斯文败类玩弄于股掌之间。

    活地狱里走出来的蝼蚁,最不怵玩阴的。

    她真正害怕的,是身边这群动不动就为了彼此把命豁出去的人。

    ……

    “阿秋,嘘——”楼小禾将桌上的符灰抬袖扫净,弯腰抱起小狗,轻声道,“要保密哦,不带他们玩。”

    阿秋凑近她的袖口,用鼻子不停地嗅。

    “这个符,我给它取名‘一飞冲天囊括四海举鼎罩乾坤’……阿秋,你觉得如何?”

    小狗不作声,回答她的,只有头顶呼啸的风声。

    方才试符的时候大意了,不小心把房顶掀了个干干净净——主要是她也没料到能成功,毕竟天刑咒的破解之法刚研究出来,她的灵力和体力以及脑力全都告急,这个符按理说不能这么顺,高低还得再碰上几百次壁,没想到……

    一定是托小狗的福。

    “阿秋最好了,亲死你亲死你……”

    楼小禾抱着狗头狂亲猛嘬之际,房门被人推开了。

    “……”怎么回事,这个点沈涣不该来啊。

    可他偏偏来了,还带着柳含烟一起。

    三人一狗,面面相觑。

    沈涣用一言难尽的眼神看她:“有的人,自从养了狗,人就聋了,敲门是一点也听不见。”

    柳含烟站在门槛外,默默行了一礼。

    沈涣僵了僵,别别扭扭也随了一礼。

    二人齐齐抬头,看一眼不知所踪的天花板,欲言又止。

    楼小禾一时紧张,呼吸有些不畅,小狗很敏感,凑上来舔了舔她的下巴。

    “呃,刚刚,阿秋它……”楼小禾良心阵阵作痛,“放了个屁,然后……”

    她实在说不下去了,沈涣眉毛一扬,接过话头,道:“然后把房顶崩飞了?”

    小狗开始铲楼小禾的手,要她摸。

    沈涣转头看柳含烟:“你看到没,她刚才居然点头了。”

    柳含烟目光落在狗子身上,片刻后,道:“所以作为惩罚,你打算亲死它?”

    楼小禾:“……”

    沈涣:“……”

    楼小禾一时分辨不出,柳含烟究竟是看破了她蹩脚的谎言在讽刺她,还是单纯觉得她吸狗那幕过于滑稽而出言调侃。

    她盯着柳含烟面无表情的脸,仔细斟酌一番,基本可以确定:是后者。

    “……”怎么个事,竟然蒙混过关了。

    果然,大事小事,小狗就是好使。

    出于心虚,愧疚,以及感恩的复杂心理,楼小禾此刻摸狗摸得分外卖力,小狗眼睛微眯,聊表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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